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堆积,生活被瓦解
2017-04-14谷立立
谷立立
曾几何时,国内流传着有关中产阶级的神话,诸如“跑步进入中产世界”的论调大行其道,仿佛只要位列其中,人生就得到了彻底的逆转。那么,中产阶级究竟是怎样一群人?在发源地美国,人们如何谈论他们?保罗·福塞尔为我们解开了谜团。在著名的《格调》里,他提到潜伏于美国社会的等级观念,同时也精确勾勒出中产阶级的嘴脸。他们深深陷于上流人士与赤贫阶层的夹缝当中,整日忧心于工作家庭,谨小慎微,偏要附庸风雅,言谈举止常常带着几分可怜。
正是这种可怜又可笑的特质吸引众多作家大费周章,工笔描绘出一幅幅活灵活现的肖像。托拜厄斯·沃尔夫就是其中之一。众所周知,他是雷蒙德·卡佛的接班人,与卡佛、理查德·福特一起跻身“肮脏现实主义”的排头兵。但沃尔夫终究不是卡佛,正如中产阶级不是先富起来的精英。短篇集《北美殉道者花园》没有续写《大教堂》的意图。12个故事扎扎实实地铺排出12种人生,不管是被人利用的大学女教师,还是被朋友玩弄的受伤猎人,抑或是拼命掩饰出身的中学生、一相亲就难堪的男人,大都脱不了中产阶级前怕狼后怕虎的本色。
出于對世事的看淡,26岁英年早逝的日本诗人石川啄木曾写下“事物的味道,我尝得太早了”的句子。成长于破碎家庭的沃尔夫早年饱尝人世的甘苦,完全有资格发出相似的感慨。少年时期,父亲因为诈骗罪入狱。沃尔夫被判给母亲,与远在他乡的哥哥相隔了大半个美国。终日沉迷酒精、笃信暴力的继父给他上了实实在在的一课,从此学会用说谎去应对来势汹汹的“事物”。
当然谈论小说的优劣仅仅将视线投注于作家轶事无异于本末倒置,但恰恰是生活给了作家一双识人辨物的慧眼,也铸就了写作的本质。不要指望沃尔夫会像石川一样委婉。至少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写什么、怎么写,才不会为了委婉而委婉。与其借软弱无力的感叹发泄内心的咒怨,倒不如我手写我心,来一次实实在在的正面交锋。好比自己年代的契诃夫,沃尔夫以真实反衬乏味,行文间流露出可堪玩味的嘲讽。
《北美殉道者花园》正是这种交锋的产物。小说有一个撩人的标题,但一路看下去不免有上当受骗之嫌。这是一片几近荒芜的土地,遮天蔽日的灰霾取代了应有的热情,生活在其中苟延残喘。我们当然可以说生活不止有一种模式,出路不止有一条,然而殊途同归,原以为卓尔不群,等待他们的却是同一个岔口。在不同的篇章里,相同的话语被反复提起:沉默在堆积。换言之,沉默已是规定动作,因此不管拥有多少变体,结局永远只有一个——生活好比高压锅,总在重复着温水煮青蛙的老调,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同化,化为一锅分不清哪是头哪是脚的肉羹。
显然没有人愿意做肉羹,这不过是生活的赐予。沃尔夫擅写传记、回忆录,相似的写法延续在小说中。我们看《北美殉道者花园》,仿佛按下了快进键,前因后果统统不见,细枝末节遗失殆尽,人生只留下大致的轮廓和几句语焉不详的对白。在短暂的浏览之后,中产阶级的美丽样板很快就褪下光鲜的外衣,显露出多少有些坚硬的核。比如《乘客》一篇,男主角格伦开车外出,路遇搭车客邦妮。女孩的嬉皮做派令他倍感不适,却又拿不准自己的生活方式究竟有什么不对。在经历过复杂的内心戏之后,他选择了闭口不语。一系列微妙的心理活动被处理得波澜不惊,但字字句句都在敲打阅读者的心,“当你把自己放到别人手心时,你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人都不是,你只是逆来顺受而已”。
没错,逆来顺受。就像厄普代克的兔子,既然逃离不可为,那又何必自寻烦恼乱了阵脚?不如做只鸵鸟吧,就沉埋在当下的沙尘里。世界的动荡与他何干,哪怕波浪滔天,他只心静如水,以不变应万变,眼不见心不烦罢。于是在《处女航》里,生活之道被轻易地归纳为两个字:忍耐。刚刚庆祝完金婚的老男人霍华德一句话道尽个中滋味,也点醒了梦中人,“你只用一天一天过去,然后不知不觉呢,就有五十年了”。所谓“金婚”无非是时间的累积,激情无关痛痒,爱恋可有可无。至于有多少同床异梦、熟视无睹,有多少反目成仇、妥协和解,外人不得而知。反正50年的光阴将他和她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利斧斩不断,生活这把钝刀更无能为力。因此,就算拥抱时总会被妻子诺拉头饰上的塑料叶子擦得前额生疼,霍华德也不会轻易放开他的手。
再看《隔壁》,“我”和妻子端坐客厅,直播邻居的家暴,“男的在吼,女的尖声回应,狗也叫起来”,小孩嗷嗷大哭。夫妻俩隐隐觉得不满,但不妨碍彼此的心安理得。好比在观看一出哭哭笑笑的肥皂剧,两人品评着女主人的皮肤,讨论她长得是否漂亮,又能不能持久。随后,故事很快在《黄金国》的冒险中走到了尽头,争吵渐渐平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日子再度回到以往的频道上。或许这就是生活。如沃尔夫所说,“那种生活怎样不断地持续,直到那似乎就是他们想过的生活”。当事人不必抗议,不必挣扎,甚至不必逃离。因为一旦被纳入正轨,荒唐也好,乏味也罢,终究会成为惯性,生活的惯性。
读到这里,我们应该如何定义沃尔夫的小说?对的,真实。尽管他自诩为“骗子”,总是以貌似真实的形象行走世间,开口闭口全是谎言。《骗子》算得上是沃尔夫版的《局外人》。父亲早早去世,留下寡居的母亲使出看家本领独自面对满嘴跑火车的小儿子。但,小说终究不是人生独白,有荒诞,有离奇,有幻想,也有真相。我们不能说沃尔夫笔下只有空洞和谎言,也不能说他写的不是“美”。如前所述,在转攻小说之前,沃尔夫以回忆录、传记闻名北美文坛。抛开虚构不谈,真实是他一以贯之的追求。因而,不管虚构是不是小说安身立命的根本,他都脱不了早年的浸润。说到底,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虚构也是为了揭示真相。哪怕这种真相多么残暴,多么令人不忍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