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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谶与《阅微草堂笔记》

2017-04-14张泓

蒲松龄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禁忌

张泓

摘要:所谓诗谶,即指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用诗歌的方式预测未来。诗谶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至迟在魏晋南北朝时即已出现,到宋代更有人专门著录。纪昀对诗谶持半信半疑态度,《阅微草堂笔记》记载诗谶是他内心对死亡恐惧的不经意体现。

关键词:阅微草堂笔记;诗谶;禁忌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所谓诗谶,即指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用诗歌的方式預测未来。《说文解字》把“谶”解释为:“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之书曰谶。” [1] 61 《四库全书总目》则解释为:“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 [2] 189 我国传统文化相信宿命论,既然一切皆命中注定,自然就能预测未来,“将谶的神秘性、预言性附会运用于文人的诗作中,以谶释诗,于是出现了诗谶。” [3]

一、我国的诗谶传统

诗谶在我国有悠久的传统,至迟在魏晋南北朝时即已出现。《世说新语》就记载过诗谶现象:

孙秀既恨石崇不与绿珠,又憾潘岳昔遇之不以礼。后秀为中书令,岳省内见之,因唤曰:“孙令,忆畴昔周旋不?”秀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于是始知必不免。后收石崇、欧阳坚石,同日收岳。石先送市,亦不相知。潘后至,石谓潘曰:“安仁,卿亦复尔邪?”潘曰:“可谓‘白首同所归!”潘《金谷诗集》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4] 493-494

潘岳的诗歌中曾经有“白首同所归”一语,原意是指一直到头发白了,志趣依然相投。用来形容友谊长久、始终不渝,但从字面上也可以理解为都是老人而同时去世。《世说新语》评价为“乃成其谶”。

《南史》也记载有诗谶:

初,简文《寒夕诗》云:“雪花无有蒂,冰镜不安台。”又《咏月》云:“飞轮了无辙,明镜不安台。”后人以为诗谶,谓无蒂者,是无帝;不安台者,台城不安;轮无辙者,以邵陵名纶,空有赴援名也。[5] 2007

用今人眼光来看,如此解释诗歌未免牵强,但时人却深信不疑,以至于到了唐代,诗人创作诗歌时,因为考虑到诗谶现象,经常会有所禁忌,如尤袤编撰的《全唐诗话》中就记载:

刘希夷……尝为《白头翁咏》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诗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乃更作一联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既而又叹曰:“此句复仍似向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即两存之。诗成未周岁,为奸人所杀。[6] 74

刘希夷心存顾忌,后又偶然巧合,但时人便以为难辞其咎,将之坐实为诗谶。

“诗谶说与古人的语言禁忌观念有关。” [7] 宋代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曾说:“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犯之,人谓之诗谶。” [8] 42 可见,诗谶无非是人自己的一种语言忌讳,但古人却将其神秘化。有宋一代,文人对诗谶现象更加关注,无论是仕途的穷达,还是寿命的长短,都成为诗谶的叙写对象,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宋代虽云崇儒,并容释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故徐铉吴淑而后,仍多变怪谶应之谈。” [9] 106 阮阅编撰《诗话总龟》收录整整两卷诗谶门:

王元泽少时作《白苎行》,有云:“君心莫厌频欢乐,请看云间日西入。”议者谓美则美矣,然日西光景无多,近乎谶。果不永寿。[10] 336

诗岂独言志,往往谶终身之事。范仲淹做小官时咏《十四夜月诗》:“天意将圆夜,人心待满时。已知千里共,犹讶一分亏。”世期以为相,而至于参知政事。[10] 329

除了在笔记、诗话中经常记载外,还不时有人加以整理、评论、阐绎,“由此,诗谶由《世说新语》中的个别记载,到宋代的专门著录,从而成为中国古代一种非常特殊的诗歌类型。” [3]

二、古代文人对诗谶的不同态度

古代文人对诗谶的态度,无非三类:坚决反对、半信半疑、深信不疑。

洪迈曾经议论诗谶现象道:

今人富贵中作不如意语,少壮时作衰病语,诗家往往以为谶。白公十八岁,病中作绝句云:“久为劳生事,不学摄生道。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然白公寿七十五。[11] 13

除了洪迈以外,对诗谶深恶痛绝,持坚决否定态度的是胡仔,他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

世人之诗,例多禁忌,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犯之,谓之诗谶,谓之无气。是大不然。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出,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寓于物,俗论则诚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笔题其壁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东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余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吾论,余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淋浪,千首空余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 [12] 275

因为否定诗谶,朋友不同意自己的观点,竟然写诗明志,表现自己对诗谶的态度,可见胡仔是坚决反对诗谶的观点。

胡仔又记载苏轼的事例以驳斥诗谶的说法:

人之得失生死,自有定数,岂容前逃,乌得以谶言之,何不达理如此,乃庸俗之论也。如东坡自黄移汝,别雪堂邻里,有词云:“百年强半少,来日苦无多。”盖用退之语“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之语。然东坡自此脱谪籍,累帅方面,亦几二十年乃薨,则“来日苦无多”之语,何为不成谶邪?[12] 275

胡仔认为命运是上天注定的,很多人的诗歌描写和自己的命运并不吻合,可见诗谶并不存在,诗谶说是典型的庸俗之论。

也有古人认为对诗谶当持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的中庸态度,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九“诗谶”一条云:

王直方《诗话》举东坡、少游、后山数诗,以为诗谶,渔隐以为不然,谓人之得失生丧,自有定数,乌有所谓诗谶云者,其不达理如此。仆谓此说亦失之偏,诗谶之说,不可谓无之,但不可谓诗诗皆有谶也。其应也,往往出于一时之作,事之与言,适然相会,岂可以为常哉!……大抵吉凶祸福之来,必有先兆,固有托于梦寐影响之间,而诗者,吾之心声也,事物变态,皆能写就,而况昧昧休咎之征,安知其不形见于此哉!但泥于诗谶则不可。[13] 272

当然,对诗谶深信不疑者也不少,委心子即是一例,他在《分门古今类事》中不断记载诗谶:

王沂公布衣时,以所业贽吕文公,卷首有早梅诗云:“雪中未问和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文穆曰:“此生次第安排作状元宰相矣。”咸平五年,公果状元及第,遂相真宗、仁宗,非富贵前定而此诗为之兆乎![14] 215

他在该书的序言中又说:“夫兴衰,运也;穷达,时也;生死,命也。委心子窮天任运,修己俟时,谓命有定数,不可以智求。” [14] 1 很明显相信生死由命,认为诗歌是命运的前兆。

黄仲则曾说:“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纵观古人对诗谶的不同态度,我们可以发现表面上大家的观点截然相反,但只要仔细分析就可以发现其实他们只是立足点不同,而结论是一致的。委心子认为生死有命,诗谶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胡仔则认为生死有命,诗谶与命运只是偶合。换言之,双方都相信命定论,都认为诗歌并不能改变命运,区别仅仅在于诗歌是否能够预测命运。

三、《阅微草堂笔记》的诗谶

纪昀对诗谶现象也很感兴趣,所以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不断加以记载,他在《滦阳消夏录一》中记载:

事皆前定,岂不信然。戊子春,余为人题《蕃骑涉猎图》曰:“白草粘天野兽肥,弯弧爱尔马如飞。何当快饮黄羊血,一上天山雪打围。”是年八月,竟从军于西域。

诗谶无非两类,或涉及生死年寿,或涉及仕途穷达,但和以前诗谶不同的是,《阅微草堂笔记》中此类记载穷达的诗谶极少,绝大部分诗谶都是表现生死的。“即便在宋代,谶纬已和普通人的生活联系起来,……其内容仍然是关于在民间显现的当权者的符应或寒门弟子的官僚仕途、科举应考。《阅微草堂笔记》及其后来标榜追摹纪昀的志怪小说则大相径庭。” [15]

《滦阳消夏录四》记载蒋编修菱溪突然创作两首诗歌,其中一首七夕诗:“一霎人间箫鼓收,羊灯无焰三更碧。”另一首中元诗:“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他父亲看后大吃一惊,认为这两首诗太过阴森恐怖,极像鬼诗,果然不久蒋菱溪即下世。

纪昀不断记载此类表现生死的诗谶现象。《槐西杂志一》记载纪昀自题一挽联曰:“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有人议论道:“上句殊不类公,若以挽陆耳山,乃确当耳。”果然三日后陆耳山即去世。《滦阳续录一》记载纪昀侍姬创作了一首诗:“绛桃映月数枝斜,影落窗纱透帐纱。三处婆娑花一样,只怜两处是空花。”次年侍姬和奴婢相继夭逝,纪昀感叹,果然两处空花。《滦阳续录一》又记载纪昀先师作一诗:“冷署萧条早放衙,闲官风味似山家。偶来旧友寻棋局,绝少余钱落画叉。浅碧好储消夏酒,嫣红已到殿春花。镜中频看头如雪,爱惜流光倍有加。”后同年夏秋间即谢世。

尽管纪昀对诗谶现象很感兴趣,但同时他又持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他不断感叹诗谶现象确实存在:在《滦阳续录一》中道:“遂成诗谶。气机所动,作者殊不自知也。”“古云诗谶,理或有之。”又在《槐西杂志一》中对诗谶现象作出自圆其说的解释:“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将出而霞明,雨将至而础润动乎?彼则应乎此也。”另一方面又说不必过于相信诗谶现象。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曾记载一事:“子美尝作《春睡诗》云:‘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欧公见之惊曰:‘子美可念。未几果卒。” [12] 219 对此纪昀评价为:“人之穷通,亦往往见于气象之间,福泽之人作苦语亦沉郁,潦倒之人作欢语亦寒俭,不必定在字句之吉祥否也。” [16] 175 很明显认为不必过度解读诗谶现象。

在诸多事件中,纪昀一直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他说小说是小道,君子弗为,但自己又创作了《阅微草堂笔记》;他在书中不断记载扶乩故事,但又说“乩仙之术,士大夫偶然游戏,倡和诗词,等诸观剧,则可。若借卜吉凶,君子当怖其卒也。”同样,对于诗谶现象,纪昀内心也在不断地挣扎,一方面,他很难否定其存在,但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他,不必过于轻信。正如他自己在《滦阳消夏录二》中所感叹的:“是果有此种鬼矣?茫茫昧昧,吾乌乎质之?”

诗谶是诗人不经意间预测了命运还是因为作诗而改变了命运呢?如果是前者,诗谶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如果是后者,是否意味着诗歌只能描写幸福生活?纵观古人对诗谶的态度,在理论上往往是前者,而在实践上则又是后者,也即大家都认为诗谶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但是在写诗时,因为畏惧诗谶,又会故意作富贵语。

这种矛盾现象的产生源于对富贵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年轻时渴望富贵,年老时恐惧死亡,所以我们会发现古人记载诗谶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年轻时多记载和仕途穷达相关的诗谶,而年老时则多记载和寿命长短相关的诗谶。

纪昀晚年作《阅微草堂笔记》,多年的宦海沉浮令他对富贵已不再渴求,他堂兄曾赋诗给他:“敢道山林胜钟鼎,无如鱼鸟乐江湖。”虽然没有照做,但纪昀心中是深以为然的。再加上随着年岁渐长,死亡慢慢逼近,他深知死亡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尽管恐惧它,想远离它,但又深知它最终会无可逃避地降临,所以自然就成了纪昀思考的重要主题,于是我们也就能明白为什么《阅微草堂笔记》中表现死亡的谶诗较多而表现穷通的谶诗较少。

四、小结

伍涵芬在《说诗乐趣》中对诗谶现象做出了正确的解读:

诗谶之说,古人原从无意中看出。或者当时不觉,而事后验之,故谓之谶。今人泥此见于胸中,下笔必欲忌讳,特作好语以邀评,又或接人投赠诗,必吹毛索瘢,指出一二疵累字,责为妒害而仇怨不已。不知即此一念,便是其人不祥之气。诗未尝可以为谶,而自己先定为谶矣。[17] 560

“诗谶与预言后事并无联系,它们之间的联系少部分属于巧合及偶然,大部分出于人们的附会。” [18] 301 对作诗者而言,诗谶无非是一种语言禁忌;对解诗者而言,诗谶无非是一种心理暗示,“如果不是后来文人学子的搜奇求异,忽出惊人之语,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关于那些诗还有一些十分有趣的传闻。” [19] 218 博学睿智如纪昀,岂能不知这个道理?但他还是不断记载诗谶,因为被死亡的恐惧所缠绕,导致纪昀对诗谶产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畏惧心理,这是纪昀记载诗谶的真正原因,也是诗谶产生的真正原因。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

[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孙蓉蓉.诗歌写作与诗人的命运——论古代诗谶[J].学术月刊,2010,(5).

[4]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

[7]吴承学.论谣谶与诗谶[J].文学评论,1996,(2).

[8]释惠洪.冷斋夜话[M]//张伯伟,编校.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10]阮阅.诗话总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1]洪迈.容斋随笔[M].济南:齐鲁书社,2007.

[12]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13]王楙.野客丛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4]委心子.新编分门古今类事[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5]吴卉.从《阅微草堂笔记》的谶纬叙事看清代文人的精神世界[J].人文杂志,2016,(7).

[16]顾实.诗法捷要:中编[M].上海:上海医学书局,1926.

[17]伍涵芬.说诗乐趣校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2.

[18]柏莲子.中国谶谣文化:古代预言全书[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

[19]卫绍生.中国古代占卜术[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

Poetry Prophecy and 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ZHANG Hong

(Tourism College of Zhejiang,Hangzhou 311231,China)

Abstract: Poetry prophecy,meaning predict the future with poem. Poetry Prophecy has a long tradition in our country,it had emerged in the Wei and Jin,the more people dedicated in the Song. Ji Yun hold skeptical attitude to poetry prophecy,Poetry prophecy in 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 is reflected Ji Yun's fear of death.

Key words: The Notes of Yuewei Cottage;poetry prophecy;taboo

(責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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