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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耳其艰涩的民主化进程与库尔德问题的演进(1950-1980)

2017-04-12李秉忠

史学集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工人党库尔德人库尔德

李秉忠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土耳其艰涩的民主化进程与库尔德问题的演进(1950-1980)

李秉忠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土耳其特有的民主化进程遭遇了库尔德问题的挑战,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库尔德人身份认同的强化和库尔德工人党的建立。库尔德族裔政治最初表现为与左派的联合,其后形成以建立库尔德国家为目标的政党,土耳其民主政治运作的艰涩与库尔德人对民族国家构建的反抗有着密切的关系。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案例表明,族裔政治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民主未必能够解决族裔问题,处理不当还有可能成为国家分裂的动因。后发国家民主政体的构建需要格外谨慎,尤其是国内存在重大族裔问题的国家。因为民主的本质是通过获取选票的方式来分享政治权力,如果这种分享权力的潜在趋向与族裔政治结合在一起,却无法有效管控族裔冲突,就有可能使民主异化为一面合法的分裂的旗帜。

土耳其;民主化;库尔德工人党;土耳其工人党;族裔政治

土耳其共和国建国初期以世俗化和同质化为内核的民族国家构建,与库尔德民族主义情绪的发酵发生了碰撞,导致库尔德人20世纪20-30年代的持续反叛,政府迅速镇压了叛乱。截止到30年代末期,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在表面上业已沉寂。土耳其政府注意到库尔德问题的社会和经济维度,因此在加大同化政策之外,也部分地关注到东南部(库尔德人主要聚居区)地区的经济发展。40年代中期,政府推行的农业改革在东南部起到一定的作用,库尔德人开始从游牧文化转向定居的农业文化,库尔德问题似乎业已解决。50年代,土耳其开启了政治民主化进程,民主政治对选票的需求为库尔德族裔政治的发展提供了舞台,库尔德族裔认同得以复苏。 60-80年代,库尔德问题经历了从党派政治到恐怖袭击的转变,土耳其这一时期的三次军人干政和脆弱的联合政府,很大程度上规定了库尔德族裔政治从温和走向激进的路径。本文旨在探讨土耳其艰涩的民主化进程与库尔德问题演进之间的相互关系。*关于民主党与库尔德族裔身份的复苏,诸多学者都注意到民主党与库尔德人上层形成的庇护关系,以及民主化导致的既有政策难以为继。马丁·布鲁尼森(Martin Van Bruinessen) 认为由于担忧库尔德人居住区经济和教育方面的进步会点燃库尔德人民族主义情绪,土耳其政府有意放慢该地区的发展,门德列斯时代结束了这一政策,具有广泛民众基础的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在该阶段兴起(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Istanbul: the ISIS Press,2000)。雷沙特·卡沙博(Resat Kasab)认为库尔德民族主义的复兴开始于20世纪50年代,但真正的复兴是在1960年军事政变之后。(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学者们关于民主实践导致的混乱和1980年军事政变与库尔德问题在70-80年代恶化之间的因果关系问题,大致持有共识。阿巴斯·瓦利(Abbas Vali)认为库尔德民族运动在70-80年代激进化的主要原因在于土耳其社会的碎片化和极化,而1980年军事政变催生了库尔德工人党开始采取暴恐袭击的方式。(Abbas Vali,Essays on the Origins of Kurdish Nationalism,Costa Mesa: Mazda,2003.)关于库尔德工人党,保罗·怀特指出,1973-1977为库尔德工人党意识形态的发展阶段;1978-1980年为组织重建阶段,目标是将库尔德人组织转变为政治力量(Paul J. 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p.135)。

一、民主政治的启动与库尔德人身份认同的强化

土耳其民主政治*1945年11月1日,土耳其总理伊诺努暗示土耳其政治体系将进行大的调整,以适应二战之后民主制度战胜了法西斯主义的国际环境。1946年1月7日,民主党公开宣布成立,反对党的活跃使得之前的精英政治转变为多党制和大众政治,政治活动由于向未受到影响的乡村转移而有了新的中心。1946-1950年之间两党都在谋求改变,以此来吸引更多的选民。1947年7月12日,伊诺努赋予民主党等同于共和人民党的平等和行动的自由。民主党在1950年5月14日的选举中得以胜出,民主党的胜出在土耳其的政治史上是一个转折性事件。1954年5月2日的大选中,民主党再度胜出。始于20世纪40年代后半期,50年代民主党在土耳其历史上首次以竞选的方式获得政权,标志着土耳其实质性地完成了从一党制到多党制的过渡,在土耳其民主政治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由于土耳其民主制度的原生性不足、功利性色彩浓厚导致其民主转型较为曲折。政权在强人政治和联合政府之间周期性地摇摆,介于其中的则是每隔十年上演一次的军事政变,体现了土耳其民主政治的不完善。

土耳其在1946年开启了竞争性的选举制度,部分地开始向民主政体过渡,由于民主政治的本质是通过获取选票的方式来掌控政权或者分享政治权力,因而获得选票事实上成为民主政治的最高要义。部落结构在东南部库尔德人生活中仍然发挥很大的作用,部落首领对于部民的绝对控制,使得选举政治往往是通过部落首领与库尔德部众发生间接的联系。如迪亚巴克尔省的选票由20个左右的部落首领控制,部落首领显然在选举政治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参与竞选的民主党和共和人民党都意识到利用部落文化争取库尔德人选票的重要性,二者都竭力示好部落首领,现代政党政治与传统的部落社会就此发生了互动。民主党由于成立时间晚,没有镇压库尔德人叛乱的“污点”,因而在争夺库尔德人选票方面占尽先机。民主党与东南部库尔德部落及宗教首领形成了政治庇护关系。*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London and New York: I.B,Tauris,1996,p.400.1950年选举中,民主党获得了东部多数选票。1954年选举中,民主党赢得了库尔德斯坦40个议席中的34席,为其竞选成功奠定了坚实基础。然而,民主政治的推行延滞了政府在东南部推行的土耳其化进程。英国外交部已经注意到这一现象,其观察到土耳其东南部法律和秩序得到了很好的维持,但政府试图“土耳其化”库尔德人的努力在很大程度上已被回避。*Confidential report No.ME89/51 by the Foreign Office Research Department,2 April 1951,entitled “the Kurdish Problem 1946-1950 ” [FO248/1523],in B.Destani,Minorities in the Middle East Kurdish Communities 1918-1974,Vol.3: 1941-1967,London: Archives Editions,2006,p.259.民主政治的内在逻辑,导致土耳其背离了建国初期在东南部推行同化政策的初衷,土耳其政治精英显然未对其后果进行过充分评估。

但总体而言,50年代前期由于新一代库尔德精英尚未成熟,库尔德人并未公开质疑政府对东南部的治理,也未公然挑战国家相关的族裔政策。50年代后期情况发生了微妙变化,库尔德人的地位问题开始得到公开讨论,库尔德人提出了自由地使用库尔德语等诉求。库尔德部落首领提出了诸如保障既有特权、政治上得以升迁,以及一定程度上维护库尔德身份认同等要求,库尔德民族主义开始复活。而且由于城市化的提速,库尔德民族主义有了新的舞台。1959年12月17日土耳其安全部队以从事有损国家安全的危险活动为名,逮捕了50名库尔德学生和库尔德活动分子(其中一名在监禁期间身亡),对他们的审判断断续续一直持续到1967年,该事件被称为“49人事件”。*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Abing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12,p.52.这意味着库尔德民族主义复活的主力军并非生活于乡村的传统库尔德精英,而是生活于城市的库尔德新兴阶层。一方面是政治自由空间的扩大,另一方面则是受教育程度更高、视野更开阔的青年库尔德人的成年,两者在时间上恰好吻合。*Aliza Marcus,Blood and Belief: The PKK and the Kurdish Fight for Independence,New York and London: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2007,p.19.大体而言,东南部的库尔德精英由于民主政治而被动地卷入了政治议程,城市中的库尔德人对于民主政治的介入则更为主动和便利。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有了新生的力量,成为库尔德政治史上界标性事件。

库尔德民族主义真正登上政治舞台则是在1960年军事政变之后,这些库尔德精英由于生活时代和环境的不同可以称之为现代派库尔德精英。1960年土耳其发生了军事政变,政变后政府对右翼进行了镇压,随后颁布了新宪法,该宪法标志着土耳其进入政治最为自由的十年,使得60年代的库尔德族裔政治有了多样的表现形式和不同的载体,从而区别于50年代的库尔德族裔政治。*厄祖姆·耶希尔泰斯(Ozum Yesiltas)认为可以将20世纪60-70年代界定为库尔德民族主义意识的成熟期。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2014,FIU Electronic Theses and Dissertations,Paper 1325,p.124.库尔德学生由于教育和校园生活而意识到自己特殊的族裔属性,萌生了库尔德族裔意识,而库尔德工人更是意识到自己被剥夺和贫穷的原因与族裔属性有关联。除此之外,20世纪20-30年代由于叛乱而被放逐至西部的库尔德人尤其是其后代,以及20-30年代移居欧洲的库尔德人,在50-60年代共同构成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的新生力量。显然,新一代库尔德精英是现代工业经济的产物,他们有着迥异于传统部落首领的世界观和斗争方式,以城镇为舞台进而提出加速东南部的发展、保障库尔德人基本的文化和政治权利等诉求。

库尔德族裔政治在此阶段主要的生存策略是,依附于土耳其左派,改头换面地发展库尔德政治。土耳其民主政治的实践催生了左派的诞生,1961年土耳其宪法允许成立社会主义性质的政党。*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2005,p.104.左派从诞生之初就宣扬一种新的以马克思主义为内核的反帝、反殖和支持被压迫民族的意识形态,塑造了一套与全球左派政治类似的话语体系。这一话语体系的关键词是非资本主义化和消除剥削,强调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是经济社会飞速发展的必经之路;要求改变土耳其现有权力的性质,尤其是要消除来自国内外的剥削。国内剥削主要是指封建剥削,这一点在土耳其东南部表现突出,国外剥削则指来自西方的盘剥。这一切与库尔德人的诉求非常吻合,法国库尔德学家哈米德·博扎什兰(Hamit Bozarslan)指出左派政治对库尔德人的吸引力在于:

鼓吹社会公正和平等,挑战现存秩序,并为库尔德斯坦等边缘地区的发展呐喊;虽然没有公开摒弃凯末尔主义,但对于国家支持的土耳其民族主义构成了挑战;为库尔德人提供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意识形态的新视野,强调被压迫民族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并接受了民族问题的合法性。它赋予土耳其人—库尔德人兄弟情谊以新的内涵——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阶级的兄弟情谊,在这个意义上讲,马克思—列宁主义起到了类似于哈里发制度在独立战争期间巩固土耳其人—库尔德人伊斯兰兄弟情谊的作用。*Hamit Bozarslan,“Kurds and the Turkish State”,in 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 pp.345-346.

显然,左派政治部分地表达了库尔德人反对剥削、要求均衡发展和保障基本权利的意愿,而且对凯末尔主义以及传统统治权威的挑战,也迎合了库尔德人对共和国的愤懑情绪。因而,左派对于库尔德民族主义者而言是颇有吸引力的选择,双方的结盟具有必然性。

左派政治的反帝思想和为被压迫者代言的形象颇受库尔德人欢迎,而且依附于左派是当时最为明智的选择。新兴的库尔德人组织与左派都属于社会的边缘群体,而且库尔德族裔政治的表述也需要依附于一定的合法组织,库尔德现代精英派就此开始与左派进行联盟。曼纳菲(A.Manafy)指出,库尔德人无法组建以库尔德斯坦为核心的政党,且又天然地反对凯末尔主义,因而选择了与左派的结盟。*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p.104.库尔德人合作的主要对象是左翼政党的典型代表——土耳其工人党(TIP:Turkish Workers Party),并以此为依托发展出自己的各种组织。土耳其工人党于1961年12月由12个工业联盟组建而成,目标是渐进和平地过渡到社会主义,并愿意在宪法和民主的框架下讨论库尔德人的权利。土耳其工人党在1964年第一次大会上承认库尔德人处于一种经济和社会文化落后的环境中,认为国家简单粗暴的惩罚性解决方案只会导致问题恶化,支持库尔德人争取权利的“东部集会”运动。库尔德人则因为工人党至少愿意赋予其基于族裔的权利而对其表示支持。*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59.通过依附于土耳其工人党,库尔德人也建立了自己的亚组织,就此强化了自身的族裔身份认同。

库尔德人发展了一些秘密组织,出版了一些反映族裔身份认同的刊物,库尔德族裔身份得到较为明确的表述。60年代的“安卡拉高等教育联系委员会”(AYOD:Ankara Higher Education Association),实质上是大学中的库尔德人的秘密联谊会。1967年召开了一系列“东部集会”(Eastern Meeting),*主要活动地点是土耳其东南部以库尔德人为主的居住区,抗议内容是经济欠发展和缺乏民主,这一系列抗议活动构成了土耳其共和国历史上首次和平的库尔德人大众抗议活动,对于公开讨论库尔德问题和库尔德人诉求意义非凡。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p.126.目的在于呼吁开发先前遭到国家忽视的东部省份。*David Mcdowall, 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3; 土耳其工人党在这一系列集会中扮演了重要角色。Ozum Yesiltas,“Rethinkin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ti-Statist Discourses within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p.126.与此同时,受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民主党(KDP:Democratic Party of Kurdistan)的启示,土耳其库尔德斯坦民主党(KDPT: Democratic Party of Turkish Kurdistan)1965年得以成立。*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55.显然,库尔德人身份政治的表达不仅具备了组织基础,而且展开了实质性的行动。1969年“革命的东部文化协会”(DDKO: the Eastern Revolutionary Cultural Centers)在安卡拉成立,其后迁徙至伊斯坦布尔,后来再次迁移至东南部地区。*保罗·怀特认为土耳其库尔德民族主义的新时代开启于1969年成立的革命的东部文化协会,主要特征即是城市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Paul J.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London and New York: Zed Books,p.129.“革命的东部文化协会”为东部地区被忽视的民权和公民自由而呼吁,其本质则是库尔德民族运动。*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9.

《前进中的祖国》(Forward Country)1958年在迪亚巴克尔出版,这是自德西姆叛乱以来库尔德人第一次自我表达诉求,也由此开启了为期10年的库尔德语出版物高潮。*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3.1963年4月15日《东部之声》(Deng)出版了第一期,“东部”暗指库尔德人居住区。《东部之声》在传播库尔德语方面贡献颇多,而语言素来就是民族身份的最重要标志。库尔德人创办的另一份重要刊物是《和平世界》,其推崇库尔德权利方面的措施超越了《东部之声》。1962-1963年刊发的《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则强调库尔德人拥有独立的族裔起源。宣传库尔德人身份和认同的出版物的发行,使得库尔德族裔政治得到系统的表述并获得了较为固定的阵地。

库尔德人创办的刊物往往以某一地域来命名,所指却都是库尔德斯坦,隐藏其中的逻辑有二。第一,东部和西部需要协调发展,而现实则是库尔德人无论是文化权利还是经济福利都处于被剥夺状态。东部、西部存在巨大的不平等。国家在系统地和有意识地剥夺东部,将东部以 “狂热、无知、文明的敌人” 的形象呈现给世界,目的是加速对东部的同化;第二,东部地区的经济和社会文化需要协调进步,经济发展如果与社会和文化不相匹配,就是一种剥夺。库尔德语言和文化的发展是东部发展的前提,经济发展的目的不应该是破坏语言、文化和传统的差异,不应该摧毁库尔德人在东部作为一个族裔的存在。东部、西部一定程度上也隐喻了库尔德人与土耳其人的差别。而土耳其民族主义者强调文化同化是经济发展的前提,国家需要采取严苛的措施来消除库尔德贵族和谢赫对于库尔德社会的影响,加快同化的步伐以此在库尔德地区培育土耳其特性。这两个逻辑的隐喻则是库尔德民族主义与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对抗。*Cengiz Gunes,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 From Protest to Resistance,pp.54-55.“东南部”已然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区域概念,而是具有了标识度极强的库尔德特性的存在。

土耳其左派与库尔德人结成联盟挑战了土耳其官方传统的话语体系,先前否认库尔德人存在的话语体系难以为继。土耳其官方将关于库尔德特性的宣言等同于库尔德分裂主义,否认库尔德人是一个独特的族裔群体。土耳其左派与库尔德人联盟的话语体系则强调存在对东南部的内部殖民,国家、传统的封建贵族、土耳其沙文种族主义者都是施压者,库尔德人属于被压迫的民族。库尔德话语再生最重要的影响无疑是库尔德民族意识的强化。1963年安卡拉政府以“企图在土耳其领土上建成库尔德国家”为罪名,逮捕了63名库尔德知识分子。安卡拉政府针对库尔德人开展的一系列行动,反方向证明传统霸权话语面临前所未有之挑战。马丁·布鲁尼森(Martin Van Bruinessen)指出,到20世纪60年代,许多之前认为自己是土耳其人的青年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库尔德身份,确定了库尔德人为自己的第一身份。*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27.60-70年代的库尔德族裔运动不仅联合了库尔德大众,而且打破了族裔界限,实现了与土耳其左派的联合,影响深远。库尔德人借助民主的政治气氛,公开表达自身的族裔诉求,要求拥有使用库尔德语的自由及其他自由,土耳其社会则开始公开讨论库尔德人的族裔地位问题。左翼政党从本质上而言还是土耳其民族主义的政党,且难以成为执政党,土耳其民族主义与库尔德民族主义必然会发生碰撞并走向分离。

二、民主政治受挫与库尔德问题的暴力化

1950年5月14日民主党在竞选中胜出,土耳其多党轮流执掌政权的时代正式开启,也为库尔德族裔政治提供了时机、空间和合作的伙伴。20世纪70-80年代土耳其政治的混乱,导致社会秩序的失控和军人连续干政,库尔德族裔政治从最初依赖于左派,发展至寻求激进化的表达路径。

库尔德民族主义在60年代后期已经有了激进化的苗头,70年代则是急速激进化时期,这其中既有库尔德族裔政治自身的发展逻辑,也与国际环境相关,更与土耳其国内民主政治的进程关系密切。1968年世界范围内的学生和左翼运动波及土耳其,库尔德青年独立倾向日益增加,要求脱离土耳其左派。就国内政治而言,60年代末期以来土耳其政治碎片化和混乱的特点明显,引发了1971年的军事政变。1973-1979年是土耳其动荡和脆弱的联合政府时期,政治暴力四处蔓延,促成了1980年军队再次干政。军人干政挤压和缩小了族裔政治的活动空间,库尔德政治在此背景下迅速滑向激进化,库尔德工人党正是在此背景下得以建立。尽管土耳其工人党在1971年第四次代表大会上还宣称:“土耳其东部存在库尔德人,然而代表统治阶层的法西斯当局对库尔德人实行了同化和威胁政策,这种政策往往转变为血腥的镇压。”*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p.105.但库尔德精英还是选择了与土耳其左派分道扬镳,建立了自己的政党,以此服务于库尔德民族主义事业。哈米德·博扎什兰指出,库尔德民族运动在70-80年代激进化可以归咎于四个原因:第一,国家的镇压,尤其是军队在东南部的大规模存在。1971年3月12日军事政变后,大量库尔德民族主义者被逮捕,狱中的库尔德人对于在宪法和法律框架内行动失去了信心,他们日后成为库尔德工人党的骨干力量;第二,区域内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在70年代整体趋于暴力化。1975年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在整个中东受挫,土耳其库尔德人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库尔德民族解放运动的排头兵,为了荣誉应该不惜代价;第三,1971年时年龄为12-13岁的库尔德人,到1975年已经成为15-16岁的青年,容易走激进化的道路;第四,土耳其1975-1980年暴力的弥漫标志着社会的碎片化和极化,整个国家笼罩在一种内战即将来临的氛围中。*Hamit Bozarslan,“Kurds and the Turkish State”,in Resat Kasab,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urkey: Turkey in the Modern World,pp.346-348.

70年代成为土耳其库尔德政治激进化时期,标志就是库尔德工人党的成立和其党魁阿卜杜拉·厄贾兰的登台。库尔德工人党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土耳其政治混乱时代,1973年时库尔德工人党核心成员已经确定。1974年为库尔德工人党意识形态奠基之年,标志就是“安卡拉高等教育联合会”在安卡拉大学成立。厄贾兰在成立大会上指出,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的必要条件已经具备,库尔德人应该与其他拒绝承认库尔德人民族权利的左派运动切断联系。1975年该组织从安卡拉移至土耳其东南部,开始招募成员,并与社会沙文主义和原初的民族主义者进行抗争。库尔德工人党指责左派为“修正主义”和“改革主义”,不满于土耳其左派游移不定的态度,希望建立以库尔德人利益为关注中心的政党,要求库尔德工人党成员转变为职业的革命者。*Paul J.White,Primitive Rebels or Revolutionary Modernizers? The Kurdish National Movement in Turkey,p.135.1978年厄贾兰宣布成立独立于土耳其左派的库尔德工人党,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开始发挥作用。1974-1978年土耳其相对自由的政治环境是库尔德工人党成功的重要外部原因。自由的政治氛围不是由于政府的善意,而是由于政府的软弱。*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130.库尔德工人党受土耳其民众对凯末尔崇拜的影响,也鼓励对厄贾兰的个人崇拜。*Hamit Bozarslan,Violence in the Middle East,Princeton: Markus Wiener Publishers,2004,pp.49-50.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库尔德工人党的意识形态、政治纲领和斗争方式。

库尔德工人党的革命性极具有吸引力,它将库尔德人屈辱的生活归咎于库尔德人既有的生活方式和土耳其政府的压迫,号召反对这种双重压迫,重塑库尔德新人,最终目标则是建立库尔德人自己的国家。库尔德工人党批评库尔德人是处于“堕落状态”的居民,库尔德人屈辱地生活着。库尔德人是民族性被阉割的民族,不诚实且卑鄙。库尔德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鄙夷之处,处处效仿土耳其人,背叛无处不在。库尔德人内部的背叛不是起源于与政府无缘无故的直接合作,而是由于库尔德人习惯性的内斗使然。*Ali Kemal Ozcan,“The Nature and Resource Field of the Kurdish Resistance in Turkey: A Dormant Resource,” Middle East Studies,Vol.41,No.3(2005),pp.391-406.通过批评库尔德人自身的缺陷,库尔德工人党明确了第一斗争对象是封建的库尔德社会,尤其是库尔德地主,其次才是对外部殖民力量的反抗。库尔德工人党核心成员只有几千名,但其追随者甚多,众多的追随者往往来自社会的底层。厄贾兰本人是当代库尔德民族主义领袖中唯一一位不是来自于传统精英阶层者。*Michael M.Gunter,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the Kurds,p.190.1978年10月27日,库尔德工人党宣布最终的斗争目标是建立独立的库尔德斯坦社会主义国家。1979年厄贾兰转移至叙利亚,与巴勒斯坦的各种组织建立起联系,由他们来训练库尔德工人党成员。作为土耳其70年代社会混乱和暴力蔓延的产物,库尔德工人党将土耳其带入一种新的以游击战为特征的族裔冲突期。库尔德民族主义运动自此有了核心的政党组织和明确的斗争目标,进入了转折性发展阶段。

库尔德工人党有着较为明确的斗争策略,它以暴力吸引注意力的方式,从根本上区别于此前和平的斗争方式。库尔德工人党已认定斗争对象是传统的部落首领,需要从根本上改造库尔德社会结构,从而重建库尔德社会的团结。城市中成长起来的民族主义者认为,库尔德真正的分裂性因素不是文化和语言而是部落结构,去部落化是真正的民族忠诚得以出现的必要条件。以此为指导,库尔德工人党该阶段斗争的对象主要是库尔德传统地主阶层和与土耳其政府合作的库尔德人,将其称为“封建主义”的代表,库尔德工人党则自称为“为被剥夺者而战的斗士”。*Martin Van Bruinessen,Kurdish Ethno-Nationalism versus Nation-building States,p.27.这一斗争具有反对帝国主义和改变库尔德斯坦既有社会结构的双重目标,但其根本的目标却在于摧毁中东西北部地区所有占据库尔德人领土的国家,包括叙利亚、伊拉克、伊朗,而不仅仅是土耳其。在此基础上,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指导建立一个民主统一的库尔德国家。*Marlies Casier,“Designated Terrorists: The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and its Struggle to Regain Political Legitimacy,” Mediterranean Politics,Vol.15,No.3(November 2010),p.395.库尔德工人党于1979年发动了暗杀穆罕默德·杰拉勒·布贾克(Mehmet Celal Bucak)的行动,穆罕默德·杰拉勒·布贾克是势力较大的部落首领,也是正义党的成员,因此被认定为政府的“合作者”。暗杀虽然最终失败,却意味着库尔德工人党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宣布了自身的存在。针对布贾克这样具有双重身份库尔德人的暗杀行动,标志着库尔德工人党对土耳其国家宣战。在库尔德工人党看来,作为新生的弱小的库尔德人组织,暴力行动或许是引起关注的最为有效的方式,由于库尔德工人党的跨区域存在,使得这种暴力可以发展为持久的游击战。

1980年军事政变发生后,军人政府开始更大规模地压制库尔德人身份认同,库尔德族裔运动就此从公开转入秘密,从和平转向暴力。军人干政结束了土耳其政治的混乱和失序,但也催生了库尔德工人党更长时期和更大范围内的暴力。这是一个悖论。政变后军方对现有政治秩序的整肃是其中最直接的原因。1980年军事政变后,1790名涉嫌库尔德武装分子遭到逮捕,包括部分库尔德工人党中央委员会成员。*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 p.107.奥默·塔斯皮纳(Omer Taspinar)强调1982年宪法中针对库尔德人的特殊条款,极大地强化了对东南部省份的文化和政治镇压,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库尔德人的以暴制暴和逃向西方寻求避难,就此也使土耳其与西方的关系复杂化。*Omer Taspinar,Kemalist Identity in Transition: A Case Study of Kurdish Nationalism and Political Islam in Turkey, PH.D Paper,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01,pp.142-144.尼科尔·瓦特(Nicole Watts)指出,1980年军事政变之前的土耳其国家与之后的国家分属不同类型的政体。60-70年代时,国家在东南部的存在更类似于一个缺席的地主,对于东南部的干涉和打压都比较少,而1980年之后,国家各种机构则长期存在并密切监管着库尔德人居住区。*Nicole Watts,Activists in Office: Kurdish Politics and Protest in Turkey,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0,p.50.

另一方面,则是库尔德工人党成员出逃叙利亚、黎巴嫩和西方国家。军事政变最为根本性的影响在于,国家东南部政策主导权从文官政府转到军人手中,策略也从加快经济社会的发展转变为强化对该地区的操控,库尔德民族主义者就此大量出逃。库尔德工人党长时间以来将叙利亚和黎巴嫩交界地作为大本营,并将影响扩散到欧洲。1980年军事政变后,库尔德工人党成员开始移居瑞典和德国。1981年5月,5名库尔德工人党老资格士兵被派往欧洲进行政治宣传。1980-1982年间,巴勒斯坦武装分子训练了约300名库尔德工人党积极分子。显然,库尔德族裔政治的激进化既有国内因素,也有区域因素,正是国内的整肃和区域秩序的失范,进一步将库尔德民族主义推向激进化。

库尔德工人党的建立从根本上改变了库尔德问题在土耳其的发展路径,库尔德民族运动走向以恐怖主义和武力为主的斗争道路。美国中央情报局甚至在1979年时还远未估计到库尔德工人党对库尔德民族运动可能造成的影响,“20世纪40年代晚期,土耳其开始实行民主政治,政府的库尔德政策更趋向于合作而非镇压。尽管与库尔德人口的总数并不成比例,军队中尤其没有库尔德人的声音,但还是有相当数量的库尔德人进入统治阶层。不过,无论是政府的镇压或者是合作,或者是保守的库尔德地方首领的影响,都无法消除库尔德人对自治或者独立的追求。……然而,土耳其库尔德人难以发动类似于20-30年代规模的反叛”。*CIA,“Special Analysis: Turkey the Kurdish Problem”,National Intelligence Daily,18 April,1979.实际情况则是1981年7月15-16日,库尔德工人党第一次大会举行,约80名核心成员参加了此次大会;1984年8月15日库尔德工人党发动了针对土耳其士兵的袭击,以恐怖的方式开始了与国家的对抗,8月15日由此作为库尔德人的建军日而被纪念。土耳其东南部自此陷入了“准内战”状态,一直到1999年厄贾兰被捕方告一段落。

总体而言,70年代土耳其民主实践带来的政治失范,导致了军人干政,军人政权自此主导了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解决,形成以暴制暴、暴力不断循环的恶果。1980-1983年的军人政治终结了库尔德人通过和平方式表述自身独特身份认同的努力,产生了很大的负面作用,普通库尔德人的族裔身份认同得以强化,普遍转向同情库尔德工人党。*Martin van Bruiness,“Kurds,Turks and the Alevi Revival in Turkey”,Middle East Report,July 1996,No.200.自此,库尔德工人党成为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代名词,库尔德政治在很长时间内被简单地等同于恐怖主义。

三、民主政治与族裔政治的讨论

20世纪50年代,土耳其时任总理门德尔斯讲道:“我的目标是重建土耳其人和库尔德人之间的对话,然后再向前一步,使得大国民议会中有来自谢赫塞义德家族的成员。”*Danise Natali,The Kurds and the State: Evolving National Identity In Iraq,Turkey,and Iran,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2005,p.104.1925年库尔德人在其宗教首领谢赫赛义德领导下发动了针对土耳其政府的叛乱,谢赫赛义德在叛乱镇压后被政府处死。门德尔斯破解库尔德问题的目标未曾实现的原因之一,在于他未能深刻理解民主化对族裔政治可能产生的助推作用,尤其是土耳其式的民主。50年代以来,诸多土耳其政治家与库尔德人建立了保守的联盟,却忽视了新一代库尔德精英的兴起,更无法预测到库尔德民族主义走向极端化和恐怖主义的可能性。土耳其构建同质民族国家的抱负与民主政治的理想相互排斥,加之其民主政治运作的艰涩,导致现代派库尔德精英在无法找到合适的表达身份认同的境况下,斗争目标趋于膨胀,进而与中央政府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库尔德族裔政治从表达族裔身份再到库尔德民族主义,对土耳其共和国的意识形态构成了日益严峻的挑战。土耳其立国的目标是构建以土耳其特性为基础的同质民族国家,库尔德人被认为是“山地土耳其人”。民主化以来,库尔德人发展出一套相对完备的被剥夺和被同化,以及经济发展需要与文化和社会发展相同步的话语体系,希望通过民主的方式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就此,共和国初期关于库尔德人为土耳其人的话语体系遭到了极大的冲击,这种冲击不仅来自库尔德人,而且来自土耳其左派,两个边缘群体联手对霸权性话语体系的挑战也招致土耳其极端民族主义者的反驳,由此实质上出现了库尔德民族主义与土耳其民族主义的对抗,土耳其左派则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库尔德人的民族意识乃至于民族运动的迅速发展,使得共和国初期针对库尔德问题塑造的“分裂主义”、“共产主义”和与外国勾结等话语体系难以为继,凯末尔主义所主张的同质的民族国家也遭遇了危机。库尔德人希望一旦落空,即转向了激进乃至于暴力化。这恰恰证明,库尔德问题的存在和激化并未因政府的镇压而得以解决,它只是暂时的沉寂,遇到包括推行民主在内的合适时机,就极有可能反弹。土耳其从共和国向民主国家的转变,恰恰为库尔德问题的反弹提供了机遇,而且这种反弹赋予库尔德民族主义新的表达形式和意义。

土耳其式的民主政治促成了族裔问题激化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导致国内政治部落化和极化,民主政治与族裔政治的关系变得纠缠不清。库尔德人长期以来生活于部落结构之中,部落文化对库尔德人影响深远。有学者指出,库尔德人更愿意维持他们封建和部落的联系纽带,而非支持库尔德民族团结事业。*A.Manafy,The Kurdish Political Struggles in Iran,Iraq,and Turkey, p.102.土耳其政府忽视库尔德人的同时,自然也无暇顾及其部落文化,推行民主政治的后果之一是国内政治的部落化。土耳其国内政治部落化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库尔德人与左翼的结盟和联手,以及库尔德传统精英与民主党联手来反对土耳其传统大党共和人民党。民主政治与部落文化相互作用,催生了特定的结盟和对抗关系。但是,土耳其左派所代表的民族主义依然是土耳其民族主义,其行动议程和目标,尤其是优先选择,必然与库尔德民族主义者不一致,也就为库尔德人与左派政治从联合走向分离埋下了伏笔,二者的联合只是权宜之计。

民主化驱动的土耳其政治精英与库尔德现代和传统精英之间复杂的联盟和对抗关系,使得精英间竞争成为族裔政治和族裔性政党兴起的助推剂。土耳其精英通过庇护部落首领从而获得整个部落的选票,部落的组织架构与政党的架构似乎具有了匹配性。库尔德精英在此过程中也获得了政党政治的相关知识和运作方式,20世纪70年代以来库尔德人建立自己的政党,也就顺理成章。作为主体族裔的土耳其精英与主要少数族裔库尔德人之间的合作,不仅对传统的霸权性话语体系构成挑战,而且造成了政治精英阶层的分化现象。因此民主政治从本质上讲,难以根除族裔问题,反倒是族裔政治可能为民主政治打上烙印,导致民主政治一定程度上的部落化,后发国家的民主实践尤其需要警惕族裔政治的反向作用。部落主义因素渗透进土耳其的民主政治,影响了民主政治的运转和库尔德问题的解决,这一现象具有普遍性意义。

与此同时,库尔德部落主义由于民主政治而得到强化,一定程度上牵制了统一的库尔德民族意识的产生。土耳其左派结盟的对象更多的是城市中的库尔德人,是库尔德人中的知识分子和受过教育者,而土耳其东南部旧有的库尔德部落和宗教首领更多地依然是与政府结盟,也有少数部落和宗教首领转而与土耳其左派联合,这就导致库尔德社会部落主义的强化。库尔德部落首领可以选择隐藏、掩盖自身的库尔德身份,转而认同自己的土耳其身份,以求获得光明的政治前途以及在土耳其社会中的较高声望,这是部分部落首领的选择。与此针锋相对的是,有库尔德部落首领选择了与前者的对抗,他们积极复活库尔德民族认同和民族事业。侯赛因·塔希里(Hussein Tahiri)指出,同情库尔德民族主义会给部落首领带来麻烦,越是拒绝库尔德身份,越有机会为土耳其社会所接纳,也就越有机会在激烈的政治角逐中胜出。*Hussein Tahiri,The Structure of Kurdish Society and the Struggle for a Kurdish State,California: Mazda Publishers,2007,p.191.于是,为了得到更显赫的位置,一些库尔德首领放弃了自己的库尔德身份,认同于土耳其身份。部分库尔德首领现在是利用与当地农民的关系来巩固与土耳其统治精英的结盟,而非先前利用与当地农民的关系获得相对于中央的半自治地位。*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p.400.也有库尔德政治家拒斥同化,尽力鼓吹他们的库尔德特性。1960年军事政变之后,约55名库尔德斯坦部落首领因为积极鼓吹库尔德民族事业而被放逐到土耳其西部,这些库尔德首领利用其独特的地位,鼓吹和推进库尔德民族独立运动。另一方面,库尔德部落之间,因为支持不同的党派而导致冲突不时发生,分歧就此凸显。土耳其正统政治与部落政治之间一直存在复杂的互动关系,民主政治期间也不例外,凸显了部落政治的强大生命力。

土耳其由于未能发展出成熟的民主政治,导致军方监管文官政治,并主导了库尔德问题的解决,使得库尔德民族运动趋于激化,最终舍弃了既有政治架构内和平解决的方案转而追求暴力和脱离土耳其的解决方案。土耳其左派未能就库尔德问题形成统一和持久的话语体系,更未能够在土耳其民主政治的角逐中站稳脚跟,损害了土耳其解决库尔德问题的某种可能性。解决库尔德问题的主导权转入军人手中的原因在于,库尔德族裔政治是对凯末尔主义的反动,军队则是凯末尔主义的维护者,因而库尔德族裔运动与土耳其军人政治围绕凯末尔主义展开角逐,由于双方各执一端,催生了一个无法破解的死结。军方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主导了库尔德问题的解决,危害了土耳其民主政治的推行,助推了库尔德问题的激进化和长期化。土耳其式的军人干政包含了库尔德因素,而且每次军人干政对库尔德族裔和民族意识的发展影响极大。换言之,军人干政后的强压和对库尔德人追求文化等权利的镇压,反向助推了土耳其政治的极化。族裔政治与军人干政相互纠缠在一起,成为土耳其民主政治的顽疾,而已有族裔政治关系的恶化似乎是一个必然的结局。库尔德问题对土耳其而言非但会长期存在,而且由于其跨界性和土耳其自身实力的限制,可能成为永久的问题。土耳其库尔德问题很难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因而选择一个中道的解决办法并适时加以调整,显得尤为具有现实意义。

土耳其特有的民主化进程遭遇了库尔德问题的挑战,最为直接的表现就是库尔德人身份认同的强化和库尔德工人党的建立。库尔德族裔政治最初表现为与左派的联合,逐渐形成以建立库尔德国家为目标的政党,土耳其民主政治运作的艰涩与库尔德人对土耳其民族国家构建的反抗有着密切的关系。库尔德族裔政治与土耳其传统的民族国家构建之间存在一种对冲的关系,族裔政治可能导致民主化偏离原有运行轨道,从而强化了这种冲突的特性。土耳其库尔德问题的案例表明,族裔政治有其自身的内在逻辑,民主未必能够解决族裔问题,还很可能成为国家分裂的动因。民主的本质是通过获取选票的方式来分享政治权力,只要这种分享权力的潜在趋向与族裔政治结合在一起,就容易使民主异化为一面合法的分裂的旗帜。后发国家民主政体的构建需要分外谨慎,国内存在重大族裔问题的国家尤其如此。

责任编辑:宋 鸥

The Zigzag Process of Turkey’s Democratization and the Evolution of Kurdish Issue

LI Bing-zhong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Shaanxi, 710119,China)

Turkey’s peculiar democratization has suffered the challenges from the Kurdish issue, and the direct challenges are the consolidation of Kurds’ identity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Kurdistan Workers Party. The Kurdish ethnic politics presented as alliances with the Left of Turkey at first, and then evolved into building its own party with the aim of founding its own state. The hardship of Turkey’s democratization has direct relations with the Kurds’ resistance toward Turkey’s nation-state building. The case of Turkey’s Kurdish issue has shown that the ethnic politics has its own dynamics and democracy is not guaranteed to solve the ethnic issues, and it may lead to the disruption of a country. The developing countries must be cautious when constructing democracy, especially if it has always had serious ethnic issue. The essences of democracy is to share power through getting votes and it is possible to conflict with ethnic politics. Under this circumstance, it is possible to bring about the breakdown of the state in the name of democracy if the ethnic issue cannot be managed properly.

Turkey; democratization; PKK; Turkish Workers Party; the ethnic politics

2016-07-26

本文系“陕西师范大学青年学术带头人及学术骨干资助计划项目”(16QNGG004)和中央高校项目“公民权和族裔性:土耳其国家话语中的库尔德问题”(15SZYBO)的阶段性成果。

李秉忠,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土耳其历史、政治和库尔德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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