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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 马 与 骑 驴
——宋代词人的审美选择与文体认知

2017-04-14

关键词:骑驴宋词

王 慧 刚

(河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翻开两宋词篇,我们可以看到大量的意象群,其中马意象是动物意象群中重要的一种,“据不完全统计,全宋词共出现马意象约一千八百次,全宋词按二万首计算,占首数的百分之九。提到马意象的词人约三百四十五位,占一千三百四十二位词人的百分之二十五”[1]。作为古代重要的骑乘工具,马与宋代文人有非常重要而密切的联系。而与马极其类似的另一种动物——驴,(《说文解字》载:“驴似马,长耳”)也同样是宋代文人重要的骑乘工具。但翻开两宋词篇会发现,“驴”字出现的频率完全不能与“马”相提并论。骑马与骑驴,在宋代词人心目中有着怎样一种不同的审美心理呢?张伯伟先生说,“对诗人的坐骑加以比较似乎是个有趣的题目”[2],本文也试图从此角度作一分析。

如上所说,全宋词中马意象丰富,我们不作过多展开分析,只从骑乘的功用角度来看其与两宋词人的关系。

首先,骏马雕鞍是文人狎妓寻芳,恣意风流必不可少的工具。正所谓“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盼盼《惜花容》)“追思年少,走马寻芳伴”(黄庭坚《蓦山溪》),晚唐韦庄也在词中回忆自己在江南一段快乐浪漫的生活说:“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菩萨蛮》)立马在横斜水面的桥头,英姿飒爽,风流自赏,引起满楼的“红袖”为之倾倒。也因如此,当行人离去之时,无论是闺阁佳人还是青楼歌妓,在表现她们的离情相思时也常常离不开“马”。夏竦《鹧鸪天》词说:“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这首词写一位女子与爱人分别时的离情愁绪。清陈廷焯曾评此词:“语不必深,而情到至处,亦绝调也。”(《白雨斋词话》)张先《菩萨蛮》也说:“玉人又是匆匆去,马蹄何处垂杨路。”她们盼望行人早日归来团聚,而行人归来的重要标志不是看到行人,而是闻见“马嘶”,马嘶郎至时,她们心中惊喜:“门外马嘶郎且至。失惊心暗喜。”(王之道《谒金门》)闻不见“马嘶”时,心生惆怅:“门前杨柳绿阴齐,何时闻马嘶。”(欧阳修《阮郎归》)甚至常常会因错认马匹而经历由喜转悲的懊恼伤情。苏轼《西江月》写道:“碧雾轻笼两凤,寒烟淡指双鸦。为谁流睇不归家,错认门前过马。”骏马才郎的俊美公子时时牵惹着闺中人的情绪,如同晏几道词中所说:“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生查子》)

其次,马匹还是文人仕宦辗转或羁旅行役、飘泊四方不可或缺的伴侣。尤以羁旅行役词擅场的柳永,就有不少这样的词篇:“届征途,携书剑,迢迢匹马东去。”(《鹊桥仙》)“冒征尘、匹马驱驱,愁见水遥山远。”(《阳台路》)“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水年游》)“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轮台子》)当文人仕途得意或生活悠闲之时,也可以骑马踏春,寻幽览胜。如“紫陌闲随金轹辘,马蹄踏遍春郊绿”(欧阳修《蝶恋花》), “偶乘佳兴,轻裘锦带,东风跃马,往来寻访幽胜”(曾布《水调歌头》),“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苏轼《浣溪沙》),“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朱敦儒《雨中花》)。

随着时局转变,宋室南渡,马的骑乘功用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它成为英雄志士驰骋疆场、奋勇杀敌、报效祖国、实现爱国理想的必备武器。以辛弃疾为首的爱国词人写了大量鼓舞人心的词篇,如“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辛弃疾《破阵子》),“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陆游《诉衷情》)。

以上所举虽不全面,但大致可以看出,宋代词人与马匹的亲密关系,词中出现大量的马意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全宋词中抒写“驴”的篇章非常少,据本人粗略统计,只有38首,从骑乘的角度来写的更少,如“慢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赵汝茪《汉宫春》),“谁似花翁,长年湖海,蹇驴弊裘”(刘镇《沁园春》),“醉跨蹇驴,踏翻芳草,满满斟鹦鹉”(葛长庚《酹江月》)。这些词篇大多是表现自身的落拓、孤介和不堪。而剩余更多的只是引用前代有关骑驴的事典,或引佛道禅语入词。比如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记载: “唐相国郑綮,虽有诗名,本无廊庙之望。……或曰: ‘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盖言平生苦心也。”[3]149秦观词即有一首《忆秦娥》:“灞桥雪。茫茫万迳人踪灭。人踪灭。此时方见,乾坤空阔。”“骑驴老子真奇绝。肩山吟耸清寒冽。清寒冽。只缘不禁,梅花撩拨。”还有如刘克庄《菩萨蛮》:“笑杀灞桥翁,骑驴风雪中。”黎廷瑞《秦楼月》:“灞桥更有狂吟客。短鞭破帽貂裘窄。貂裘窄。瘦驴卓耳,一鞍风雪。”

杜甫有诗“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陈人杰《沁园春》词则引用此事:“鹤邑朝帆、鲈乡夕棹,来往孤蒲何处间,应思我,似骑驴杜甫,长在长安。”另《唐才子传》录:

(李)白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

韩元吉词中道:“叹谪仙诗在,骑驴未远,且留君醉。”还有如贾岛、孟浩然骑驴事典也在词中有所体现。

北宋名僧黄龙慧南禅师常以三句转语示人,人称“黄龙三关”,《建中靖国续灯录》慧南章中记载:

师室中常问僧出家所以,乡关来历。复扣云:“人人尽有生缘处,那个是上座生缘处?”又复当机问答,正驰锋辩,却复伸手云:“我手何似佛手?”又问诸方参请宗师所得,却复垂脚云:“我脚何似驴脚?”三十余年示此三问,往往学者多不凑机,丛林共目为三关。

又曾语云:“百丈耳聋犹似可,三圣瞎驴愁杀人。”宋代许多词人精通禅学,也将这些禅语化入词中,黄庭坚《渔家傲》:“蓦口一桡亲子父,犹回顾。瞎驴丧我儿孙去。”李彭《渔歌》:“佛手驴蹄人不晓。无关窍。胡家一曲非凡调。”王千秋《临江仙》:“此身今在幻人宫。要将驴佛我,分付马牛风。”

如果把这些禅学词中的“驴”字去掉的话,全宋词中写词人骑驴的篇数就更少了,这就有一个问题,即宋代词人是不是很少骑驴或不骑驴呢?

宋代词人的身份首先是诗人、文人,如果翻开《全宋诗》,我们可以发现大量宋人抒写骑驴的诗篇。如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就写到自己曾骑驴途经渑池赴京赶考: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王安石《自白门归望定林有寄》也写道:

蹇驴愁石路,余亦倦跻攀。不见道人久,忽然芳岁残。朝随云暂出,暮与鸟争还。杳杳青松壑,知公在两间。

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另外如林逋“诗怀动叹嗟,驴立帽阴斜”(《出曹川》),晁补之“轩然齃鼻颐隐肩,日日醉市驱驴还”(《复用前韵答明略并呈鲁直》),陈师道“复作骑驴不跨驴,此生断酒未须扶”(《骑驴二首》),贺铸:“留连阮校尉,何日跨驴归”(《怀寄寇元弼王文举十首之八招元弼》),曹勋 “不忘剡溪棹,且策雪中驴”(《山居杂诗》),戴复古“野人何得以诗鸣,落魄骑驴走帝京”(《春日二首呈黄子迈大卿》),李弥逊“几日公来浴凤池,蹇驴陪乘偶参差”(《次韵李伯纪丞相游贤沙凤池之作二首》),刘过“抖擞尘埃旧时帽,不妨觅句倒骑驴”(《寄吕英父》),刘克庄“何日蹇驴载樽酒,一灯析理更论文”(《寄题徐仲晦须友堂二首》),等等。据笔者粗略统计,《全宋诗》中“驴”字出现了1000多次。

一些笔记中也记载了宋人爱驴骑驴的事迹,试举几例:

富郑公致仕归西都,尝著布直裰,跨驴出郊。逢水南巡检呵引甚盛,前卒呵骑者下,公举鞭促驴,卒声愈厉。又唱言:“不肯下驴,请官位。”公举鞭称名曰:“弼。”卒不晓所谓,白其将曰:“前有一人骑驴冲节,请官位不得,口称弼弼。”将悟,乃相公也,下马伏谒道左,其候赞曰:“水南巡检唱喏。”公举鞭去。(《萍洲可谈》)[4]369

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著。”(《曲洧旧闻》)[4]491

王荆公领观使,归金陵,居钟山下,出即乘驴。余尝谒之,既退,见其乘驴而出,一卒牵之而行。问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牵卒在前听牵卒,若牵卒在后即听驰矣。或相公欲止则止,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凿之家,或入寺随行。未尝无书,或乘而诵之,或憩而诵之。仍以囊盛饼十数枚。相公食罢,即遗牵卒。牵卒之余,即饲驴矣。或田野间人持饭饮献者,亦为食之。”盖初无定所,或数步复归,近于无心者也。(《闻见近录》)[4]497

那么何以在宋诗乃至日常生活中宋人骑驴写驴,而在宋词当中却很少涉及呢?这里涉及到骑驴文化以及诗词之别、宋代词人的审美心理等诸方面的因素。

骑马还是骑驴,首先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经济问题。“驴在汉代确曾风光了那么一阵子。武帝之时,它被视为‘奇畜’,放养在皇帝的花园—上林苑。……东汉灵帝时,驴更成为王公贵族的宠物,价与马齐。”[5]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九载:“尝考驴之为物,至汉而名,至孝武而得充上林,至孝灵而贵幸。然其种大抵出于塞外,自赵武灵王骑射之后,渐资中国之用。”但短暂的辉煌之后,更多的时候驴的身价比马低贱得多,一匹好马往往价值千金。很多文人无钱的时候常常卖马换驴,以求生计。我们可以看下面一则记载:

祥符间刘偁为陕州司法参军罢官,无以为归计,卖所乘马,办装骑驴归,魏野赠诗云:“谁似甘棠刘法掾,来时乘马去骑驴。”(《渑水燕谈录》)[4] 184

有时候骑什么也是个身份地位表现:“在唐代,骑马、骑驴与官阶和身份地位挂钩,马常常是富贵王侯或者高官的坐骑,官阶七品以上应当骑马,官阶低于七品只能骑驴。……《唐摭言》载咸通年间,朝廷认为进士乘马僭越等级而颁令禁止,进士们唯有纷纷以驴代之,炙手可热者也不例外,由此可见马地位之高。传郑昌图身材十分魁梧高大,有人以此事作诗讽刺:‘今年敕下尽骑驴,短袖长鞦满九衢。清瘦儿郎犹自可,就中愁杀郑昌图。’”[6]

还有可能就是个人爱好习性问题,比如我们熟悉的建安七子之一——王粲,《世说新语·伤逝》第一则《魏文帝作驴鸣》载: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除去以上几点原因,我们再来分析一下为何宋人在宋词当中很少写“驴”或“骑驴”,而在宋诗当中并不避讳,出现了大量写“驴”的诗篇。

这首先要从“骑驴”所附着的传统文化说起,吴晟在其文章中认为,中国古代诗人骑驴的文化义涵,归纳起来有两条,一是苦吟,二是落拓。[7]

骑驴苦吟最为著名的便是晚唐诗人贾岛,《唐才子传》卷五中记载:

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 为对,喜不自胜。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旦释之。后复乘闲策蹇驴访李余幽居,得句云:“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

因骑驴苦吟两次冲撞上级官员,甚至入狱,足见作者对诗歌创作的痴迷,也因此而留下“推敲”的故事。

翻开宋代诗歌史,我们发现也有众多苦吟的诗人。北宋初期诗坛上的三大流派之一——晚唐体,正是“宋初模仿唐代贾岛、姚合诗风的一群诗人……继承了贾岛、姚合反复推敲的苦吟精神”[8]22。其代表之一林逋也偏爱骑驴,诗中多有表述:“家近太行居,西归压一驴。”(《寄和昌符》)“村落人家总入诗,下驴盘薄立多时。”(《秋日含山道中回寄历阳希然山人》)“剑饮无高会,驴游困解携。”(《途中回寄闾丘秀才》)到了宋末诗坛,永嘉四灵作诗同样以贾岛、姚合为宗,崇尚苦吟,其代表徐照写诗云:“酒醺驴到载,吟苦鹤曾闻。”(《哭鲍清卿》)宋代最大的诗歌流派——江西诗派的宗主之一陈师道曾写诗道:“出手推敲宁避尹,题门吟咏不逢人。”(《骑驴二首》)很明显写的是贾岛,陈师道也崇尚苦吟,黄庭坚曾写诗说他是:“闭门觅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

诗人有此骑驴吟诗传统,宋诗当中出现“骑驴”的诗篇也就很正常了。反过来我们再看看宋词有没有骑驴苦吟的传统呢?笔者尚未发现此类记载,倒是从相关史料看到,宋词的创作不尚苦吟。

从词的创作环境来看,艳科出身的小词更多写在酒宴歌席之上,《花间集序》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这些公子哥儿赴宴的行装一定不会是“驴仆剑装轻,寻河早早行”(林逋《汴岸晓行》)。我们更愿意把他们想象成“白马玉鞭金辔,少年郎”(韦庄《上行杯》)。而在“绮筵”之上所写“清绝之词”定然不会“苦吟”良久,让“绣幌佳人”痴痴地等待,而更多的是“即席”而成。如钱愐《钱氏私志》中就载欧阳修即席作词:

欧阳文忠任河南推官,亲一妓。时先文禧罢政为西京留守,梅圣俞、谢希深、尹师鲁同在幕下。一日宴于后园,客集,欧与此妓不至。移时方来,在座相视以目。公责妓曰:“末至何也?”妓云:“中暑往凉堂睡着,觉失金钗,犹未见。”公曰:“欲得欧推官一词,当为偿汝。”欧即席云……(《临江仙》),坐皆称善,遂命妓满酌赏欧,而令公库偿钗。[4]373

《避暑录话》载晏殊作词之事:

晏元献喜宾客,未尝一日不宴饮,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苏丞相颂尝在公幕,见每有佳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至。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声伎曰:“汝曹呈艺已毕,吾亦欲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4]292

可以想见晏殊在酒席上“呈艺”决非苦吟思索,而是一挥而就。其子晏几道《小山词自序》也交待其词乃酒席之上随手而作: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苹、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

事实上,翻开《全宋词》,大量作品都表明是即席创作的,黄庭坚《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题序云:“坐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葛胜仲《浣溪沙》(今夜风光恋渚苹)序云:“少蕴内翰同年宠速,且出后堂,并制歌词侑觞,即席和韵二首。”张元干《念奴娇》(蕊香深处)序云:“丁卯上巳,燕集叶尚书蕊香堂赏海棠,即席赋之。”辛弃疾《水调歌头》(万事一杯酒):“即席和金华杜仲高韵,并寿诸友,惟乃佳耳。”无须再多举其它例子,我们不禁感慨宋人作词之速而写诗之缓矣。苏轼被贬黄州时曾说:“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辄作一首,今录呈,为一笑。”(与陈大夫》之三)虽然体现了苏轼因“乌台诗案”遭贬而写诗顾虑重重,担惊受怕,但更体现了宋人的诗词观念,那就是“小词不碍”。鉴于“诗庄词媚”,诗言志,词言情,词为小道的观念,宋人对词的创作显得随意,骑驴苦吟在这里显然是用不上了。倒是骑马更能显示词人的风流才情,宋人陈鉴之有首诗写得好:“倚马挥万言,跨驴哦一字。迟速不须论,纫云看奇思。”(《题陈景说诗稿后》)

骑驴的第二个传统文化象征即是落拓。驴本就“出身不正,形象另类”,清学者段玉裁说:“驴、骡、駃騠,太名公皆谓为匈奴奇畜,本中国所不用,故字皆不见经传,盖秦人造之耳。”(《说文解字注》)“我们的文化向来注重出身、郡望,为‘中原所不用’的‘匈奴奇畜’虽像马,但毕竟‘奇’而来路不明,连代表它的文字符号亦‘皆不见经传’,段玉裁推测为‘秦人造之’,可见渊源既浅又鄙。”[9]其形体比马小,耳朵和脸都较大,南朝袁淑《驴山公九锡文》描述为:“青脊隆身,长颊广额,修尾后垂,巨耳双桀。”驴没有马的英姿和灵性,往往作为马的对立面出现,成为比愚比恶比丑之物,连其叫声也不受喜欢,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啸如笑。”驴鸣马啸,气势何可比?驴哭马笑,情景何其异!在文学作品中更常常形容驴为“蹇驴”,“蹇,跛也”(《说文》)。“驴既低小而不甚骏,故称蹇焉,则为无用甚矣。”(《尔雅翼》)蹇驴与骏马象征着在野与在朝,贫困与富贵,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八云:“蹇驴布鞯与金鞍骏马,同一游也。松床筦席与绣帷玉枕,同一寝也。知此,则贫富贵贱,可以一视矣。”骑驴与骑马同样可以游玩,但富贵贫贱却并非像罗大经所说“可以一视”,倒是让人感到直观的对立。因此,驴是失意“诗人特有的坐骑”[10]178,骑驴是诗人落魄的象征,因为驴的文化传统与那些贫寒之士、下野高官、失意文人、落拓不遇者有相似之处。北宋宰相王安石变法失败,晚年闲居金陵颇好骑驴,不知是否有此原因。前文曾举杜甫诗云:“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首诗为天宝七载(748年)杜甫困居长安时所写。唐诗人张籍也曾写诗形容贾岛“蹇驴放饱骑将出,秋卷装成寄与谁?”对孤苦无告,请托无门,干谒无路的科第失意者寄予无限同情。宋人方岳也有诗云:“宁骑踏雪驴,莫骤追风马。霜蹄失衔勒,多是快意者。”(《送胡献叔守邵阳》)

宋词与宋诗的不同之一便是宋词很有些“嫌贫爱富”的味道。杨海明先生认为唐宋词在审美感受上重要的一点就是唐宋词中的富贵气,杨先生说:“人们在阅读诗词作品时,往往会产生如下一种总体的感受,那就是:诗显得比较‘朴实’和‘本分’,而词则相对显得喜欢‘摆阔’和‘夸富’。”[11]39我们不去举过多的例子,只就骑马与骑驴来看,《全宋词》对驴的形容极为单调与寒酸,在30余篇涉及驴的词作中,三分之一都用到了“蹇驴”一词,再就是“瘦驴”“瞎驴”。而对马的描写则丰富得多,且描写充满“富贵气”,试举马意象之词如下:宝马、骄马、金骑、紫骝、金马、银鞍、宝勒、花骢、骅骝、金鞍、金鞭、绿骏、龙马、红骢、天骥,等等。我们发现在《全宋词》中,不但写“驴”词篇比较少,即使在众多的马意象词篇中,用“瘦马”“病马”等意象也是不多见的,应该说,宋词所具有的“富贵气”,把象征落拓的“驴”排除在外,而把它更多地推到“朴实”的宋诗里面。

还有一点那就是“‘以雅相尚’已成为宋词人特有的审美心态,表现为一种特有的创作倾向,这种审美倾向绵延于以后的整个词作流变过程中。”[12]而驴这种“性温驯、富忍耐力,但颇执拗,堪粗饲、耐劳,能担负各种使役”(《中国百科大辞典》),又常被冠以“蠢”、“村”、“笨”等头衔的动物是不能和“雅”沾上边的。综上所述,在宋词当中“驴”意象写得少就不足为奇了。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需要指出,那就是诗词描写当中的艺术虚构问题,即宋代诗词当中抒写文人骑马时未必真的是骑马,抒写骑驴时也未必是真的骑驴。苏轼在《跋摘瓜图》中有一段话非常有趣:

元稹《望云骓歌》云:“明皇当时无此马,不免骑驴来幸蜀。”信如稹言,岂有此权奇蹀躞与嫔御摘瓜山谷间如思训之图乎?然禄山之乱,崔图在蜀,储设甚备,骑驴当时虚语耳。[13]2218

苏轼认为明皇入蜀虽然狼狈,但不至于无马可骑而骑驴,元稹诗中所写不过是“虚语”而已,其目的可能是为突出明皇安史之乱后逃窜至蜀的惨状。那么在宋词宋诗当中对于骑马或驴是否也存在虚写的问题呢?由于诗词本身内容、风格的差异,或者作者本身某种思想表达的需要,这种虚写应该是存在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规避,即不去具体写骑乘对象,我们可以举一个小例子,王安石有首小词《渔家傲》:

数间茅屋闲临水。单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

这首小词是王安石第二次罢相闲居金陵时所写,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七:“王荆公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垒石作桥,为集句填《菩萨蛮》。”通过描写半山草堂周边的山水美景,反映出他在退出政治舞台后的生活情趣和心情。半山草堂距离江宁城七里,距离钟山的主峰七里,正好在中间,所以叫半山。那么这里要问的是王安石是如何到达半山的呢?是步行还是骑马或骑驴?《避暑录话》载:

王荆公不耐静坐,非卧即行。晚居钟山谢公墩,自山距城适相半,谓之半山。尝畜一驴,每旦食罢,必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叩定林寺而卧,往往至日昃乃归。有不及终往,亦必跨驴半道而还。

看来带着荆公度过石桥的是他畜养的小毛驴,但词人并没有写成“今日是何朝,骑驴度石桥”,而是写成“看余度石桥”。我们看苏轼在贬官黄州时写的一首《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人就毫不避讳地写到了自己的骑乘工具“玉骢”,苏轼在黄州俸禄微薄,时常需要弟弟苏辙接济,甚至需要亲自开荒种田,能否买起或养起“玉骢”,我们是需要打一个问号的,这也就是上文我们所说的词中的“虚写”问题。

当然我们也可以就“玉骢”是否是骏马作一姑妄言之的推测。《西江月》(照野弥弥浅浪)一词按孔凡礼《东坡年谱》编年于元丰五年,即1082年。编年于元丰六年(1083年)的另一首词《临江仙》(诗句端来磨我钝)是送给弟弟苏辙的,苏辙《栾城集》卷十三有诗《次韵子瞻特来高安相别先寄迟适远却寄迈迨过遁》回应此词云:“老兄骑骡日千里,据鞍作诗若翻水。”即元丰六年(1083年)苏轼曾骑骡赴苏辙所在地筠州(今江西高安)。我们知道,苏轼被贬黄州后“于侧左得荒地数十亩,买牛一具,躬耕其中”(《与王定国三十五首》(之十三))。上文说到苏轼在黄州俸禄微薄,还有家小数口,能否在黄州雪堂同时喂养一匹骏马“玉花骢”,再加一匹青骡和一头老牛呢?这是很值得打一个问号的。因此《西江月》中的“玉花骢”也许就是苏辙所说的青骡,而苏轼没有将骡或驴写入词中,就是因为此二物不适合在词中出现,试读此词小序云: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由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

试想“流水锵然,疑非尘世”的优美环境如果闯入一头骡或驴,虽不能说大煞风景,但也总觉极不协调,换成轻灵、骏美、矫捷的“玉骢”,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可以看出,宋代词人在诗词当中写到自己的骑乘工具时,是有所选择的,这也反映了他们的诗词观念及文化心理。

[1] 珩璞.宋词“马”意象研究[J].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2000,(2).

[2] 张伯伟.骑驴与骑牛——中韩诗人比较一例[J].韩国研究(第七辑),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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