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安史之乱”后的华清宫词及同题材诗
2017-04-13谭程杜思思
谭程+杜思思
摘 要:唐代诗人以华清宫为题创作了大量诗歌,共计100多首。安史之乱后,华清宫词及同类题材诗的诗风发生巨大转变,诗人不再一味地歌功颂德,而是借华清宫来抒发对社会人生、国家命运的思考,反映了唐代诗人对天宝遗事不同的情感态度。
关键词:唐诗;华清宫词;温泉宫;骊山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08-0003-02
华清宫,是唐代最大的离宫。贞观十八年(644年)建汤泉宫,咸亨二年(671年)名温泉宫;开元十一年十月五日,置温泉宫于骊山;天宝六载(747年)十月三日,改为华清宫,十五载毁于兵火。①华清宫有极高的政治地位,作为国家强大的政治象征,华清宫的兴衰也反映了唐帝国的盛衰,因而为众多诗人所吟咏。据笔者统计,在整个唐代,以华清宫、温泉宫、骊山等为吟咏对象有诗100多首。唐以“安史之乱”为界,前期经济繁荣,政治清明,诗多描绘华清宫之华美,以展现盛世、歌颂圣主、抒发个人政治抱负为主题。
“安史之乱”后,华清宫及同题材诗的创作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主题、情感、态度等方面变得丰富,概而言之,一是咏怀,约有30首,诗人多感时伤怀,借景抒情,流露出对盛世不再的哀叹。二是讽喻,有20多首,将国破家亡的矛头直接指向唐玄宗与杨玉环,讽刺之意或直或曲,取得了该类诗的最高成就,不乏经典之作,如杜牧《过华清宫三首》等。三是描写李杨爱情的,不到10首,大多表达了对李杨爱情悲剧的深切惋惜和哀叹。
一、呜咽声里忆盛唐
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一蹶不振,由兴盛走向衰微。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场祸乱无疑是一场深重的灾难,许多文人也体味到战争的残酷,于是他们通过诗作追忆盛世,抒发哀情。华清宫从之前的富丽堂皇变得冷清凄凉,成为唐朝走向衰落的一个象征。以华清宫之凄清见国家之衰微,重绘华清宫之华美忆盛唐之兴盛,自然成为众多诗人怀念盛唐、抒发愁思的途径之一。诗歌情感基调趋同,而在抒情方式上主要有以下两类。
一类是以哀景写哀情,直接描写华清宫的衰颓景象。首先是伤景伤华清。这类诗中有大部分是在秋天所作,萧条的秋景和衰败的华清宫自然而然的融为一体,感伤情绪也愈发浓厚。
如卢纶《早秋望华清宫中树因以成咏》云:“可怜云木丛,满禁碧濛濛。色润灵泉近,阴清辇路通。玉坛标八桂,金井识双桐。交映凝寒露,相和起夜风。数枝盘石上,几叶落云中……”其中的“寒露”“夜风”“落云”格外凄凉,“碧濛濛”“阴清”色调压抑,整首诗将秋天的凄凉深深的融在华清宫之景中,感叹华清宫再也不是“经寒不入宫中树”的暖宫了。此类诗还有“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李贺《过华清宫》),“重门勘锁青春晚,深殿垂帘白日长。草色芊绵侵御路,泉声呜咽绕宫墙”(杜牧《经古行宫》),“冷日微烟渭水愁,华清宫树不胜秋”(孟迟《过骊山》)等。诗人都多用“冷日”、“微烟”、“啼鸦”、“石断”等意象。
其次是伤己伤华清,如韦应物《温泉行》“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诗人官场失意,回忆先皇曾在此游历,而眼前的华清宫只是一片衰败,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抒发盛世不再、怀才不遇之苦闷。
另一类是今昔对比,即以盛唐时华清宫的繁华热闹与如今的凄凉冷落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是昔景今非。以昔日华清宫的富丽景象对比今日之凄凉衰败,如张继《华清宫》“天宝承平奈乐何,华清宫殿郁嵯峨。朝元阁峻临秦岭,羯鼓楼高俯渭河。玉树长飘云外曲,霓裳闲舞月中歌。只今唯有温泉水,唔咽声里感慨多”,霓裳舞曲都不复存在,只今唯有温泉水在苦苦呜咽,对比强烈,哀情浓厚。
二是昔人今无。这方面主要以玄宗皇帝为线索,写昔日皇帝游幸华清宫的场景,而如今则物是人非,皇帝已逝,盛景不再。诗如“一道甘泉接御沟,先皇曾向此中游”(孙叔向《题昭应温泉》),“忆昔开元天地平,武皇十月幸华清”(鲍溶《温泉宫》),“一条春水漱莓苔,几绕玄宗浴殿回”(罗邺《温泉》)等。
二、帐掩金鸡藏祸机
“女祸论”在封建社会一直十分流行,人们总是把亡国的原因归咎到女性身上,唐朝也不例外,因而杨贵妃自然而然地成为安史之乱的祸首。“不闻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杜甫《北征》),“军家诛戚族,天子舍妖姬”(刘禹锡《马嵬行》,“终是天子圣明事,景阳宫里又何人”(郑畋《马嵬坡》)等诗皆颂扬玄宗的圣明,而把批判的矛头直指杨贵妃。张祜也在《华清宫和杜舍人》诗里写到:“益知迷宠佞,惟恨丧忠良。”李商隐的《华清宫》却别有新意:“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新唐书》后妃传载杨玉环:“天宝初,进册贵妃……三姊皆美劭,帝呼为姨,封韩、虢、秦三国,为夫人,出入宫掖,恩宠声焰震天下……每十月,帝幸华清宫,五宅车骑皆从……遗钿堕舄,瑟瑟玑琲,狼藉于道,香闻数十里。”②由此可见杨贵妃及其家族恩宠之盛,然而李商隐却讽刺说她会被褒姒嘲笑。这是因为褒姒让周朝灭亡了,而她比不上褒姒,只是让天子“暂蒙尘”而已。诗人把贵妃当作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大加鞭挞,斥为红颜祸水,亡国妖姬,表现出鲜明的“女祸”思想。
还有一些诗人更为大胆的指责玄宗荒淫无道,误国误民。如杜牧《过华清宫三首》其一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千门次第开”,只为送新鲜荔枝博贵妃一笑,这不免令人想起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故事。诗中把唐玄宗与亡国之君周幽王相提并论,其讽刺意味可见一斑。王建的《宫前早春》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云:“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内院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这两首诗都讽刺了玄宗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劳命伤财的昏庸行为。作为一国之君,玄宗当对安史之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司空图《华清宫》诗云:“帝业山河固,离宫宴幸频。岂知驱战马,只是太平人。”玄宗统治前期出现了著名的“开元盛世”,而后玄宗自以为山河稳固,是“太平人”,便开始沉迷享乐,耽于美色,懈怠朝政。正如薛能《过骊山》所说“玄宗不是偏行乐,只为当时四海闲”。表面看来似乎是为玄宗回护,实则是对玄宗的强烈讽刺。诸如此类的诗还有:
风树离离月稍明,九天龙气在华清。宫门深锁无人觉,半夜云中羯鼓声。
(张祜《华清宫四首》其一)
……神仙高缥缈,环佩碎丁当。泉暖涵窗镜,云娇惹粉囊。嫩岚滋翠葆,清渭照紅妆。帖泰生灵寿,欢娱岁序长。月闻仙曲调,霓作舞衣裳。雨露偏金穴,乾坤入醉乡……
(杜牧《华清宫三十韵》)
这两首诗中都提到乐舞,“羯鼓声”、“霓作舞衣裳”。“霓裳”即《霓裳羽衣曲》,唐代宫廷乐舞,相传为唐玄宗所作。《碧鸡漫志》卷三载:“《霓裳羽衣曲》,说者多异,予断之曰:‘西凉创作;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③其实在唐华清宫词及同题材诗里反复出现“霓裳羽衣”,如“君王游乐万机轻,一曲霓裳四海兵”(李约《过华清宫》),“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杜牧《过华清宫绝句》其二),这两首诗都把《霓裳羽衣曲》与战乱放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一边是歌舞升平,一边是烽烟弥漫,颇具讽刺意味,而致乱的根源在诗的形象中也就不言而喻了。还有如“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张祜《华清宫四首》其二),“朝元阁迥羽衣新,首按昭阳第一人”(李商隐《华清宫》),“霓裳一曲千门锁,白尽梨园子弟头”(孟迟《过骊山》)等。后来此曲与《玉树后庭花》皆被人们当做亡国之音。如《学林》云: “明皇以声色而败度,后之文士咸指《霓裳羽衣曲》为亡国之音。”④
三、一曲淋铃泪数行
在众多的华清宫词及同题材诗中,描写李杨爱情的诗为数不多,发人深思。李杨以其特殊的身份地位使得诗人们在审视他们的时候更多的是采用一种政治眼光。作为一国之主,玄宗的一举一动都对整个国家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白居易所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就是最好的诠释。
据《旧唐书》载,贵妃曾两次触怒玄宗而被送出宫,不但没有失宠,反而是“宠遇愈隆”⑤,这让更多人确信了她为“祸水”的本质。但这一切只是玄宗深爱贵妃的表现,所以才能容忍贵妃的骄纵,也才会在贵妃死后触景伤情,伤心落泪。如吴融《华清宫四首》“上皇銮辂重巡游,雨泪无言独倚楼。惆怅眼前多少事,落花明月满宫秋”,“别殿和云锁翠微,太真遗像梦依依。玉皇掩泪频惆怅,应叹僧繇彩笔飞”,都通过描写贵妃死后,玄宗一个人孤寂冷清的生活来表现玄宗对贵妃的真挚爱情。这却非诗人的凭空想象,唐人郑处诲《明皇杂录》云:
新丰市有女伶曰谢阿蛮,善舞《凌波曲》,常出入宫中,杨贵妃遇之甚厚,亦游于国忠及诸姨宅。上至华清宫,复令召焉。舞罢,阿蛮因出金粟装臂环,云:“此贵妃所与。”上持之凄怨出涕,左右莫不呜咽。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属霖雨涉旬,于栈道雨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上于望京楼下命野狐奏《雨霖铃》曲,未半,上四顾凄凉,不觉流涕……⑥
其中也提及明皇制《雨霖铃》曲,以寄托哀思。唐诗人徐夤的《华清宫》“君王魂断骊山路,且向蓬瀛伴贵妃”,通过合理想象,写出玄宗与贵妃至死不渝的爱情,表达了诗人希冀李杨爱情能有一个美好结局的愿望。此类诗还有:
零叶翻红万树霜,玉莲开蕊暖泉香。行云不下朝元阁,一曲淋铃泪数行。
(杜牧《华清宫》)
肠断将军改葬归,锦囊香在忆当时。年来却恨相思树,春至不生连理枝。雪女冢头瑶草合,贵妃池里玉莲衰。霓裳旧曲飞霜殿,梦破魂惊绝后期。
(徐夤《再幸华清宫》)
唐代诗人对李杨爱情的描写与颂扬表达了人们的惋惜与同情,当然,最著名的还是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四、结语
总的来说,“安史之乱”后华清宫及同题材诗集中反映了唐代诗人对华清宫的不同情感态度,他们的态度与所处的社会时代息息相关,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唐代的历史发展脉络,华清宫及同类诗歌就是唐代历史的一个缩影,由盛转衰的一个见证。
注释:
①王溥撰(宋).唐会要卷三十[M].北京:中华书局,1955:559.
②欧阳修(宋),宋祁等撰.新唐书卷七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75:3493.
③王灼撰(宋).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碧鸡漫志校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45.
④王观国撰(宋),田瑞娟点校.学林[M].北京:中华书局,1988:169.
⑤ 刘昫(后晋)等撰. 旧唐书卷五十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2179.
⑥郑处诲(唐)撰,裴庭裕(唐)撰,田廷柱点校.明皇杂录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