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客:离家去国30年
2017-04-14张惠兰
□ 罗 婷 张惠兰
偷渡客:离家去国30年
□ 罗 婷 张惠兰
坐上开往美国的偷渡船时,23岁的林温锋想,等挣够钱,很快就能回家了。那是1993年,福建省长乐市金峰镇。
又一个23年过去。父亲去世了,孩子要结婚了,他再没见过他们,再没回过家。这种归期遥遥的单程旅行,在长乐无数家庭发生。根据厦门大学教授庄国土的统计,从1980年到2005年,有20多万人从小城长乐进入美国,其中很大部分是偷渡客。这些人远渡重洋,翻山越岭进入美国,谋一份薪水更高的生计。他们最大的苦恼在于,没有拿到合法居留身份的话,一旦走出美国国境,便再回不来。
此岸与彼岸
今年9月,为了拍摄一个偷渡客的故事,24岁的纪录片导演徐加成第一次踏入纽约布鲁克林的八大道。这是一条长约1.6公里的主干道,四周街巷枝枝结结,聚居了数万福州人。
她被八大道的情状震惊了——
这里只流通现金,没有一个大银行、没有ATM机。因为很大部分人是非法移民,无法办理银行账户。
这里的餐馆没有英文菜单,口味只有老福州人吃得惯。
这里的人们,说自己的方言,有专属福州人的职业介绍所,有专门的律师,像是一个小的飞地。
徐加成看到,在八大道满目的快餐店、小商品店中间,夹着香火不息的小庙。农历新年时,这里的居民们还会抬着妈祖的雕像游街。
大洋彼岸的福建长乐。沿着曲折而漫长的河岸线,一路要经过长乐市猴屿乡、潭头镇、金峰镇、梅花镇,皆是侨乡风貌。村中立起三四层的别墅,哥特风、洛可可风与中式风格在此共存。家家百叶窗紧闭,空空荡荡落了锁。只通过高高的护栏,散发着来自遥远大陆的财富气息。
沿路可见的祠堂不下百座,一座座崭新,雕梁画栋,寂寂无人。老人、妇人、孩子还在,青壮年们都走了。他们离家的时间,大多都二三十年了,有的甚至更久。他们大多是在妻子生完孩子后立即启程,都是20出头的年纪。
面目模糊的父亲
那些年,有多少数量的成年男子偷渡出国,几乎就有等量的孩子在没有父亲的环境里长大。谈起父亲,他们往往要花很长的时间回忆,他长什么样子。父爱?一位女孩摇摇头,“我从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
郑晨曦出生在长乐金峰镇,今年22岁了,她还没见过父亲。小时候,一家三口没机会照全家福。她把父亲寄回来的照片,和她与母亲的合照都剪下来,粘在一起,拼成全家福。很开心地递给她母亲看,“觉得自己有点小机灵,可能我妈会觉得很心酸吧。”到了青春期,知道父亲回不来,思念变成了恨意。每年过年,家里就母女俩,冷冷清清。亲戚最爱问:你爸在你几岁出国?你多久没见了?年年回答,年年都得到同情的目光,她就在这种目光里,长大成人。
南方科技大学的大二学生李梦婷,也出生在一个家家都偷渡的家族。她父亲2006年偷渡到日本,十年后被日本政府遣返。十岁时,她第一次见到回国的父亲,“像一个陌生的叔叔”。在饭桌上,父亲伸手过来搂她,一边问:梦婷,喝椰汁吗?她说好。那是父女俩第一次对话。此后那些年,父女的关系就一直停留在这个程度。不久后,李梦婷母亲患病去世,父女变成了礼貌而冰冷的亲人。现在再讲述与父亲有关的一切,她表情疏离。她理解父亲出国的决定,但那十年空白,使两人丧失了感情基础,都不再愿意去弥合关系。
无人出席的葬礼
挂念与等待,构成了李梦婷外婆郑紫金的下半生。这个福州老太在18岁时嫁到长乐市古槐镇屿头村,一共生了三男三女。儿女们组建的六个家庭,每个家庭都至少有一人偷渡过:1994年大儿子偷渡美国,接着是二儿子、小儿子、二女婿偷渡到日本,再接着小女儿偷渡到美国……一个一个都走了。之后孩子们只聚齐过一次,那就是二女儿重病去世。从此,一家再没有团圆过。
李梦婷记忆里,郑紫金是撕着日历、掰着指头算日子来过活的。每个月,每个孩子会大概打一次电话回来。她总是一捞起电话,就唠叨得没完:钱够用吗?在外面吃得好吗?老板对你好吗?离过年还有很长时间,她就开始问每个人,过年回来吗?那是她生活里最大的念想。孩子们也不忍拒绝,只好给一个模糊的答案:要是不忙就回来。快过年时,才不得不告诉她,回不来了,明年再看。
在金峰镇仙高村,直至去世,林温锋的父亲也没有等到一个孩子。2005年,他被查出肺癌,一年后去世。林温锋当时在美国,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英国,都是偷渡过去,没拿到身份,一旦出境就功亏一篑。于是,父亲重病的一年里,没有一人回国。
回不来,也出不去
在长乐市,“偷渡”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零星开始。
一位从业多年的长乐蛇头回忆,第一批去美国的人,寄回美元,建起楼房,刺激了其他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偷渡的极盛时期,费用也从一万八千美元涨到两万五千美元,再到四十万元人民币。
偷渡目的地一般是纽约。这个美国最大的城市,是长乐偷渡客们的应许之地,它象征财富和机会。一位美国学者做过研究,为了到达美国,福建移民的足迹遍布全球42个国家。最初的方式是坐船,这是所有的偷渡方式中最漫长和艰辛的一种,有人甚至死在了去美国的途中——1993年6月,一艘满载286名福州偷渡客的旧船“金色冒险号”在纽约近海搁浅,十名偷渡客溺水身亡。
站稳脚跟后,偷渡客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律师。潭头镇上,有专门做造假证据的人:找几个人制造一些场景,拍些照片,送上美国的移民法庭。另一种拿到身份的方式,是和已经拥有身份的人假结婚。但不管方式如何繁多,最终拿到身份的都是少数人。
(摘自《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