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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一场忆红楼

2017-04-13李易津曾肖

文艺生活·中旬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张爱玲

李易津+曾肖

摘 要:《红楼梦魇》是张爱玲情感描写作品之外的特例,在她女性视域的观照下,对《红楼梦》进行详尽的版本异文地梳理与比较,意在“洗出《红楼梦》的本来面目”。张氏红学有其独特的审美理趣与情感向度,在红学研究领域独树一帜。

关键词:张爱玲;《红楼梦魇》;版本比较

中图分类号:I206.6;I207.4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17)08-0001-02

张爱玲的《红楼梦魇》可谓学术界的一朵奇葩——它既不是红学家的研究成果,也不是普通读者的泛泛之谈。多年以来,这本著述湮没在张爱玲极富个人审美特色的小说当中,普通读者不感兴趣,红学研究者缺少重视。其实,研究《红楼梦》,对于张爱玲来说同样是“十年辛苦不寻常”。1955年,张爱玲远赴美国,此后十年的海外生活期间,她对《红楼梦》进行了系统的研究,结集出版了这本《红楼梦魇》。其女性身份和异域生活对她的红学研究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在女性视域的观照下,她将独特的心理感受和情感体验融汇其中,使得《红楼梦魇》一书呈现出独具一格的文本特点与美学意韵。

张爱玲称她的研究方法为“张看”,“‘张看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往里面张望——最浅薄的双关语”①。用十年的时光五详《红楼梦》,张爱玲把它当做“生命中的豪举”。她以女性的细腻和超乎寻常的耐心来评述曹雪芹、解读文本细节、梳理各版本的异文,意在“洗出《红楼梦》的本来面目”②。

一、“张看”曹雪芹

学界更多地关注张爱玲与曹雪芹、张的小说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分析张爱玲的创作受到《红楼梦》的影响。不可否认,张爱玲的小说人物塑造,在细节上继承了曹雪芹描绘人物的细致与讲究。但在心理描摹上,张爱玲更善于把握人物流动式的心理变化,呈现出由内趋外的完整式人物塑像。周汝昌曾评价张爱玲的人物描写:“她给自著小说所绘人物像,充分流露出一种英俊之气,是我所仅见的画像高手,令我折服。”③

张爱玲与曹雪芹一样,身上都流淌着家族破败后末世贵族由盛转衰的气质。她从心去体悟,拿“心眼”看曹雪芹,看出“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④在张爱玲眼里,这是一个新的曹雪芹,他的才华不应与《红楼梦》捆绑在一起。在《红楼梦》历经五次的增删过程中,张爱玲看到了曹雪芹“成长式”的才华,雪芹的存在是他自身拥有的天才,是从内里得到的肯定,并非只依托于《红楼梦》这一载体。

自《红楼梦》问世,曹雪芹被众人剥得“一丝不挂”,曹家在世间似一本被摊开的书任人翻阅,红学甚至一度衍变成了曹学。张爱玲着眼于曹雪芹的才华,摆脱了当时红学界过度考证、阐释曹的家世说的影响。

张爱玲看《红楼梦》,同时也在看曹雪芹,她对《红楼梦》有多着迷,对曹雪芹就有多崇敬。她自认为是懂他的:“曹雪芹在这苦闷的环境里就自己家里的二三知己给他打气,他似乎是个温暖的情感丰富的人。”⑤张爱玲以性情论人,曹雪芹在她心中不能称为老师抑或其他——尽管《红楼梦》几乎贯穿了她文学成长的始终,并对她的创造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周汝昌称张爱玲为“雪芹知己”⑥,一位穿越时空的阻隔通过梦魇与曹雪芹有联系的人。张爱玲用她独有的方法来解读《红楼梦》,可以在红楼故事里钻来钻去,每个版本瞄一眼便可窥其不同。《红楼梦》的章法、结构都不存在了,只余下一份真性情。《红楼梦魇》的字里行间,无时无刻都透露着她对曹雪芹的理解、欣赏与肯定,“但是我们要记得曹雪芹在他那时代多么孤立,除了他自己本能的判断外,实在毫无标准。走的路子是他渐渐暗中摸索出来的。”⑦她认为:曹雪芹不仅是个超越时代的孤独天才,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生活中人,“曹雪芹是个正常的人,没有心理学上所谓‘死亡的愿望。天才在实际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却写不出《红楼梦》来。”⑧天才并非偏执狂或心理病患者,天才也可以是个正常人,和俗世中的人有着同样的喜好嗜欲。这恰恰体现了张爱玲个人的世俗观念。

二、囈语:《红楼梦魇》的文体

《红楼梦魇》是张爱玲后半生的异域生活中最花费心思的作品。她在1968年写给夏志清的信里说到《红楼梦魇》的创作缘起:“我不过写《怨女》序提到《红楼梦》,因为兴趣关系,越写越长,喧宾夺主,结果只好写光它,完全是个奢侈品,浪费无数时间,叫苦不迭。”⑨言下之意是,假如没有沉迷其中的话,她就能够写出更多的小说。由此可见张爱玲对《红楼梦》的那种难以言状的魔症。

从书名即可看出,这部著述是一本关于红楼考据资料的集锦,却用了一个类似小说的名字。“梦魇”,相对于梦来说,更多了一份神秘、迷幻与疯狂的感觉,她在这个梦里被“魇住了”。张爱玲对小说的书名一贯考究,“传奇”、“小团圆”、“色戒”等词大有说头。此书名的得来,出自友人宋淇的戏称,却十分准确地形容了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痴迷与上瘾。康来新说:“张爱玲十年心血,并不以孤本迷藏的材料取胜。她自诩的优势无非‘熟读而已,熟到一遇异字异句,便反射性地不顺眼,然而仅此一点,就无可伦比了。熟到生命最深处的无意识,是岁月累积与才性禀赋的功不唐捐。”⑩当一种行为成为“下意识”,就成为一种融入血液中无法抹去的习惯。

张爱玲的学术研究带有明显的作家特色。她的小说以意象叠见杂出著称,细节丰润具体,生发不断。散文创作多为其他艺术形式的品评,语言简洁,有理有节。

《红楼梦魇》是其作品中的一个特例,可视为学术散文。此书文体相当于长篇的读书笔记,没有严谨的逻辑结构,似乎并没有想给别人看,只是把自己的感想和疑问写下,为日后做文章的材料累积记录。张爱玲在序言中坦言:“我不过是用最基本的逻辑,但是一层套一层,有时候把人绕糊涂了。我自己是头昏为度,可以一搁一两年之久。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11这些她笔下的“迷宫”、“拼图游戏”、“推理小说”将许多读者隔绝在外,使人望而却步不知从何入手,非熟读《红楼梦》而不能窥其门径。

张爱玲的小说本身就具有“兔子洞”般的魔力,《红楼梦魇》更似张在梦魇时的呓语,随心所欲,笔随心动,红学研究者中唯有张爱玲会这样不走严谨的行文路线。

三、聚焦细节的特点

张爱玲的女人天性在她看《红楼梦》的细枝末节时完全释放,不胜其烦的挑拣文本的细节。《红楼梦魇》的第一篇《红楼梦未完》,一落笔就把焦点集中在“三寸金莲”上,列举出长篇例子,论证谁是天足,谁缠了脚,而汉人缠足,满人放足,以此推断作者满汉态度。张爱玲举出例证:脂本中晴雯(“一对金莲或并或敲”)和尤氏姐妹(“是个齐全孩子”)是小脚,佣仆下人们则大小脚皆有,却回避谈及黛玉、熙凤等金陵十二钗的脚的问题。张爱玲认为这是作者有意为之,故意模糊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清朝的读者当然以为是小脚,民国以来的读者大概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也是作者的成功处。”12张爱玲对缠足问题格外留意,这是身为女人对身体器官的敏感,也与她所生长的新旧交替的社会背景有关系。

关于元妃、宝玉年龄问题。续书写元妃卒于甲寅年,终年四十三岁。张爱玲在最初读及的时候便觉突兀,经她考证,发现这个说法与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的年龄有出入。通过与宝玉年龄的对比,她认为元妃被册封为正妃并回曹家省亲时应只有二十二岁,续书上说元妃四十三岁卒,显然与第十八回元春进宫时的年龄无法对接。在宝玉年龄的问题上,续书者与原作者也存在着矛盾。尽管书中很少提及贾宝玉的年纪,但寥寥无几的次数也暴露了端倪,续书者没注意到前八十回里黛玉曾说宝玉比自己大两岁的那句话,在第九十回里却借贾母之口说宝玉只比黛玉长了一岁。“在年龄方面,原续书相当留神。元妃岁数大概是他存心要露一手,也就跟他处处强调满人气氛一样,表示他熟悉书中背景。”13张爱玲对续书出现的年龄错误不是一概否定,她有着更深的解读,用心揣摩作者的特别用意。

四、版本异文的比较

从八岁开始读《红楼梦》,直至后来的下功夫研究,张爱玲对于文本非常熟悉,轻易就能觉察出各个版本的异文。作为小说家,她从做小说的路子还原小说,对她来说并非难事。《红楼梦》中女子众多,张的细腻敏感使她在体察书中女子感情时往往能感同身受。张爱玲跟着俞平伯继续走版本考察和文本参详的路,但她又不似俞那般严谨。她的思维太跳跃,天马行空,如果不是像她一样读过百十来遍,或者手边有版本比对,往往跟不上她的思路。但她也按胡适“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方法来考据,得出的结论往往让人耳目一新。

关于异文语体问题。张爱玲在几个版本的阅读过程中,发现《红楼梦》不是由一种语体贯穿始终的。

在《二详红楼梦》中,她列举了一系列改写的例子,除了套语和诗联的问题,甲戌本是存在异文最多的。第六至八回中,宝玉、平儿、薛姨妈的话在几个本子中不尽相同,但都是北方俗语或流利的京片子。而甲戌本里的异文却是南京话,戚本出现了吴语。张爱玲得出结论:“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方话更道地。”14张爱玲列举了各版本的许多异文,所用语言的不同导致了文中的情感向度也不同。张通过细致统计及观察,发现各版本带有不同地域的语言特色,并以吴语出现的频率来推断各版本的相互联系及文字出现的早晚。

通过比对,张爱玲并不认为甲戌本是最早的脂本,而且后四十回的续书者也并非只有高鹗一人。

张爱玲发现,“逛”字在甲戌本写作 “俇”,而在庚辰本和梦稿本均为“旷”。“逛”字在不同版本内出现过几个不一样的写法,张爱玲认为这是旧稿重抄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由于长时期的改写,重抄太费工,所以有时候连作者改写都利用早本,例如北方话改在两个早本上,忘了补入以前改写的几处,更增加了各本的混乱。”15除此之外,她认为庚辰本是以早期的某个本子为底本进行修改的,抄写的过程中有的个别字没有统一,造成了一些字词在不同版本中出现的不同。这样的例子在《红楼梦魇》中不在少数。

张爱玲研究《红楼梦》,她的第一切入点,就是不同版本的《红楼梦》谁先谁后,先后造成的版本差异是为什么出现的。张爱玲所写的五篇文章,分别偏重某一版本,而又不断引用其他版本加以印证,这是张爱玲红学研究的一大特色。

《红楼梦魇》以全抄本、甲戌本、庚辰本和戚本为主要底本,其间穿插其他版本进行比较。她截取的对象和立足点往往开启先河,有时一个人物甚至一个字,都要长达数十回反复地阅读分析,极尽详细之能事。张本是感情细腻的人,而且对旧小说熟稔与迷恋,这使她在版本比对的过程中轻车熟路。这个时候的张爱玲已然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严谨细密的科学研究者,将各版本《红楼梦》置于试验台上,细细剖析其间异同。陈维昭对张爱玲的版本研究持有很高的评价,“她对于《红楼梦》版本有着特别的直感,她的《红楼梦魇》主要致力于各版本之间的文字歧义的研究,并以此考察《红楼梦》的成书过程和版本关系,是一种辨微识小的研究。”“她的很多有价值的论断并未充分展开,但却成为此后中国大陆和海外的《红楼梦》版本研究的颇具启示意义的先声。”16

张爱玲通过版本异文的比较,推断各本的先后顺序,得出主要结论:早本《红楼梦》并没有打算写人散家灭,而是写其乐融融的大家生活与闺阁之乐,贴近曹家的真实生活,自传的意味浓厚,这也是红学“自傳说”和索引派的立足点和主要依托。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和时间的推移,许多人物的成长发生了文本的创造性背离,而这条发展的线索,离不开大家族整体的衰亡,每一个红楼人物的命运都和大观园的破败密切相关。随着书稿流散,读者增加,续书者层出不穷,亦为后世研究《红楼梦》设置了羁碍。

五、结语

《红楼梦》的未完是张爱玲心中“三大恨事”之一,这恐怕是她花费十年时光沉迷红学研究的原因。她太爱《红楼梦》,以至于要切身感受其中的沉浮,还原《红楼梦》的真实样子,给自己一个交代。张爱玲从女性的视角将《红楼梦》层层剖析,站在作品之外冷眼旁观书中情事,游仞有余地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精挑细选,体察作者的创作原意。尽管《红楼梦魇》一书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张爱玲的研究思路与写作方法不啻为一种新的尝试,对当今的红学研究有补苴罅漏的作用。

注释:

①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序言:2.

②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序言:4.

③周汝昌.定是红楼梦中人[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6.

④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序言:2.

⑤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序言:2.

⑥周汝昌.定是红楼梦中人[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5:222.

⑦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11.

⑧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346.

⑨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104.

⑩康来新,对照记——张爱玲与红楼梦[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3.

11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05.

12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12.

13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25.

14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97.

15张爱玲.红楼梦魇[M]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101.

16陈维昭.红学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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