《史记》的虚构与想象的合理性分析
2017-04-15李雅雯
李雅雯
【摘要】《史记》强调“实录”,但同时也存在虚构与想象的成分。然而,想象与史实在《史记》中不构成矛盾,因为它建立在基本史实的基础上,体现于对历史场景、人物言行神情的虚构,对填充和完善历史史实有必不可缺的作用,可以增强人们对历史人物的认识。
【关键词】想象;虚构;史记;合理性
一、虚构与想象在《史记》中的体现
1、历史事件的场景虚构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上文出自于《史记·项羽本纪》,项羽受困,兵败垓下后遇故人吕马童,把自己的人头送给他作为奖赏,自刎于江边。然而在《樊郦滕灌列传》中,却明确提到“项籍败垓下去,婴将车骑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项羽是被灌婴率五个士兵所杀而非自杀。这里的“实录”便出现了矛盾,因此其中必然有一个是虚构的,而另一个是历史真相。司马迁在《樊郦滕灌列传》中强调的是灌婴卓越的军功,以灌婴为主要描述对象,并通過其他相关人物的描述彰显其特点,那么此处项羽之死的场景是最符合客观历史事实的。《项羽本纪》中将项羽之死场景描写为“自刎”,同样是为了突出描述对象的人物性格、特点。司马迁作为记录者,会通过已知的历史事件对每个历史人物做出褒贬评价,他由衷欣赏和赞美项羽的勇猛刚烈、豪侠之气,因此采用虚构、想象的方式处理项羽之死的具体场景。项羽当时的处境和情绪状态,在史料中是很难找到的。司马迁对垓下之围的叙述,充分体现出他诗人般的表达方式,整个场面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真实。
2、人物言语的虚构
《史记》中,司马迁似乎站在全知的角度,对历史人物之间的隐秘对话也描写得十分详尽,例如《吕不韦列传》中吕不韦与子楚之间的私语,文中记录了子楚心知吕不韦所言之意,就拉他坐在一起深谈。因此这是一个没有第三者在场的二人私语,这些具体而又富有逻辑思维的对话又怎能被人听到甚至被详实的记录下来呢?这显然只可能是司马迁自己根据事情发展的脉络,进行合理的虚构和想象,并作为桥梁连接历史事实的前因后果,是历史事件发生的更加完整。
3、人物神情、动作细节的虚构
“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椹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后人对荆轲刺秦王的这段描写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司马迁将刺杀的复杂细节紧凑地连接在一起,运用短句和连续的动词营造出紧张迅速的动作气氛。对这一部分的史实描写是可信的,然而事情发展如此紧凑迅速,即便是史官也难以完全记录下全过程,因此在司马迁的叙述中,其细节动作或多或少都有虚构成分。但也正是这些细小的虚构动作,使碎片化的历史资料变成了血肉丰满的历史现场,让读者不由觉得历史就在眼前,并且真实可信。
4、人物心理活动的虚构
《史记》中有大量对人物心理活动的具体描写,其特点是以自我独白的方式来揭示。例如:《史记·魏公子列传》: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信陵君待后生殷勤备至,到危难之际,侯生只是淡淡地跟他说:“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信陵君心生猜忌,且多有不甘,婴儿返回去问侯生。信陵君的“曰”很明显是一种内心的独白。而这种内心的独白又是作者通过事情的前因后果的推理而想象虚构出来的,由内心的猜疑过渡到复引车还,是意识影响实践的过程,自然且符合逻辑,若将内心的独白删去,史实则变得片段化、生硬化,读者也难以感受信陵君内心感受的变化极其鲜明的人物个性。
二、《史记》虚构与想象的原因
“史学中的想象应从两个方面解读,一是认定想象为一种文学性的思维活动或者创作手段对于历史叙述具有特殊的意义,一是将想象等同于诗性精神或史学家的艺术品质。”正如笔者开头所说,前者是指司马迁将想象力运用到史学著作中,使历史人事有了具体细节的展现,这是在实录基础上的一种“以虚补真”,以自己的虚构来补充史实,填补无从知道的真实;后者是指历史包含对文学想象性的理解,司马迁以诗人的思维情感进行历史写作,因而,《史记》“是一部波澜壮阔、包罗万象、雄伟无比的史诗”,从总体上又体现出一种历史审美品格。
1、尙奇个性
司马迁的诗性精神体现在他的尙奇个性,刘振东指出:“司马迁之‘爱奇,就是对于‘奇人——有特异性的历史人物的推崇与偏爱。至于‘旁搜异闻、‘多闻广载等,都是围绕着表现和突出有特异性的历史人物这一中心点派生的具体问题。”可谓抓住了司马迁审美观的核心。司马迁“尙奇”的倾向极大的影响了他对传主的选择,李广未被封侯却得以名传百世,项羽虽未汉朝刘邦的敌人司马迁却表示了极大的敬佩与称赞,正是因为司马迁“尙奇”的审美观,才是他们的人生事迹能为后人所津津乐道。《项羽本纪》中记载着项羽的临危不惧:“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馀创。”寥寥数语,却不难看出项羽面临危亡时的从容镇定,呈现出一副气势悲壮、使天地动容的画卷,但其中也存在虚构的成分。该虚饰主要来源于司马迁对反秦英雄项羽的格外欣赏,来源于司马迁“爱奇”的审美个性,否则他完全可以用寥寥数笔交代清楚垓下之战的过程及结果,而不必浓墨渲染项羽的上述豪言及壮举。
2、文献资料的可信程度
司马迁明确地宣称《史记》是“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即谓“考信于六艺(经)”,他掌握的材料,符合六艺(经)的才能写进《史记》。然而,六艺的可信度也有待商榷。司马迁既釆用了前代史官的记载,也广采了各家的传闻异说,所以难免会有同一事情两存其说,或虚妄不实的情况。《史记》的记载应添加了民间传说的成分,原来的故事在传递过程中发生了变异,增加了传说着的想象和猜测。“考信”的史料和采访得来的流传在人民口头的铁闻,通过作者的想象加工,即形象思维过程,在头脑里真实地再现出一幅幅活生生的图景。在“文史不分家”的历史时期,人们对想象的体验和认识也或多或少、自觉不自觉的运用和渗透到史书的写作中。
3、历史追思有一个想象的维度
历史学家追寻过去,描写消逝了的过去,往往带有审美主义的眼光和创造精神,从而让死者复活,再现昔日文化的神秘色彩。“所谓历史书写,就是将历史事件叙事化;而所谓叙事化,就意味着给褪去了神话色彩的过去再镀点神话色彩。历史解释处理的是作为语言构成物的文本形式,因此,通过多历史话语的修辞性进行分析,就是接近深层结构的途径。”时间的距离让历史不能完全重现,但可以无限接近历史。司马迁将个人“诗感”、“审美”融于《史记》,在复原历史的同时,采用想象的手法,跨越了过去与现在的时间差,将后人的评价暗含于“实录”之中,是对历史事件叙事化的再次完善。
想象能够使历史充满诗意,能够使作者的情感和人文关怀也成为历史应有的一种特质。能够关注现实人生、具有鲜活生命力的才能称之为历史,而不是简单地将人物事件复制粘贴。历史想象固然有着一定的范围和局限性,但这不能完全抹去它在历史写作中的重要性。司马迁的史学才能不仅体现在史料的运用上,更多地体现在他运用诗人般的想象思维对历史所做的诗化工作,将个人的情感、人文情怀投入撰写之中,去塑造一个个个性鲜明、跃然于纸上的人物形象。
三、结语
《史记》被称为文学瑰宝,得益于司马迁对历史描述的精準、形象,能用寥寥数语将人物形象刻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或是善于运用文字渲染场景氛围,让原本冰冷僵硬的历史通过文字重新充满焕发光彩。要达到这样的文学效果,光凭仅有的历史文献资料是不够的,因为史官的观察以及文字的记录具有局限性,不能将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动作细节甚至是人物背后的内心世界全部记录下来。即便将过去的相关文献罗列出来,也拼凑不出一个毫无缺漏的历史现场。海德格尔对历史做出了这样经典性的定义:“历史是生存着的此在所特有的时间中发生的往事”。适当的想象成为历史重构中必要的媒介,以弥补资料阙略造成的空白与断层。如此,司马迁就必须在尊重历史的基本事实的基础上,通过个人生命体验和自身学识的理性推断和分析,选取适合适量的虚构片段将零碎散乱的史实粘连为一,填补中间的空白,使历史发展的逻辑更清晰、更合理。而这些虚构的片段大多为故事场景的设置、人物心理活动、语言、表情等细节动作的补充,并不影响史实的主线,反而增强了人物的个性特点,让历史的叙述更加完满。因此,司马迁所运用的想象与虚构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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