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的现代启示
2017-04-13徐圻
徐圻
越是物质贫乏的地方,越能练就充实、稳固、强大的精神,这恐怕是王阳明先生给予后世的一个特别的启示。
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以“经世致用、建功立业、修齐治平”为己任,说白了,读书就是要做官,否则,个人的价值就体现不出来。两千多年,“官本位”是最高的价值尺度,不管是谁,只要是读书人,全都一样。毋庸讳言,这种价值观所包含的政治弊端、社会陋习及历史局限性都不少。纵观历史,极少有儒生、士大夫能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伸张自如、游刃有余。王阳明是一个最大的例外。在良知与德行、道义与事功的互补、统一方面,王阳明说得好,做得更好;在坚守道义的前提下求取功名,在求取功名的过程中伸张道义,这是王阳明“致良知”“知行合一”学说的世俗表达。换句话说,王阳明秉持了心性与实践、理论与修为之间的平衡,兼顾了精神上的坚韧、独行与功利上的进取、豁达两方面的协调。
千百年来,中国文人、士大夫无不熟谙孟子关于“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义理,但这个义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不易,尤其是在个人遭遇坎坷(即“穷”)的时候。即便是像司马迁、陶渊明、白居易、柳宗元、王安石、苏东坡、朱熹、顾炎武这样的思想文化巨擘,当他们在现实政治或事态纷争中受挫、受窘、受难时,或愤世,或忍让,或隐居,他们都以某种“退避”的方式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安居。唯有王阳明,选择在“入世”与“出世”间穿梭游走:或蹒跚,或缓步,或疾行,除了在贵州的三年,他在仕途上行走了一生。其结果,立德、立功、立言,他做到了“真三不朽”;谈笑间,精神追求与功名摘取两不误。
归根结底,王阳明的心灵是足够强大的。这一点,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极少有人能够与他相比。一般来说,道德知识(知善)与道德行为(行善)之间,总是存在着距离,这个距离的大小决定了一个读书人的品行高低。但王阳明从小就立志实现的,是达到两者之间的“零距离”,这就是他一生孜孜追求的“圣人之道”,也是他的“知行合一”学说的归宿。
在这里,自律和修身至关重要。在王阳明看来,从知善到行善,动力不在外而在内,因而为善去恶的道德实践就是一个主体自律的过程。王阳明赋予儒家“格物致知”说以新意,强调“格物”对主体的反省、修炼、锻造、荡涤、祛蔽等工夫,最大程度地淡化、去除小我、私欲、情绪等等,以圣人为标杆,克己内求,达到“良知”境界。这个过程殊为艰难,他称之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而一旦大功告成(即“龙场顿悟”),良知与德行合二为一,则一切外在的苦乐、得失、荣辱、利害、输赢等等,便均不在话下了。
阳明先生28岁从政,因开罪朝中权臣,遭贬贵州修文龙场驿,被“自生自滅”。以明初的生存标准看,修文绝对是一个偏僻、困苦、险恶之地,匪盗猖獗、虎狼横行、人迹罕至。王阳明在这样的地方,既要生存下去,更要历练胆略、修磨思想。然而,正是在这种物质极端贫乏的地方,他的精神世界获得了极大的充实,境界得到了升华。在山涧竹林间,在幽幽山洞中,在“何陋轩”草屋里,“心即理”“知行合一”这些闪光的思想、命题,逐一提了出来。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个“生”,在阳明先生那里主要是心态的平静、思想的澄明和意志的坚定。官场的险峻和生活的窘困,练就了心灵的强大,他做到了宠辱不惊。
后来朝廷发生开明变故,王阳明离开贵州,重返仕林。曾担任县令,以后在刑部、吏部、文部、兵部任职,一帆风顺、步履稳健,最高做到了兵部尚书,还多次担任讨逆将军,平定叛乱。不论是做基层小吏还是身居高位,阳明先生忠诚、勤政、爱民、廉洁,从一而终,他的业绩和操守有口皆碑。一千年前北宋名相范仲淹希冀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为政境界,被500年后的王阳明身体力行。
贬居贵州的三年,为王阳明后来的人生辉煌奠定了深厚的学理和心理基础。500年前王阳明来到贵州,除了物质生活的极端困苦,还有精神上因谪贬带来的悲愤、抑郁、凄楚、思乡等等,简直就要把人压垮。但阳明先生挺过来了,他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比较自在、比较安详,有了邻里、朋友、学生,还可以赏玩自然风光、体察风土民情。最重要的是,他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学做圣人”,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反省自我、格物致知。终于悟出:“圣人”之道,原来就在人的心中,“心即理”;“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心中的“德”与心外的“行”,原是一个东西。达到了这般境界,便可进退自如、宠辱不惊。
王阳明心灵的强大来源于在贵州幽暗山洞里从格物到醒悟,再到开悟,最后顿悟。拥有了强大精神的他,在后来的政治博弈与世俗较量中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乱云飞渡仍从容”。阳明所说的“难破”的那个“心中贼”,其实就是精神的困惑、压抑、挣扎,说到底,是私心杂念。要破掉这个东西殊为不易!通过洞中修炼、龙场悟道,这些东西一一打破,达到了“置之度外”的程度,于是,内心世界由浅入深的清澈与宁静,就自然而然;人格的丰满与完整,就顺理成章。这个过程不曾见诸文字,属于“不可言说的言说”;但一定少不了他对自己过往经历的回顾、反省、品读、比较。而一旦平复了心中之贼,则任何山中之贼,即外在的取舍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读王阳明的修为和业绩,不能不感慨系之!一个思考者,一个践行家,一个庙堂客,一个江湖君,所有这些,构成了王阳明!归根结底,思想的力量攻无不克,义理的价值无坚不摧,这就是“精神变物质”。
我们正处在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国家需要强盛,民族需要复兴,个人需要成功。这里的“成败”二字应该从广义理解:个人奋斗的成功与否,如果不与全面小康事业、“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紧密相连,早晚会成为过眼烟云。我们完全可以借鉴贵州人文精神的开创者王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思想,力求国家、社会的“大道”“大功”与家庭、个人的“小道”“小功”之间的相容、相通。不必愤世嫉俗,也不必无欲则刚,应该找到结合点。尤其不能学魏晋“竹林七贤”,追求无风无雨。当然,没有大欲望,就没有大惊扰;欲望太强烈,会活得很累,也非常不可取。在这方面,阳明先生值得借鉴。他的一生大起大落、荣辱兼备,而他的最大成功是练就了内在的强大,也就是解决了“幸福感”的问题。在事态纷繁、竞争激烈、变动不居的情况下,如何做到既积极进取,又从容不迫,考量的是人的定力。
世界上最强大、最无情的是时间,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多少荣华,多少热闹,在时间面前都是浮云。也许有一天,炙手可热的暗淡了,阿谀奉承的失势了,春风得意的落魄了,前呼后拥的冷清了,鞍前马后的翻脸了。这种时候,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又谈何容易!那就想想阳明先生吧!一个人在生理上、物理上或许可以随波逐流,但在心理上、精神上只有坚如磐石,才不会遭到时间的嘲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500年前的王阳明做成了“真正的自己”,今天的我们没有理由做不成。(作者系贵阳孔学堂文化传播中心党委书记、理事会理事长 责任编辑/袁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