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智慧

凯尔丝丁·施威格霍夫

生存的意义是什么？真正让我们感到开心的究竟是什么？爱情、婚姻、家庭究竟有多重要？6位百岁老人将向我们讲述生活带给他们的智慧。

上午11点，一位102岁的老人，一瓶香槟酒。谁能料想到采访竟是这样开始。

“昨天晚上有客人来，冰箱里有一瓶打开的香槟。”阿格娜丝·帕罗蒂说着，便动作轻盈地消失在了厨房，留我目瞪口呆地坐在客厅里。阳光透过打开着的阳台大门照进屋里，地面上呈现着湛蓝天空下棕榈树叶的轮廓。“我们当年搬来这里的时候，从这边能直接看到大海呢！”这位原籍瑞士的老妇人拿着香槟回到客厅。

帕罗蒂所指的“我们”，是她和她法国籍丈夫贾斯汀。1961年他们搬到戛纳生活，计划在这里度过余生。如今帕罗蒂已守寡了27年。“这就是生活啊！”她微笑着放下手中的托盘，“人生如戏，可惜没有剧本。”

这位来自圣加仑州阿尔特施泰滕市的木匠女儿经历了电影般精彩的人生。这出电影时而在伦敦，时而在达喀尔，时而在科特达祖尔上演。她是我遍寻欧洲，采访到的10位百岁老人中最有生活情趣也是最有活力的一位。通过一次次的采访，我试图去了解如何去度过美好、充满意义的一生。

这些历经百年人生的老者被称为“人瑞”。活到这样的年龄，整个人生都仿佛充满了奇幻色彩。那些健在的人瑞经历了开始允许女性参加选举的年代、經历了查尔斯·林白飞越大西洋的盛况，经历了汽车逐步替代马车的过程，他们也见证了盘尼西林、吸尘器、圆珠笔和尼龙丝袜的诞生。他们曾在西班牙大流感暴发时失去至亲，又在凡尔登战役或者斯大林格勒会战中失去至爱。还能有谁比他们更了解生命中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朋友。”我们坐在沙发上，喝着香槟，听阿格娜丝缓缓说道。我感到无比惊讶：朋友？竟然不是爱人、家人或者孩子？

“朋友是爱人和孩子无法取代的，或者至少他们是同样重要的。”阿格娜丝回答到。她抬头望向书架的方向，书架里摆放了许多贾斯汀的照片，却没有一张孩子的照片。“我们曾经也很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她说，经历过两次流产之后他们还是决定放弃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没有办法去改变。”

时至今日，科技的进步或许能够帮助他们拥有自己的孩子，然而如同阿格娜丝所说：“有时候命运偏偏就不让你得偿所愿。”很多人就此一蹶不振，在痛苦中度过余生，“或者接受现实，努力向前看。”如同当年的他们，“我们的婚姻经受住了考验，安稳如常。”

老人家指了指餐桌：“我们以前常常围着餐桌跳舞。”比如伴着查尔斯·德内的名曲《大海》，那首歌里充满了对大海的热爱。“贾斯汀和我的感情非常好。”直到1988年，阿格娜丝眼睁睁看着贾斯汀在一场车祸中被夺去了生命。

多亏了身边的好友，让如今独自一人生活的阿格娜丝·帕罗蒂也感觉不到孤单。“朋友能为你做的可能比家人更多。”阿格娜丝强调说，“因为朋友们往往互相扶持，但家人间却未必。”所以生活中，在爱惜伴侣和孩子的同时，在为家人打拼奔波的途中，一定不要去忽视身边的朋友们。

现年105岁的安娜玛丽·舒尔茨是采访中遇到最年长的老人，曾经是商人的她认为：“有时候朋友比家人还要贴心。”不同于阿格娜丝·帕罗蒂的是，她生育养大了两个女儿。但对她来说朋友依然是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一部分。“孩子们会逐渐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必须找到其他精神寄托，虽然说朋友们也是会逝去的。”她从厨房端来一杯新鲜冲泡的现磨咖啡，边走边说。如今居住在慕尼黑一家老人院里的她，认为对生活抱有开放热情的态度是极为重要的。心无偏见的人往往能在生活中收获最多的惊喜，赢得更多的朋友。其实安娜玛丽心里很清楚：“如果真的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真正能够帮到你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牢骚”和“抱怨”这样的词汇，似乎对所有接受采访的百岁老人来说都非常陌生。这只是巧合？他们从不喜欢把自己看作生活中的受害方。

“能够分清楚期待和梦想之间的差别，对于人生意义非凡。”碧特莉丝·德·嘉迪一边说一边倒给我一杯热茶，不是普通的红茶，而是极为名贵的正山小种红茶。身为考古学家的碧特莉丝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优雅英国贵妇。在之前一年庆祝100岁生日时，英国女王还亲自执笔为她送上了生日祝福。“聪明人不会在与别人的交往过程中，抱有过多的期待。”嘉迪解释道。

这位101岁高龄的考古学家度过了无比精彩的人生。一份英国报纸曾称其为“女版印第安纳·琼斯”，因为她曾驾驶吉普驰骋穿越阿富汗、巴基斯坦和阿联酋等多地的草原和沙漠。夜晚身处帐篷里听着外面的狼群嚎叫，白天投掷石块驱赶靠近的成群野狗。

生命中那两段长期而热烈的感情经历，她也是每一次都全身心地投入。“每个人都需要寻找到自己独特的兴趣所在。”她认为，无论这样的兴趣是对工作、孩子还是家人，我们都要把它看作是自己的重要使命，“缺少这样一份使命，生命根本没有意义。”很多人认为，人活着只要开心就好，碧特莉丝觉得这种想法是绝对错误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追求开心的。”

同其他几位百岁老人一样，她也认为快乐是无法持久的。“生活本就不是公平的，没人有办法永远开心下去。”漫漫人生中绝对的幸福瞬间如凤毛麟角，我们真正应该去追求的是一种满足感。所以我们必须把握住生命中出现的那些小火苗，让它们点燃生命的激情。

玛丽斯卡·霍夫曼就成功地把握住了这些火苗。这位105岁的阿姆斯特丹老妇人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子女、孙辈和曾孙们，但对她来说，绘画始终在她生命中占据着无可替代的地位。“在这一点上我丈夫给了我绝对的自由空间。有自由才会有爱。”这位艺术家细想着又补充道，“相较于天赋和使命感，或许对于事物长久的热爱更为重要，没有这份持续的热爱，很多兴趣爱好不过三分钟热度。”

相比之下，玛丽斯卡、碧特莉丝和其他几位老人都认为，性与爱的重要性在今天被过分夸大了。“没有性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

“性和爱从未像现在这样得到过如此多的关注。”弗里茨·图赫回忆道。他是我找到的第一位百岁以上的男性。和他同时代的女性寿命往往更长，一方面是因为她们避开了残酷的欧洲战场，另一方面，她们也很少会像男人那样去沾染烟酒。

我也向101岁的弗里茨·图赫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对于一个美好的人生来说，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思考再三，我并没有使用“幸福的人生”这样的描述。他短暂思考之后便给了我答案：“自由！”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并不自由，先是经历了纳粹统治，随后被关押在了战犯监狱，之后又在民主德国生活了數载。“自由不是说要为所欲为，而是说当不想去做某些事的时候，可以选择不去做。”这位曾经的建筑工程师和职业学校讲师强调说。对于他那11个孙子、孙女以及10个曾孙辈的人来说，自由是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即可获得的，“他们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这是个天大的误解啊！”

自由更多是一项特权，是一份我们必须去保护去珍惜的宝贵财富。

在与这些百岁老人的交谈中，我一次次感受到自己如今能够享受到自由的人生是多么幸福，多么值得感恩的一件事。仔细想来，自由还只是一个刚刚出现的新鲜事物而已！在过去的100年间，教堂、父母或者老师左右了无数人的人生：戛纳的阿格娜丝没能够嫁给年轻时的爱人，因为他信奉了新教而非天主教；慕尼黑的安娜玛丽无法去报考大学，因为家人认为供女孩子读书完全是浪费时间和金钱。

金钱决定了能够读多少书。101岁的约瑟夫·格拉因此成为了方济各会牧师：“在修道院寄宿学校读完书之后我参加了大学录取考试，如果没有修士，我是没有办法去读书的。”我没有去问胡伯特神父（他入修会之后使用的名字）什么是他认为的人生意义。他从未对上帝产生过任何怀疑。

对于他来说，放弃所有个人财产也并非难事。正如同修会中最重要的一个信条要求的那样：“不要被那些你所拥有或还未拥有的俗物束缚。”

胡伯特神父在他位于多特蒙德养老院的屋子里仅有的贵重物品，不过是两盆植物和放在耶稣受难像下方的一个收音机。“我可以看遍橱窗里展示的物品，却毫不动心。”而我总是会被橱窗里的各种东西所吸引，在这一点上显然我还需要多做努力。

说到这不得不提一下方济各会的另一条生存哲学：“相信所有人的学习能力，以及向好的能力。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

一个月前，胡伯特神父去世了，只留下了一些照片和几本书。如果明天命丧车轮下，我还要去指望家人再为我做些什么吗？这样一想，那些身外物对我的意义一下清晰明了了。那些宝贵的财富，消耗了我们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到最后，又都被谁拿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