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一场没有隐喻的书写
2017-04-14杨帆
杨帆
很多人告诉张炜,《独药师》读起来“非常神秘”,但在作家心中,整个故事真实得近乎透明。
纵览当今中国文坛,张炜绝对算得上最高产的作家之一。从1975年凭诗歌初入文坛,到一鸣惊人的长篇处女作《古船》与由十部长篇小说组成、后来摘得茅盾文学奖的《你在高原》,截至2015年,张炜已发表近1400万字的作品,而这一数字仍在不断增加——过去的一年中,张炜有数本新书面世,诗歌、散文、儿童文学……作品内容之丰富令人称奇,但其中最受关注的,还要数出版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长篇小说《独药师》。
在中国传统医学或养生术这个领域,固守一味独药的人在民间被称为“独药师”。他们一般是一个家族或一个门派的传承人。在山东胶莱河以东的半岛地区,各种流行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独方很多,许多人认为它们是现代医疗手段所不能取代的。小说《独药师》的故事就发生在一味独药的继承人季昨非身上——在清民交替的动荡年代,此起彼伏的革命、“奇技淫巧”的西医,都在冲击着他传承数代的基业,却也令他为之着迷……谈及新作,张炜坦言这是他的一次再出发,“要写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是困难的,在数字时代尤其如此。对我而言,每一次创作都不可替代,都将全力以赴”。
半岛往事
张炜的另一个身份是山东省作协主席,因此最近几年间,他一直居住在省城济南,此刻最令他思念的,恰是故乡烟台龙口的海风。生长在胶东半岛的他,对那块土地与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有着深厚的感情,这份情感也成为他创作生涯背后的暗线。从《古船》开始,张炜笔下的每个故事几乎都以半岛为背景,对此作家表示:就像树木不能离开土壤,文学也不能离开传统,“无土栽培不是常态,没有传统,文学将不可想象。”而在《独药师》中,张炜则把目光投向了半岛历史的一条隐脉——长生术。
“‘海客谈瀛州,烟波微渺信难求,对于古人而言,半岛是深入在大海中的一片陆地,周边还有很多岛屿,海雾缭绕,很是神秘,传说中的仙人大概就会居住在这样的地方吧。”张炜告诉《出版人》。或许正是源于特殊的地理环境,半岛地区自古以来,一直是东方养生秘术的大本营,在这片土地浸淫多年的张炜,亦耳濡目染于民间流传的许多关于长生不老的传说。在严肃文学中,带有东方神秘色彩的长生话题一直是一个禁忌。任何一个写作者都不愿去碰,唯恐把自己灼伤,但张炜的看法却与众不同。
长生术与一般的养生从大的文化流脉上看是一致的,具体谈起来却不是同一种职份。前者专注于永恒的长生,后者着眼于日常的健康。对此张炜表示:“长生是人类自然而然的追求,只是在东方变得更加深奥莫测了。到了现代,它的核心部分还需要发掘和研究,而不能将孩子和脏水一起泼掉。从文学角度探讨一下东方长生文化的核心和本质,很有意义。”
张炜的野心还不仅仅是触碰“禁忌”这么简单,这份冲动源于半岛历史的另一页:龙口是基督教最早登陆中国北方的地区,北方第一所大规模的西医院“怀麟医院”就设在那里,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怀麟医院毁于战火之后,一部分外籍医护人员参与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创办;辛亥革命的爆发,胶东半岛也是一个重要的策源地。它是同盟会北方支部的所在地,其最重要的领导人徐镜心,就是书里主人公、季昨非兄长徐竟的原型。“我也有一点私心,认为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故乡对中国的新文化、对中国社会的贡献有多大。”张炜告诉记者。
在故事的楔子中,叙述者“我”在档案馆干了四年零七个月,穿蓝色的长袍,每天吸着一百年前的尘埃,这些也正是作家的真实经历。“这部书装在心中有近二十年,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搜集有关的资料,做了很多功课。回顾一下自己所有的虚构作品,可能这一部最贴近历史的原貌。以前作品所写都是熟悉的生活和语言,可以随手拈来,这次就完全不同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宁可再写一部450万字的《你在高原》,也不愿写不足30万字的《独药师》。”张炜说。
这部让张炜无比痛苦的《独药师》写了两年,完成后又放了三年,其间作家请一些信得过的人提提意见,反复打磨,压掉了近十万字。它不同于《你在高原》的宽阔气象,追求的是内敛和精炼,力求做到惜字如金。“将来我变得更老一点的时候,回头再看自己的文字,可能会为《你在高原》的辽阔激越而感动,也可能为《独药师》的清纯热烈与别有洞天所打动吧。” 作家表示。
“致命”话题
“我没想到张炜可以写一部这样的小说。”談及《独药师》,《人民文学》杂志主编施战军如是说,他表示,张炜最醒目的东西是带有一定理想主义色彩的人文思想,“他看世界的广度、深度,相对来说比一般的作家要复杂、高远得多。《独药师》最后写的还是人和自然、人和历史的关系。”
从关心生命出发,发现和走向其他,是《独药师》创作的主旨。“身处乱世,唯能养生。越是在历史的转折时期,生命受到的磨损越大,养生也就越是变得急迫。”张炜表示。在纷繁难解的时局下,社会问题、革命问题、爱情问题碰到一块儿,要有很深入的思考和介入,所以就产生了更曲折的爱情、更激烈的革命。而从关心个人生命的人之共性去看,故事与人都会更加鲜活,无论革命还是爱情,都会变得更加“致命”。
《独药师》中写到了许多伟大的事业,但书中的人连同读者在内,对“伟大”也各有不同的看法。主人公季昨非内心里,爱情才是真正盛大的,甚至远比长生术的研究更为切实和真实。“这种人从世俗意义上看比较单纯,从精神层面上看则比较复杂。”他软弱而多思的性格中包含了多疑和矛盾冲突,同时又很倔强。他心中恪守的界限轻易得不到转换,常常是在疑虑中一边勉强行动,一边回答着自己的内心。
“这是一个‘爱力充盈的人。”张炜总结道。他眼中的所谓“爱力”全然不受理性控制,也并非腺体分泌的作用,而是人类的一种特异的大能力,这个能力推动爱情,是种仁善的力量。在张炜笔下,无论是革命还是长生术所带来的欣乐与痛苦,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对爱情的考验。“如果他们不会爱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有本能的冲动,但这些冲动强化而不是削弱了爱,关键就在这里。”
因此同样具有“爱力”的还有革命党人徐竟,只是他爱的对象是国家与民族。“看资料的时候,徐镜心这个人物让我敬佩而又不解。”张炜说。生于半岛的徐镜心也深谙养生之道,曾将对养生的体会写成一本书。但同时为了革命,他又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奔走于此起彼伏的起义前线,并在四十岁那年因反对袁世凯而被当局杀害。“他这么关心自己的身体,却要将仅有一次的生命随时献给革命——历史上的每一个革命党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矛盾?那是一群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能够跟这些爱得要死要活的主人公相处,这个旅程太惊险太有趣。我在写作的两年中一方面忐忑不安,另一方面又非常感动和享受。书写完之后,反倒有一段产后的空虚和寂寞。”
拒绝隐喻
与当代文学主流有所不同的是,张炜不喜欢在书中运用隐喻的手法,“因为这种表达不够痛快。有话直说尚且不能让浮躁的现代读者明白,再制造一些隐喻和象征之类,只会平添许多麻烦”。在他看来,生活中各种因素的关联只会在被经验感知的那一刻才发生,强行将其一一找到并衔接起来,就是创作者的越位,有点多此一举。“一个好的写作者,一定要诚实:写出事物的本来面貌,写好它本身的样子,而不要过多地隐喻什么或暗示什么,那是幼稚的、过于殷勤的做法。”
因此在《独药师》中,我们找不到任何隐喻,作者以最直白的方式陈列不同的认识。革命党人认为暴力也包含了仁慈;养生家认为革命与养生水火不容;季昨非要将祖传的独药发扬光大,徐竟却认为对于当时的中华而言,真正称得上“独药师”的仅孙文一人……双方各说各理,陷入“悖论”。真理只有一个,回答却极不容易。
很多人告诉张炜,《独药师》读起来“非常神秘”,但在作家心中,整个故事真实得近乎透明:养生和革命都是那个半岛的现实,关于起义、教会、医院、新学,大的框架也是真实的。“作品应该往实里写,写得越实越有虚构感,越有象征性,如果满脑子都是虚构,有时倒可能走向反面。”在张炜看来,现在好多人不愿看小说,常常是因为作家过分地时髦和用力,硬是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了很多神秘。“我认为作家有时倒应该把神秘的东西尽可能写得实一点、具體一点、好理解一点,这样文字弥散出来的力量可能会更强。”
虽然已逾耳顺之年,但此刻的张炜看上去与初出茅庐时照片上的形象并无二致,声音也是柔中透出几分刚健,或许作家在创作之余,也在以身践行小说中所记载的养生法门?张炜却意外地表示:“自己对养生的奥义其实一窍不通,只是习惯于安静罢了。年纪一大,便不再追求外在的冲动了,就会沉静下来,去感受内在的力量。”
尽管张炜也怀疑,靠一味“独药”或许不能解决根本的或所有的问题,但他也给浮躁的当代人开出了一贴药方:读书会让自己的心思随着字行走向很远,但这需要是一本好书。“经典的一大特点就是安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内容,其总体基调还是让人安静。不能让人安静下来的书,一般不会是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