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坚守中沉静诗意的自我
2017-04-12李生滨田燕
李生滨+田燕
文字让人温柔、深情、细致、安静,甚至让诗人
放弃整个世界而沉静于语言的象征森林。
——题记
西部,或者说西北的乡村和土地,最后被留恋故乡的诗人们惦念并深切地描写,沉静心灵诗意的同時领受亲切和疼痛。宁夏诗人中最安稳地居留在西海固山水日常的是王怀凌。王怀凌的诗歌有着传统山水诗歌的清新,却也沉静了生活的岁月沧桑,看似局域狭小却怀抱疏朗。2009年第一次见到来宁夏大学参加“我们的五月我们的六月”雨巷诗歌节活动的王怀凌,精明和直爽在眉宇间展现,烟酒不分家的调侃里却也匪气十足。因同样的认同和疑惑,阅读接近王怀凌成为我和田鑫合作研讨的重点项目。较之于纯粹到极致的杨梓、绅士般坚硬的马占祥和因诗歌而活跃的杨森君,王怀凌又是比较安分守己的“散淡”诗人,没有了杨建虎过于缠绵的呓语式抒情,更少了单永珍行走西部的斑斓色彩。
一、风吹过的西海固
王怀凌:宁夏泾源人,1966年出生于西海固一个名叫顿家川的地方,1986年毕业于固原师范学校。1986年开始创作。王怀凌写得最好的是西海固,最多也就到祁连山走走,见见诗人兄弟,贺兰山的陡峭和兵沟的飞燕草还是带着西海固的月色。“西海固”,它是诗人诗歌中最常见的地理学术语,也是贯通诗人诸般情怀的联系性符号。不过笔者认为,在王怀凌的诗里,西海固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想象性的空间,一个形容词意义上的存在。阅读其诗作不难发现,因为涵盖空间的巨大,西海固是一种方位性泛指,或者说一种带有虚拟性质的场景,它以其宽广的幅域和复杂多变的地貌与气候培育了诗人的各种诗情。然而用诗人自己的话说,他的西海固也就磨盘大一块地方,他的视角也远远的没有超出他的腿骨。王怀凌是一个被圈定的人,他的生命带有独特的属性和品质。因此,他的诗是真挚的,朴素的。王怀凌的诗往往表达的是直接的感觉,而且是直接给予词语和土地真诚注视的感受,是心的激烈挑动带给胸膛的灼伤,而不是穿上西装的疏离、远观和怀想。他没有养成城里人的坏毛病,他对土地表现出来的真诚力量是本命似的感触,而不是矫情的虚拟化。
宁夏师范学院武淑莲教授认为:“西海固文学的内涵和审美倾向:最早是写苦难生存——坚韧的生命力。新时代背景下,有了新的发展,有‘人生另一面。王怀凌——理性,单永珍——怀疑、批判,杨建虎——感伤、细腻。现在,在他们的作品中,虽然也有审美上坚硬、苦难的一面,但是令读者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审美意境的出现:和谐与诗意。宁夏作家把黄土高原作为激情之所,表达传统与现实撞击中那些不和谐音符,表达对传统乡土文化和生存方式的眷恋和维护。他们怀着对乡土的赞美,都市的讽刺、民族或民间传奇的重叙来描摹这块土地上的生活。”①在他早期的作品里,西海固总是以干旱、少雨、贫瘠、瘦弱的面目出现的:“早情铺天盖地/抗旱的消息就像一条条条饥饿的虫子/爬上了报纸的头版和八点钟的电视新闻/久违的雷声已榨不出一滴狂喜的泪”(《大旱的四月》)。这首诗中,诗人以一片平静的口吻,讲述着西海固干旱的事实,在看似不动声色的讲述中,通过“报纸的头版”“八点钟的新闻”以及“久违的雷声”等意象的营造,表现自己极力掩饰着的但又焦虑不堪的心情。王怀凌的诗中,西海固的苦难更多的体现在西海固人生活的悲苦之中:“无雪的冬天/父亲把罐罐茶熬出了苦难的汁液/母亲在灯下缝补破碎的日子”(《无雪的冬天和我的老家》)。环境的残酷恶劣,命运的艰难多舛,并没有击垮西海固人。尽管这个冬天依然无雪,但是父亲和母亲依然顽强地按照日常习惯,不屈不挠地生存着,这种生存的意义多么伟大,多么地令人折服。西海固赋予西北人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生存力,这不仅在父辈的身上体现着,而且,西海固的孩童也同样具备着不可磨来的毅力与骨气:“我看见身体单薄的小弟从牛棚里/打着灯笼出来,他单纯的思想/系在牛的缰绳上”(《月光飞翔在故乡的屋顶》)。“比草丛高出一头的小放牛/比草芽还嫩的弟弟/你眼中的世界是我笔下的忧伤/落草为王 天地间最小的王子/苦难的童年心疼着牛和鞭子/唱着歌谣放牧/用草茎编织童话世界”(《小放牛》)“苦苦菜流泪的童年/属于姐姐/你的童年/在油白菜日日涨价的市场/寻找归宿”(《小保姆》)面对严酷的生存环境,王怀凌几近偏执地高举着写实主义的大旗,悲悯地肯定着西海固人用坚韧乐观承载的自然与生命的奇迹。
在王怀凌的诗中,家园始终是他魂牵梦萦的真实和疼痛。他诗中的西海固始终是以双重的价值出现的:简单地看,西海固是和他一样的西海固人赖以生存的客观空间;另一层它则是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精神栖居之地。
二、诗意的发掘之旅
同时下众多以乡村为抒情母体而深陷泛抒情伪抒情的写作者相比,王怀凌的诗就像一股从大自然吹来的清风,给混沌热闹的诗坛带来几许清凉之气。王怀凌的诗是老实的甚至是土气的,他一直恪守着最传统的抒情方式,做到言之有物,诗里既没有故弄玄虚的先锋追求,也没有大而无当的词汇。而是注重营造意境,讲究诗的内在蕴涵和生活的滋味。当然是诗意沉静了生活的滋味,而不是滥觞的自我呓语。与琴棋书画的虎西山不一样,王怀凌就像乡村里最好的厨师,用简单的原料,以直接的烹调方式,不动声色地把握着火候,让我们时而领受乡村生活的酸甜苦辣,撩拨起心底的情感涟漪,怀恋每天的生活和人事。
王怀凌从校园里开始了诗歌创作,受当时固原文学氛围的熏陶,对民间文艺曾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因此,王怀凌的诗歌语言总是透出一股质朴的气息,散发浓郁的地域色彩,而且呈现出一种明朗的抒情格调。如写农民渴望的雨:“只要有一场透雨/想家的人便感到满足”(《渴望一场雨》);“草帽是一朵经年不败的花/从谁的躯干上怒放/谁的心情就是一片晴空”(《好雨》)。包括写“四月的大旱”,写“风中的老树”,情感的底色是忧伤,但更多坚韧和乐观。
诗人是通过使用语言对草木自然、山水人情进行自我的修饰,或者说是积极的建构,形成别样的理解和审美的观照。“守卫在清贫与平静之中”,他的诗歌之所以有魅力,在于他沉静于西海固的日常生活,将自己的真实情感传达给读者,让你在亲切的疼痛里产生共鸣:
谁能借给我一把二月的剪刀/把春风的思绪整理/让柳丝的情怀/抚摸村庄哀伤的脸颊(《涝坝》)
不,不要说起村庄/村庄的冬天寒冷又漫长/……总有一根情感的线连着/让我牵肠挂肚/大年三十回到乡下/吃一顿叫良心的团圆饭/我再也不嫌娘丑/我学会了一门美学/它的名字叫疼痛(《西海固方志·五》)
窖啊,只要记住母亲的乳汁/就永远会对你的滋润/怀一份感恩戴德的深情(《西海固方志·七》)
诗中的西海固真实亲切,与诗人的情感血肉相连。诗人从自己的血缘亲情写出了“小草的坚韧、泪水的光泽和土地的神圣”②同时也能够体会出诗人在西海固艰难困苦的生活中充满了认同的情义。语言质朴,显得平易近人,没有丝毫的做作,这种爱决非虚情假意的表白,而是出自心田的一缕泉源,纯洁、美好。“它孕育了玉米的根须和洋芋的叶子/孕育了男人的健壮和女人的水色”(《西海固方志·六》)西海固给了王怀凌无尽的遐想与思索,诗歌写作成了他惟一可行的超越之径。福柯认为,不是人创造了词,而是词与物的分离才造就了人。诗人最多的追问,还是西海固的风和风里的一草一木,在存在、词语和诗人之间存在一种疏离的辩证关系。这样,在诗歌简朴的修辞的手法之上自然形成物我交融的共鸣:
我告诉你西海固:
蒲公英的泪珠被风暴挟持……
一只蝴蝶的悲伤化为枯叶上的薄霜
一抹随风飘荡的云在虚度光阴
与雁鸣唱和的是一簇簇安静的野菊
高举金黄的灯盏和紫色的萤光
闪亮成季节的绝句
诗人寻找诗意的过程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心灵沉静的过程,诗人就是四季的风和土地上的庄稼。当然,善于捕捉西海固大地上的细微事物,进而将之演绎成具有重大意义的哲理成分,这是王怀凌诗歌的另一独特之处。如他的短诗《概念》:
猎人/或者野兽/在广阔的雪原上//远远地看/都只是一个个/黑点
一个镜头伸缩的特写,形象而精准之极。特别是:
三月,小小的灯笼点燃/四月的睡梦中/就有青青的诱惑//高高的土墙总也关不住/满园的春色/一枝出墙的红杏/让传统的美德失真(《杏园》)
山野院落的景色把捉,生动别致,借那么一点机智和幽默,生活惯常的道德被打破,古典诗句的化用,意趣隽永。
无论怎样,王怀凌的诗歌里少有廉价的歌颂,多的是贴近生活和土地的悲悯。其诗歌语言和意象虽然显得朴素、隐忍,但内在的生命意识却十分尖锐,处处流露出人世的沧桑,人情练达有柔情,万物归心自澄明。他的语言是瞬间直达的叙述,但总能留给我们阅读值得咀嚼的内在意味。《大地清唱》时期的王怀凌朴素、温情,《风吹西海固》时期的王怀凌自信、清高,到了《草木春秋》,王怀凌开始沉静、简朴,用马晓雁的话说,慢了,镂空心绪而看正自己,风骨和气质自然内敛③。
三、草木、大地和颓废
荷尔德林念叨说,“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在沉浸乡土的诗人王怀凌身上,却也映照了特别悖反的东西。一方面作为努力于事务的基层干部要面对一切原则和政策,另一方面却又要保存自己诗人的内在情怀,青灯黄卷与世事人情必然交织在一起。然而王怀凌在警惕和反省中,相当持久地涵养内心的诗意,是人最为难得的精神澄静。土地上生活的一切,逃脱不了四季交替的轮回。诗人的眼睛必须留意并用文字重新显现,有别于传统的悯农诗,没有追随文字抒情的新潮先锋,翻开他的《草木春秋》,农历的中国,二十四节气的乡村生活,其实就是诗意的本真。如《惊蛰》《早春》《三月三》《端午记忆》《十二月末的马车》《寒露》,还有我最喜欢的《在深秋》。带着世俗的生活寻求诗意的自我,诗人不仅仅是反抗自我和热爱大地,还要懂得汉唐的边塞和明清的江南。历史在当下的诗意呈现,就是诗人对乡土的坚守,也是个体在历史的共时中定位。“或许在路上、在会场、在茶楼、在书房、在田间地头……这一切读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坚守,坚守着内心的纯洁和孤独,坚守着西海固的每一寸光阴。”这是诗人《风吹西海固》后记里的表白。
可以说,王怀凌早期的语言基本上来自于民间口语,然而也讲究色彩的布置与修辞的构成。“一罐茶熬出了季节的汁液”,“比水更多的泪光/闪烁在季节”。其实,“大地清唱”,就是万物在季节里显显扬扬,发出自己的声音。王怀凌多年与季节有关的诗歌里,特别亲切而质朴地接近事物的本质,特别是草木轮回的细微变化。好的诗作,其语言往往富于生活的气息与艺术的质感。如“有谁能忽视一朵花所浮动的暗香/就像忽视一株玉米的袅娜和一朵葵花的灿烂/在日子苦焦的地方,悠深的岁月里/那些开着白色的伤感、紫色的忧郁/黄色的富贵、红色的激情的花朵”(《一朵花在消磨着自己》)。“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④“候鸟南飞/翅膀上带着北方的牵挂//酷暑的尾巴还在开城梁以北迷离/连阴雨就下了”(《我这样写下秋天》)。“通感”的技巧在这里达到相当高的程度,所以我们读了这样的诗句,发现来自不同的官能感触,却在诗人的审美贯通中有了一种立体的感觉。这样的语言是多姿多彩的,不仅表达到位,而且达到了精美与丰赡的地步。“一簇簇野菊,繁华着金黄的盛年/它只为在秋风中绽放。过路的人视而不见/白露为霜啊!铺天的霜降笼罩着四野/秋风已为大雁清扫出一天干净的道路……而六盤山背后,一朵雪花正在随风起舞/或许在一个月光清冽的夜晚,风如美酒”(《在深秋》)。而且我们发现,王怀凌的比兴语言,在生动和形象之上,它不仅有时间的距离,也有空间的辽阔。早些描述的更清新,“这是元朝的某一个夏天/云彩追逐着雁阵/清风抚摸着羊群/剽悍的祖先们/以游牧民族的豪放/把蓝天唱得高远/把草地唱得辽阔”(《西海固方志》)。“把牛吹成皮,把皮吹成鼓/把鼓吹成一声叹息”(《西北风(二)》);“雁阵飞过空旷的原野/白云在广阔的天空牧羊”(《秋风》);“离神最近的就是那条神秘的暗河/离灶膛最近的就是我热烈的爱情”(《边地》)……像这样的语言,谁能说它不是一种贴近生活、富有质地的诗性语言呢?
当然,诗人琢磨的不仅仅是诗性的语言,还有“草木春秋”的诗心沉静。“金黄的柴胡刚刚谢幕,紫色的菊花就素面登场”(《一场花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山丹牧场,“祁连山用一头白雪的银发回答岁月沧桑的奥义……我迎风而立,老泪纵横”。“人们从草木易枯、美景易逝,进一步联想到生命的短暂,有自然反观人生,自然就获得了一种哲学和宇宙意义上的悲剧意识”⑤。“我断定蹲在秦长城上看落日的不是诗人/迎风流泪的也不是浪子”(《落日苍茫》)。2015年刷新在博客里的《我等待什么》,质朴、明了而有绚烂之致,时序的变换有了诗意的揣度,日常的安闲在空灵中“等待”。
诗人只有活明白了,才会懂得体会每一个细微的事物。生活栖息在诗意之上,“老家就在眼前,白山黑水地等著/那里有望眼欲穿的亲情/有白发苍苍和乳臭未干的血缘”(《回家》)。事物是人人所见的事物,生活是人人所处的生活,而感觉的方式和体验的角度却因人而异。一个诗人的审美理想与诗歌观念才是直接影响诗意生成效果的重要因素。更真实的是柠条——“黄土高原耐旱的小灌木”,是“山梁上的人家”,是“寒风中的玉米秸”!有什么样的审美理想和诗歌观念,就有什么样的作品面貌。王怀凌在语言的敏感把握和大胆应用方面已形成了带有自身印记的鲜活模式。他追求新奇的意象处理方式及其茂盛的诗意营造方式,喜欢在一首诗的多个地方设置着力点,让读者在品赏语言狂欢的同时,一次次被他的“暗箭”所伤。“抬头已是黄昏”,“我想送你一盏马灯”,西海固的“魅惑”使王怀凌对平淡诗意与浮泛抒情表现出斩钉截铁的排斥。因此,无论是谁,慢条斯理地阅读王怀凌的诗歌都是对这位“文学元气”充沛的写作者的不尊重。看似平淡清新的追求,深藏的是诗人对语言直接力量的砥砺,包括情感深度。
王怀凌在《草木春秋》的后记里炫耀颓废,应该说是人过中年的矜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年近五十而知天命,诗人试图淡化悲悯、焦虑、疼痛和不安,回复到宁静和安详。虽然有别于单永珍热烈的西部歌吟,但《草木春秋》第五辑“行走”的姿态,在祁连山两侧,在河西走廊的追问,颠覆了诗人的散淡意愿。乡愁饱含着诗意的悲悯文字,是王怀凌安妥自己,善待一切人事的情感本源。“对过往美好的追溯,往往成为最好的文字。”“诗的厚重在于诗人将生活的磨难层层解剖,并以自然界的其他元素所代替,表达诗人内心的真实。”“一个诗人,必须在美学意义上同别的诗人构成强烈的对抗,否则他不能成为他自己。”⑥王怀凌具有无法被生活遮蔽的睿智。如此冷峻的创作认识,来自诗意心性的磨损,来自精神和情感颓废的审美思考。“亲人们从未走远”,“尘埃中的美人依然年轻”……瓦楞草在《草木春秋》等八部诗集研讨会上说,从诗集《草木春秋》可以看到,步入中年以后,随着诗人的人生经验和阅历增加,诗歌的陈述也摒弃了亢奋、高调的抒情,因而他的诗歌更加紧密、具体和明确,更易于体察描述季节变化的那些不经意的荒凉、充实和孤独,也更包容日常生活的经验。
这样的体察和包容澄静诗意的同时也滋生颓废。生活里颓废是具有杀伤力的毒药,但在艺术家,颓废某种意义上最接近人性本真和明慧的情感状态,往往会让诗人创造传世的佳作,让艺术家达到最高的审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