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尼迪政府与《法德条约》的签订
2017-04-14姚百慧
姚百慧
1963年1月22日,法国和德国签订了《法兰西共和国和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关于法德合作的条约》(以下简称《法德条约》),规定两国在外交政策、国防、教育和青年工作、科学研究等方面进行密切合作,并规划了具体的合作机制。①《法德条约》的全文,见世界知识出版社编:《国际条约集(1963-1965)》,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9页-13页。从条约内容来看,《法德条约》无疑是反映法德友好关系的重要文献。然而,自条约签订后,虽然法德贸易额仍稳步上升,但由于两国在对美关系、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多边核力量等问题上冲突不断,法德关系出现了“政冷经热”的新局面。②对法德政治关系变化的考察,可参见Donald J.Puchala, “Integration and Disintegration in Franco-German Relations, 1954-1965,”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24, No.2 (Spring, 1970), pp.183-208。该文第195页,以图示描述了法德政治关系变化曲线,由该图看,两国政治关系自1962年底后出现直线下滑趋势。在解释法德关系的这种转变时,已有论著注意到了美国这个重要外因的作用,认为美国对《法德条约》的干涉是法德关系恶化的重要原因③如Frank A.Mayer, “Adenauer and Kennedy: An Era of Distrust in German-American Relations?” German Studies Review,Vol.17, No.1 (Feb.,1994), pp.83-104; Jeffrey Glen Giauque, Grand Designs and Visions of Unity: the Atlantic Powers and the Reorganization of Western Europe,1955-1963,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2, pp.196-223。。但这些著作对美国政府决策过程及实施的讨论并不充分,也没有把美国对《法德条约》的应对与肯尼迪的欧洲政策联系起来,而这些恰是本文努力的方向。
一
1962年7月,美国总统肯尼迪在著名的费城独立日演说中,提出了要构建所谓美欧平等的“大西洋伙伴关系”(the Atlantic Partnership)。①Kennedy's Address at Independence Hall, Philadelphia, July 4, 1962, in PPPUS, 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这一声明,经常被学者视作肯尼迪的欧洲政策“宏伟计划”(Grand Design)形成的标志。不过,这次演说提及欧洲的部分并不多,也并未提及“宏伟计划”一词。根据肯尼迪政府的外交实践,其对欧的“宏伟计划”主要包括:政治上表面平等但实际上要以美国为主导的“大西洋伙伴关系”;经济上建立跨大西洋的自由贸易区,削减欧洲经济一体化中的对美歧视倾向,降低欧洲各国贸易壁垒;军事上在继续主导北约领导权的基础上,通过多边核力量计划,整合并控制欧洲国家已有核力量,同时安抚欧洲无核国家;支持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政治联盟磋商,借助美英特殊关系强化对欧洲的领导。肯尼迪政府对法德合作的政策,从属于“宏伟计划”,即法德和解与合作要在大西洋联盟的框架内,要置于美国的影响和控制下、服务于美国的冷战战略。肯尼迪政府的这些政策,同其前两任政府并无实质不同。
战后初年已开始和解的法德两国,到肯尼迪政府中期已酝酿签订某种友好协定。从法国来讲,戴高乐要建设法国领导下的欧洲,必须借重德国的力量;从德国来讲,无论是要扩大影响,还是要谋求统一,都需要法国支持。法德两国要求和解的舆论为协定签订打下了基础,而大西洋联盟领导人的个人关系则推动着法德形成某种排他性的协定:阿登纳与肯尼迪私交很差,但与戴高乐的关系却比较融洽。在国内,以阿登纳为代表的亲法的“欧洲派”比较孤立,阿登纳和戴高乐希望能用某种“君子协定”,约束后来者沿着二人发展的法德友好道路走下去。
美国政府一直密切关注着法德关系的进展。在1962年9月戴高乐访德、法德开始商谈某种协定后,美国国务卿腊斯克(Dean Rusk)向法国驻美大使阿尔方(HervéAlphand)表示,美国希望法德取得谅解与一致,但如果尝试构建某种法德轴心,或以北约和大西洋共同体为代价的谅解,美国无疑会不安。②U.S.Department of State ed., Foreign Relations of United States(hereafter cited as FRUS), 1961-1963, V.15,Washington D.C., USGPO, 1994, pp.311-312.这一不安当然马上为法国大使所缓解,不久又为访问美国的德国副总理艾哈德(Ludwig Erhard)所消除,后者对美国人说,法德谅解是欧洲政策的关键,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形成某种轴心或小集团;而且德国继续支持英国全面加入欧洲一体化,既包括政治联盟,也包括经济共同体。③U.S.Department of State ed., FRUS, 1961-1963, V.13, Washington D.C., USGPO, 1994, pp.116-121.因此,尽管美国驻法国大使馆警告国务院,法德机制化双边磋商存在着危险④Air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France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No.A-1416, December 12, 1962, George C.Herring ed., The John F.Kennedy National Security Files, Western Europe, First Supplement(hereafter cited as JFK, NSF, WE-S)(Microfilm), Bethesda, MD: UPA, 2009, Reel 8, pp.587-588.,但国务院高层的担忧已大为下降。1962年11月,腊斯克甚至向来访的阿登纳表示,既然美英之间有特殊关系,美国也不反对法德之间有类似安排。⑤Frank A.Mayer, Adenauer and Kennedy: A Study in German-American Relations, 1961-1963, New York: St.Martin's Press, 1996, p.90.
1962年底,美国对欧“宏伟计划”在两方面极力推展。一是英国加入欧洲经济共同体问题。英国自1961年7月底表示可遵守《罗马条约》,11月就加入问题在布鲁塞尔进行正式谈判。但一直到1962年底,谈判并无起色。面对这种僵局,美国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越来越多地干预。二是关于多边核力量计划。该计划的核心,是通过美国提供北极星潜艇与中程导弹、通过把欧洲国家已有的核力量纳入其中,建立由北约国家多边控制但实际控制权掌握在美国手中的海基核力量。这一计划在肯尼迪政府内部经过两年多的酝酿,终于在1962年底向北约各国提出。同时,肯尼迪与英国首相麦克米伦在拿骚举行会谈,美国同意向英国出售5 艘北极星潜艇,但英国必须把这份核力量纳入到北约多边核力量之中,除非英国最高利益受到威胁,保证不从北约收回。肯尼迪随后给戴高乐写信,答应把同样的“拿骚礼物”送给法国。①FRUS, 1961-1963, V.13, pp.1112-1114.而美国推行的这两项政策,却都是法国所反对的。
1963年1月14日,肯尼迪在国会称赞拿骚协定对整个联盟共同防御的意义(其中一项意义就是让法国不再发展单独的核力量),而副国务卿鲍尔(George W.Ball)则在大西洋对面给阿登纳单独上课,兜售多边核力量计划。②Kennedy's Annual Message to the Congress on the State of the Union, January 14, 1963, in PPPUS.在他们洋洋得意地夸赞“拿骚礼物”时,不想戴高乐却给了美国迎头痛击。在当天的记者招待会上,戴高乐旗帜鲜明地宣布否决英国加入共同市场,拒绝“拿骚礼物”,给出的理由则都直指美国。戴高乐称英国是个与大陆国家性质不同的“岛国”(其实美国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戴高乐没有说),它的加入最终会导致欧洲形成“依附美国并在美国领导下的庞大的大西洋共同体”。戴高乐质疑美国核保护伞的有效性:由于俄国有了同美国一样的威慑力量,“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没有人,特别是美国没有人能够说,美国的核武装是否会、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怎样和在什么程度上保卫欧洲”,因此法国需要建立自己的原子力量。③国际关系研究所编译:《戴高乐言论集(1958年5月-1964年1月)》,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4年版,第403页-420页。
对戴高乐唱的反调,美国必须全力加以回应,否则“宏伟计划”就可能全面失败。而最紧急的,是处理法德关系的问题,因为阿登纳马上要去巴黎签署《法德条约》。美国此时的政策目标是阻止德国倒向法国;如有可能则阻止《法德条约》的签署,如无法阻止至少也希望阿登纳在赴巴黎时劝说戴高乐改变在英国加入问题上的立场。
在外交途径,美国高层采取了直接向阿登纳施压的方式。肯尼迪在致阿登纳的信中,提出了加强联盟的种种办法,包括政治上加强北约磋商机制,军事上推进多边核力量,经济上推动英国加入经济共同体,希望阿登纳去巴黎时为“这种类型的欧洲”做些工作。④Letter from Kennedy to Adenauer, January 18, 1963, JFK, NSF, WE-S, Reel 10, pp.581-585.腊斯克让德国驻美大使克纳普施泰因(K.Heinrich Knappstein)给阿登纳带话,说联盟和大西洋共同体正面临着遭遇严重政治和心理挫折的前景,希望阿登纳在与戴高乐的谈话中发挥作用,确保欧洲继续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行,阻止那些对大家都会有严重后果的事情。⑤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Germany, No.1688, January 19, 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p.695-697.肯尼迪的顾问、前国务卿艾奇逊(Dean Rusk)以及在纽约的对外关系委员会主席麦克罗伊(John McCloy)⑥二战末期,作为助理陆军部长的麦克罗伊曾保住了德国巴伐利亚著名小镇罗滕堡免遭战火摧毁,1949-1952年任首任美国驻德高级专员(US High Commissioner for Germany)。则在各自给阿登纳的信中,强调戴高乐否决英国的行动会毁掉欧洲和西方的团结,希望阿登纳能改变戴高乐的这一灾难性行动。⑦Letter from Acheson to Adenauer, January 18,1963, JFK, NSF, WE-S, Reel 10, pp.597-598; Frank A.Mayer,“Adenauer and Kennedy: An Era of Distrust in German-American Relations?” German Studies Review, Vol.17, No.1(Feb., 1994), pp.95-96.
在舆论场合,美国媒体也对戴高乐展开批评,警告阿登纳要小心行事。1月20日,阿登纳抵达巴黎。次日,也就是《法德条约》签署的前一天,《纽约时报》国际版刊登的专栏文章警告说“这是美德关系的严峻时刻”,戴高乐正要求阿登纳把其欧洲政策基于对美怀疑甚至假定美国不忠的基础上,阿登纳对此会作何答复,美国正极大关注。文章说,如果戴高乐和阿登纳要求美国理解法德缓和,他们会得到美国的支持,“但如果他们要求我们保卫欧洲同时质疑美国的良好承诺;如果他们合作起来扩展国家核力量,首先是扩展到法国,按戴高乐的论点不可避免地扩展到德国;如果他们期待我们与戴高乐主义的欧洲合作同时拒绝、羞辱英国、蔑视所有‘海洋国家';如果他们认为我们会与一个贸易保护主义的、只关注自我利益的、把大陆置于大西洋之前的欧洲合作,那么他们要求和期待的事情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发生”。虽然尚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政府授意发表,但它的观点完全为政府认可。美国国务院以通电形式,把这篇文章发往驻外使馆。电报指示,白宫认为文章评估“合理”,戴高乐的强硬姿态迫使盟国在美国和法国之间选择;驻外大使和其他使馆官员应该使用其中言辞;考虑到戴高乐-阿登纳讨论的重要性,应该紧急使用这种材料。①Circular Telegram from Department of State,No.1281, January 21, 1963, Robert E.Lester ed., Confidential U.S.State Department Central Files,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1960-1963, Foreign Affairs(hereafter cited as RG 59, Central Files, FRG, 1960-1963, FA) (Microfilm), Bethesda, MD: UPA, 2001, Reel 4, pp.224-228.
美国驻外人员是如何执行该指令的,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阿登纳还是如期在条约上签了字。紧接着,1月29日,围绕英国加入问题的布鲁塞尔谈判,因法国代表团的否决正式宣告终结。戴高乐的记者招待会、《法德条约》的签订以及布鲁塞尔谈判失败,造成了肯尼迪政府任内最严重的美欧关系危机。
二
戴高乐和阿登纳签署条约的意图何在? 条约对美国的影响如何? 对两国尤其是法国意图的判断,以及评估条约对美欧关系的影响,构成美国应对“一月危机”的首要环节。一份来自英国军情六处的情报引起美国注意,该情报显示,戴高乐正谋求与苏联达成秘密协定,具体方案是:苏联从东德撤军,德国自由选举,统一后的德国保持中立并退出北约,法国也将退出。如果这真的实现了,毫无疑问将意味着北约的瓦解。1月25日,肯尼迪召集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集体讨论了这份情报。2月1日,国家安全委员会下达第219 号指令,正式授权中情局调查法苏秘密交涉情况。后来,根据中情局的结论,英国提供的情报并不客观。②[法]樊尚·若韦尔:《反戴高乐的秘密战争》,鲁方根译,《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1年第3 期; George W.Ball,The Past Has Another Pattern,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 1982, p.271; FRUS, 1961-1963, V.13, pp.487-491。
即便《法德条约》是为法苏接近铺路的说法被证明是子虚乌有,但在美国看来,戴高乐记者招待会和条约本身所蕴含的反美、反大西洋特征却是比较明显的。条约中关于法德两国对“一切重要问题”进行双边磋商,以便尽可能采取相似立场的规定,不恰恰会形成美国所担心的某种轴心么? 条约是针对美国的,尤其是关于北约问题的法德磋商。法国要建设地道的欧洲,建设把美国排除在外的欧洲,而阿登纳在明知戴高乐是利用条约作为消除美国在欧洲存在的工具时,还顺从地签署了条约,并把条约作为20 世纪最重要的发展,这足以说明条约是个“政治行动”。此外,条约的危险还在于其扩展性,在德国签字后,下一步法国会把条约扩展到意大利,把意大利、比利时和其他欧洲大陆国家都吸引到戴高乐的欧洲建设思想当中去。③Memorandum by Acheson: Reflections on the January Debacle, January 31, 1963, 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hereafter cited as DDRS), CK3100112251-66; FRUS, 1961-1963, V.13, pp.156-163.总体看来,条约是对大西洋联盟目标的背叛,是把美国排除出欧洲的第一步。
另外,《法德条约》的其他条文也会直接影响美国利益。一是在防务方面,条约规定:“在军备方面,两国政府在拟出有关军备计划和制定经费方案后即应编制一项联合计划。”这实际上要协调两国政府的军事采购和研发等活动,由于德国原先是从美国采购军事装备,美德之间存在着后勤合作安排,这一规定的实施肯定会对美不利。二是关于条约的“柏林条款”。条约规定,除防务以外的条款,条约其余部分适用于柏林地区。④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Germany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No.1880, RG 59, Central Files, FRG, 1960-1963, FA, Reel 5, p.420;《国际条约集(1963-1965)》,第11-12页。如果结合之前条约的外交部分法德双边磋商原则,“柏林条款”完全可能架空美国原先在柏林的权利。
既然戴高乐谋求建立的是与美国主导的欧洲相对立的“法国的欧洲”,既然《法德条约》无论从其整体思想实质还是具体条款都与美国的利益背道而驰,美国政府自然要激烈反对。肯尼迪在1月25日的国家安全委员会上说,戴高乐已经把英国挡在欧洲之外,不久也会试图把美国挡在外边,美国应该准备好应急手段。肯尼迪自己的建议是,考虑从法、德撤回部分部队,具体说来就是撤回在法的战术空军,减少在德国的部队。肯尼迪要求国务院、国防部、财政部对此予以考虑。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Robert S.McNamara)、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邦迪(McGeorge Bundy)赞同,认为可以把撤回的军队安置在英国、西班牙或国内,考虑把北约司令部从法国搬到低地国家。腊斯克、鲍尔、无任所大使汤普森(Llewelyn E.Thompson)等反对肯尼迪的主张。腊斯克从法国的角度论证说,戴高乐当前的行动只是暂时的,明智的欧洲人不会不知道离开美国的战略导弹,欧洲会落入共产主义之手;戴高乐的观点在欧洲也不具备代表性;何况在古巴导弹危机期间,法国还迅速支持美国。鲍尔则从德国的角度添加例证,说阿登纳的角色是孤立的,且很快会下台;如果戴高乐坚持把英国排除在外的条约,德国立法部门也不会批准。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Robert Kennedy,总统的弟弟)建议准备一份文件,讨论撤出的利弊。①FRUS, 1961-1963, V.13, pp.487-491.
在具体的对法、对德政策上,美国政府内部也存在分歧。肯尼迪称,无论公开场合怎么说,但私下必须将戴高乐当成美国议事日程的对手来对待;对戴高乐必须“强硬、冷淡”。五角大楼的二号人物尼采(Paul Nitze)在听肯尼迪讲话时在自己的活页本上写道:对付戴高乐,官方立场可以礼相待,但在半官方的立场,要发动媒体说长道短,令其威信扫地,“把他的形象描绘成一个粗鲁的、阴险的、过时的、会犯错误的、代表法西斯主义的人”。这种政策主张也得到了部分驻外人员的响应。②[美]理查德·里夫斯:《肯尼迪——权力日记》,贾文浩、贾文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479页;[法]樊尚·若韦尔:《反戴高乐的秘密战争》,鲁方根译,《国外社会科学文摘》,2001年第3 期;FRUS, 1961-1963, V.13, pp.167-170.腊斯克不同意这种对法半官方开战的做法,毕竟,在非洲、财政和东南亚等一些问题上,还是可能获得法国支持的,采取报复措施只会堵上美国对法政策的各个环节。③FRUS, 1961-1963, V.13, pp.156-163.
在对德政策上,艾奇逊主张为了争取德国合作,从短期来说需要向德国解释戴高乐的真实政策与美国反对的原因,从长期来说要调整美国对欧军事、经济和政治政策。艾奇逊主张对德采取一系列让步,具体包括:在军事上,承诺美国在欧军事地位18 个月内不变化(并建议英国在莱茵兰地区的军队也如此),推进多边核力量计划,让德国和意大利参与、知晓、训练核战争不同阶段会遇到的问题,提高德国在北约的地位,推进德美两国军事人员在北约外的双边合作;在政治上,明确美国在德国统一和柏林问题上的立场,赞同融合到统一欧洲、大西洋框架内的德国统一。④Memorandum by Acheson: Reflections on the January Debacle, January 31, 1963, DDRS,CK3100112251-66.即便肯尼迪和腊斯克同意备忘录的主要目标,即让德国否定最近签署的条约,即便肯尼迪重视艾奇逊在德国问题上的观点,但他们对备忘录中提出的让步条件,却没有那么热心。肯尼迪本人更倾向于用贸易手段,促使德国让步。⑤Memorandum for Bundy, February 1, 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719; FRUS, 1961-1963, V.13, pp.156-163.
虽然肯尼迪政府在对欧的总体政策和具体政策上意见纷呈,但在如下各点上是基本一致的:无论美国采取何种政策,都不太可能左右法国政府的政策与行动;要打破“法德轴心”,必须从其薄弱环节德国入手;必须明确反对《法德条约》,让德国人紧张起来,让他们在与美国合作和与法国合作之间作出明确选择,让他们领导五国反对法国;由于法德缓和在两国受欢迎程度,不太可能让德国不批准条约,但可谋求让其推迟批准,或者修改条约;应让德国在批准条约时坚持保留意见,保留德国对北约、对共同市场、对英国加入等问题的义务。⑥FRUS, 1961-1963, V.13, pp.156-163, 173-179, 188.到1月底2月初形成的这些一致意见,成为围绕《法德条约》美国对德交涉的基础。
三
在美国政府内部就《法德条约》形成基本意见后,肯尼迪于2月1日给阿登纳写了封信。肯尼迪在信中说,接下来的数周和数月,要做出影响大西洋联盟将来的“艰难的和关键的决定”。美国国会和公众如果觉得,美国为欧洲花了450 亿美元、对欧洲进行持续16年的经济和军事援助,换来的只是欧洲领导人和报纸的敌意,那么就会认为美国在欧洲的存在不受欢迎了,就会要求重返某种孤立主义的状态。肯尼迪希望,在贸易、多边核力量、英国加入共同体及其他行动上获得德国明确的、积极的回应。⑦FRUS, 1961-1963, V.13, pp.164-165.这封信丝毫未提及戴高乐,也未提及《法德条约》,但阿登纳无疑读出信的重点所在。他对转交书信的美国大使道林(Walter C.Dowling)反复强调,戴高乐是美国坚定的朋友。⑧FRUS, 1961-1963, V.13, p.165 note 1.阿登纳在给艾奇逊和麦克罗伊的复信中辩解,腊斯克已表示不反对法德之间建立类似于美英的密切关系,美国驻德国大使馆也一直被通报条约磋商情况,美国不该对条约的签订表示惊奇,为什么戴高乐记者招待会后一切就都变了呢? 而他去巴黎,恰恰让戴高乐在英国加入问题上做了让步。①Letter from Adenauer to McCloy, January 29, 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722; Letter from Adenauer to Acheson, January 29, 1963, JFK, NSF, WE-S, Reel 10, pp.599-600.
不管阿登纳如何说,来自美国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为缓和同美国的关系,德国外交部派出外交国务秘书(副部长)卡斯滕斯(Karl Carstens)于2月4-7日访问美国。卡斯滕斯的主要任务是向美国解释《法德条约》问题。他首先遭到前国务卿的“炮轰”。艾奇逊说,阿登纳签署条约的行为,要不就是把美国人当傻子,要不就是德国人想耍两面派。②FRUS, 1961-1963, V.13, pp.173-179.接着又遭现任国务卿的“教训”。腊斯克称,欧洲点燃引线,美国公众就会爆炸,如果美国人民得出印象,欧洲不想让美国待下去了,他们会说“去死吧”,大部分美国人仍宁愿待在家中,与世界其余地方隔离;美国非常赞同法德缓和,关键是德国要把重心放在哪里,这一问题可能远比德国人认识到的要严重;德国要和法国磋商北约问题、达成一致,但法国的北约政策是什么呢,不正是越来越少地参与北约了么?
卡斯滕斯就条约进行了系统的说明。第一,条约在戴高乐记者招待会后签署,时间上完全是巧合。实际上德国对戴高乐的记者招待会也非常震撼,政府内部考虑过是否还要去巴黎的问题。第二,选择条约而非协定或互换信件,是因为律师认为,行政协定不合法,最后一刻才改成条约,因此形式上的这种变化是法律问题。第三,条约对德法关系有重要意义。由于条约表达了强烈的缓和意愿,所以受到德国舆论的普遍欢迎。第四,签署条约的目的还在于,德国希望戴高乐在采取影响德国和西方联盟的决定时能通知德国。就美国关心的问题,卡斯滕斯特别说明,在英国加入共同体、共同体经济政策、防务(如拿骚协定)等问题上,德法之间有着根本分歧,德国并未因签署条约而改变态度;条约的磋商范围之所以包括北约,是因为德国想了解法国的观点,并进而影响法国;北约是德国防卫的唯一基础,支持北约是理所当然的;关于重心问题,德国并未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迁就法国,比如在布鲁塞尔谈判上;条约已完全公开,并无关于核武器的秘密条款。
关于条约的进一步处理问题,卡斯滕斯表示,既然签署了,德国就没法不批准,也不会拖延批准,批准可能在7月1日联邦议院(下院)休会前完成。他自己的想法是,联邦议院可在批准的同时,单独通过一项决议,确认德国对西方联盟的义务和在主要问题上的政策,澄清德国并未因签署条约“就把自己与法国绑在一起”。决议和批准同时发表。③关于卡斯滕斯在美国与腊斯克、鲍尔、泰勒等的会晤情况,参见FRUS, 1961-1963, V.13, pp.182-187; JFK,NSF, WE-S, Reel 8, pp.763-766; JFK, NSF, WE-S, Reel 12, pp.38-47。这是德国方面第一次明确提及对条约批准的处理。虽然并非像一些著作所描述的,美国直接向德国建议在条约前增加序言④[英]D.C.瓦特编:《国际事务概览:1963年》,上海市政协编译工作委员会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40页。,但卡斯滕斯的这个办法,与美国政府的立场是完全一致的。⑤Memorandum from Rusk to Kennedy, February 5, 1963, JFK, NSF, WE-S, Reel 12, pp.3-15.
卡斯滕斯的来访让美国吃了定心丸,而德国就《法德条约》中关于军事和柏林问题具体条款的保证则使美国进一步放心。关于军事问题,德国国防部长冯·哈塞尔(Kai-Uwe von Hassel)对媒体、议会和美国政要均表示,德国支持多边核力量计划;德国不会帮助法国发展其独立的核力量,条约关于军事的安排绝对不涉及核武器;德国政策的指南是支持北约战略和政治观念,《法德条约》是在联盟的范围内,不会影响德国对北约及其他方面的义务。他明确指出,条约不会影响德国与美英的后勤合作及研发合作,相应地德国的采购也不会突然从美国转向法国。⑥Tele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Germany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No.2167, February 21, 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p.789-790; FRUS, 1961-1963, V.13, pp.511-516; Memorandum from Kennedy to Tyler and Nitze,February 27, 1963, JFK, NSF, WE-S, Reel 12, pp.102-103.关于柏林问题,卡斯滕斯访美时已解释说,柏林条款不涉及防御问题;条约中插入柏林条款,是因为苏联质疑德国代表西柏林的权利,而这一权利是为盟国所承认的;自从1956年以来,除了同苏联的协定,德国同其他国家签署的协定中,都努力插入这一条款;盟国在柏林的权利不受影响,德国可以给美英写封联合信件澄清这一点;任何情况下这个问题都可以提交盟国在柏林的军事管制委员会。①FRUS, 1961-1963, V.13, pp.182-187.
至此,美国防止《法德条约》的排他倾向、防止条约条文对美国产生不利影响的基本目标,至少已全部得到德国方面的口头保证,下面就要看德国如何落实这些了。
德国内部对如何处理条约存在争议,争议的焦点不在于是否要批准条约,也不在于是否要加强德国和大西洋共同体的密切联系,而在于以何种形式、以何种内容显示出德国遵守以往义务的决心。德国所有政党都希望做出明确的声明,表明德国对美国、对北约、对包括英国在内扩大的欧洲共同体的义务。执政的基民盟(CDU)和基社盟(CSU)希望沿着卡斯滕斯时访美所提办法,单独通过一项决议;而社民党(SPD)则嫌决议形式不够强烈,希望修改条约或者至少在条约前增加序言。为了向政府施压,社民党一方面在议会联合自民党(FDP),一方面公开反对戴高乐的单边主义,甚至考虑在戴高乐再访德国时发动大规模游行。②Air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Germany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No.A-1899, March 8, 1963, Robert E.Lester ed., Confidential U.S.State Department Central Files,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Subject-Numeric Files, February 1963-1966, Part 1, Political, Governmental, and National Defense Affairs(hereafter cited as RG 59, Central Files, FRG, 1963-1966) (Microfilm), Bethesda, MD: UPA, 2004,Reel 11, pp.905-910.
对于德国国内的这些动向,美国总体上表示满意,但对于社民党过于强烈的姿态又有些担心。美国认为,如果修改条约,则需要与法国重新谈判,而这是阿登纳所无法同意的。因此,美国倾向于修改条约和通过单独决议之间的中间立场,即增加序言的方式。由于这是德国内政问题,美国不好直接干涉,因此指派并无正式官方职务的麦克罗伊前往德国,对德国政要做工作。③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Cairo, No.1988, March 19,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p.817-820; Telegram from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to the Embassy in UK, No.4947, March 20, 1963, JFK, NSF, WE-S, Reel 8, p.823.
麦克罗伊本拟于4月初赴德,他是否去了不得而知,但德国的举措恰恰符合美国预期。4月4日,虽然阿登纳并不情愿,他还是接受了添加序言的建议,作为修改条约和单独决议的妥协方案。同一天,这个决定就宣布了。④[英]D.C.瓦特编:《国际事务概览:1963年》,第40页-41页。5月16日,德国议院以绝对多数通过了《法德条约》,同时也通过了一个具有大西洋色彩的“前言”,其中说,联邦议会“决心通过执行本条约来为指导德国政策的伟大任务效力。联邦共和国多年来一直主张同其他四个盟国一道实现这些任务。这些任务是:维持并巩固自由世界各国人民之间的谅解(通过欧洲和美国之间特别密切的合作来实现),让德国人民行使自决权,恢复德国统一;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范围内实行共同防务以及各成员国的军事力量一体化;沿着创建欧洲共同体开辟的道路继续前进,并把英国吸收进来以实现欧洲的统一……”。德国方面解释说,这个序言不仅仅是个声明,而是法律的一部分,德国政府同样需要遵守。⑤[法]阿尔弗雷德·格鲁塞:《法国对外政策(1944-1984)》,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页;Airgram from the Embassy in Germany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No.A-2437, May 17, 1963, RG 59, Central Files, FRG, 1963-1966, Reel 11, pp.844-851.
在美国幕后推动增加序言、德国国内辩论《法德条约》利弊时,法国虽努力干涉,但并无效果。对于德国最终通过的序言,戴高乐最初并未公开反对,但私下里说它实际上架空了条约;两年后的记者招待会上,他公开抨击,这个单方面的序言改变了整个条约的意思。⑥Alain Peyrefitte, C'était de Gaulle, Tome II, Paris, Fayard,1997, p.228;[法]阿尔弗雷德·格鲁塞:《法国对外政策(1944-1984)》,第181页。确实,在法国看来,建立在法德轴心基础上的“地道的欧洲”才是条约的重心所在,而这里首先要排除的是美国以及英国在欧洲的影响。但正如美国驻德国大使馆所总结的,序言中所列的德国外交政策主要目标中,紧密的大西洋伙伴关系、与北约力量的一体化、通过共同体各机构推进欧洲一体化、支持英国加入共同体等,都是戴高乐所反对的。⑦Letter from Fessenden to Vine, May 21, 1963, NARA, Entry 3101,Bureau of European Affairs, Office of Atlantic Political and Economic Affairs, Alpha-Numeric Files, 1948-1963,Box 5.美国达到了阻止《法德条约》负面效应的目标。
四
对于《法德条约》的磋商及签订,肯尼迪政府从疑虑重重走向激烈反对,态度越来越负面,其变化的主要时间节点是戴高乐的记者招待会所引发的“一月危机”。随着戴高乐欧洲政策的推行,随着法德建立“轴心”的前景隐现,美国的反应就越来越激烈。但无论美国的态度如何变化,其背后的政策基调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法德合作要在大西洋联盟的框架内,其最终发展要有助于建立美国主导下的“大西洋伙伴关系”。
美国应对《法德条约》的决策经过,不能说是完善的。即便阿登纳已告诉美国人法德合作最后会以条约的形式固定下来,即便驻外使馆已提醒过法德双边磋商的威胁,但这些并没有引起美国高层的足够警醒。美国自信地认为,无论如何,法德合作不会走向建立排他性(主要是排美性)轴心的地步。所以戴高乐的记者招待会和紧接着《法德条约》的签订才让美国觉得美欧关系突然出现了“重大危机”。面对这一危机,肯尼迪政府显然是有些慌乱的(比如肯尼迪坚持从欧洲部分撤军的建议)。不过经过政府内部围绕对欧及对法、对德政策的反复争论,美国政府形成的以德国为主要对象、拆散法德轴心、把德国拉回大西洋轨道的应对政策,基本是符合实际的。
美国应对《法德条约》之所以最后能取得成功,首要的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美欧实力还没有出现完全颠覆性的变化。在经济上,走向一体化的欧洲虽然已隐然成为美国的强劲对手,但在政治上以及军事上,美国仍然是西欧的绝对领导。毕竟,对抗苏联,还要靠美国的军事力量。戴高乐在回忆录中总结说:“我的欧洲人的欧洲计划之所以还没有获得成功,就是因为它将导致旧世界的解放,而旧世界都是不敢冒风险的”。①[法]夏尔·戴高乐:《希望回忆录》,《希望回忆录》翻译组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页。可要旧世界怎么冒险呢? 让欧洲其他国家放弃美国的核保护,去接受法国尚未形成的、即便有了也微不足道的核力量,那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法德合作遭遇挫折的原因还在于,戴高乐突然袭击式的记者招待会,不仅让美国高度紧张,也把德国最终推向自己的对立面。
法德合作的这次挫折说明,如果一个地区存在着主要依赖地区外大国保护的现象,这个地区的合作尤其是政治合作就会非常困难。但《法德条约》所引起的超级大国的强烈反对同时也说明了法德两国合作的强大潜力,而这种潜力注定会随着欧洲各方面实力的发展、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加深,最终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