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
2017-04-12李义
李义
秋气漫溢,秋凉了。对秋天的提醒,景绿叶和大家都加上了毛衫。任青的反映是,脑子里走过“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走过“老来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寒气侵入,寒气只认得血肉之躯,不认得任青。任青讲课时,不时蹦出一系列咳嗽。他临时决定,讲课本最后一单元里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他和数学老师调了课,两个班合到一个教室里讲。学生对他的此类举动已经有了免疫力。况且他认为,也在讲台上讲过:语文,说到底无非两个字:读、写。读是输入,读是突破时空及自我的限制,最大限度地吸收、体验古今中外积淀下来的文明;写是输出,将内心的思想情感表达出去。他先要让学生喜欢上,继而会使用“读、写”这两个工具,而后,才能让语文为人生服务。因了这样的思想,他常常在语文时娱文,常常将自己放在“平等中的首席”,常常忘了分数、上课,而呈自由状态。给学生10分钟的预习,扫除字词拦路虎,粗通文意后,他说:
在农历丙辰年的中秋月明之夜,苏轼,他远离故乡,非常想念自己的弟弟,无法入眠,他一边把酒一边起舞……
学生们全被他带到苏轼的时代,在苏轼的舞台下,看苏轼的满腔思绪。一通简单地串讲(字——词——句)后,读,就一个字,读。明月何时有?把酒问青天。他范读、指名读、分组读、分男女读:
何事偏向别时圆,同学们,我们谁人没有愁烦之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我们,想想我们的亲戚,想想我们的朋友,想想我们的村庄,谁家没有伤怀之事?
这无疑火上浇油,凡血肉之躯,全被点燃。而他也泪在眶中,那是献给他的父母、他的教授的,献给普天下所有人的不幸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读!一个字,读!
情郁于中,湿寒呈恶。肢体酸痛,头重脑胀,任青身上滚过去一层热浪,又掀过来一股寒流,几次翻腾,涕泪交流,高烧卧倒。感冒通不通,快克不克,只好请先锋,自嘲着一张脸,把自己交给乡卫生院的几瓶子药液来修理。
当了病人,孤寂填满了胸膛,将一颗心漂起来,漂得老老苍苍、瑟瑟索索、虚虚晃晃。
陈校长和大伙、学生来看任青,任青强迫自己将一切掩在平静的背面。
只有两个人,走了还把各自的目光留在病房:陈校长的,如父;景绿叶的,似妹。
吃饭时,陈校长走进灶房,当着大伙的面,对景绿叶说:
哦,小景,那个,把任青的一份菜叫他班的女生,给送到卫生院去。你有空了你去最好。你给添个小灶。年轻人,就耍着个年轻,耍着个傲气,这一下给扔到医院里了,你是咱们学校的大厨师,你不照顾谁照顾,是不是?哦,照顾好任青,是你当前工作中的,那个叫,重中之重,是不是?
一片附和声、强调声及挤眉弄眼和心照不宣。景绿叶大声而强烈地制止,但这种制止硬是懒在心里,使劲推也推不出去。最终,景绿叶的羞涩原生态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她心里亮得镜子一样,老校长这是故意要挑破这层纸的,它类似窗户纸,但更是玻璃纸,比窗户纸更透明,也更牢固。
任青闭上眼帘,将卫生院纷乱的药味儿挡在眼帘外。盲生静,静生诗,他在感悟生命真的像一根空秸秆一样脆弱。一缕肉蛋的气味儿钻进他的鼻孔,他一睁眼,景绿叶和一名女生在床头摆放碗筷。景绿叶笑着问:
好些了吗?
他赶紧往起翻,连说了几个“好”。
等任青吃完了,景绿叶才把一封信呈到他面前。
啊呀,是市上文联的,稀罕稀罕。你咋不早给我!
早给了,你一高兴就不吃饭了。
任青看一眼景绿叶,假装了一个认真,说:
有道理,你想得真周到。
果然是好消息:市文联邀请他参加金秋笔会。景绿叶像自己也被邀请了似的高兴着,她的高兴全盛开在脸上,且在胸内泉水一样源源不断翻涌着。那位女生回去后,任青的学生们都知道了:他们的诗人老师要到市上開会领奖去呢——多了“领奖”两个字,符合消息的传播规律。
任青捱到这一瓶子吊完。好了,他发誓般地给大夫说,他好了。要退了未吊的一瓶药液。大夫看一眼他的倔强,退了。景绿叶连说:
要治就彻底治好,不然好不利索,蔓蔓子长得很。
景绿叶知道说也是白说,但还是笑着再劝:
急啥,开会在后天呢!
任青回到宿舍,将憋在胸内,快要焙熟的高兴全部释放出来,六月天割麦子一样处理完教学上的事后,关了门拉了窗帘写诗。他要写几组诗到笔会上好好交流呢。大夫开的感冒通失宠般地丢在桌角。
陈校长似乎有些待不住,没等任青来请假,就去敲自己学生的门:为诗人准假。陈校长心里想的是:
学校里快拴疯了,赶紧放脱出去溜溜。
任青去放牧心灵。和他一样逃出来的教师占参会人员的三分之二,都在市文联主办的文学杂志,或市报副刊上或多或少发表过作品,算是神交已久了。畅所欲言,各抒己见。任青慎独着自己,直到大家都说了,非他说些不可时,他才说:
我说几句个人的感觉,各位老师都别笑啊,我觉得呢,我觉得有人写的作品是苹果,有人写的作品是葡萄,有的是桔子,有的是桃子。形、色、味各异,但都是好东西。读者的口味有所不同,有的爱好苹果,有的喜欢桔子。
大家鼓掌。有人问他的作品是什么。任青说:
我啊,我能写出个小樱桃,就不错了。
都笑。文联主席说: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想写红富士大苹果诗篇的诗人成不了大诗人。做人可谦虚,写诗毫不谦虚!任老师,你要努力,你要写红富士!
作品交流中,任青在诗歌组读了新作《毕业的教授(组诗)》,很受欢迎。任青说:
我知道我的诗不是最好的,但我的感情是最真的。
市报副刊的编辑连连点头,把诗品读了两遍,喜爱得像自己生的宝贝。又与任青一遍遍推敲几个字眼,决定发表它,这算是一种现场办公,让任青和众诗人很感激。自由活动时,一位安娜·卡列尼娜式,穿一身黑色衣服的女诗人含笑走来。她是先看见了任诗人诗里的忧郁,而后看见了任老师棱角分明的脸。她说:
任老师,原来你也是教师啊。
交谈中得知,她和他竟然在同一个县,她教学的学校比他的润水中学还偏僻。笔会结束返回,一起上了班车,恰剩两个相邻的座位了,逼得俩人夫妻一样坐在了一起。待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般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两人聊起了各自的学校、教学、教案、作文、学生等。据说,大多数人对待工作都是一年热,两年温,三年结成冰。但是,食王俸禄,当勤于王事。况且,她被女性的慈爱规范着,他被男人的尊严维持着,都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地工作着,所以三年之后都没有结冰,都对得起“教师”二字。尤其像任青这样视名誉如生命的男人,凡自己干过的活,绝不允许留下被人低视与言说的尾巴。但是,把一种改作业如洗衣服一样的活儿,重复上N的N次方后,就是洗衣机也会厌烦。好老师全凭“奉献”二字稀释着厌烦,不然天长日久,厌烦会钙化如石,会生教育病的。现在,此刻,正被汽车载上一秒一秒向厌烦的源头回归,二人心里渐已染上了烦的颜色。环视全车,全是冷漠的脸。一句歌词从远处漂来:
多少面孔,依然随波逐流,它们在追寻着什么……一年过了又一年,啊,一生只为这一天……留住我们的根。
惘然在车厢里回荡着。
沉默了一会儿,他侧了下脸,看见她抿了下嘴角:她是想问个话,努力了几次,她的嘴唇只是忸怩地做出个问话的姿势。不想姿势被他捉住了,她只好命令嘴唇特随意特礼貌地完成问话的任务:
你的妻子,也是同行吧,肯定的。
他自嘲地还了一个笑,说:
失败得很呢,还是中国光棍协会的会员。
光棍协会?哦!呵呵,我不信!
不信啊,不信你可以写信给那个协会去问。
这么优秀,你?
哏,优秀,总没有艾青、顾城优秀。你的另一半,肯定优秀吧?
她翻了他一眼,说:
优秀是优秀,只是还没嫁给我呢。
他笑了,说:
我还真的不信呢!
不信了你也可以写信去问啊。
他笑了,她也笑了。而后,在笑声的末梢都沉默了下来。而后,都觉得浑身不自然起来,二人都竭力把自身膨胀起来的不自然隐藏起来,却全暴露在欲盖弥彰之下。
她刮了他一眼,失声笑了,他便赶紧陪着笑笑。
她热着脸,问起他的诗生活来。他一下子逮住诗,得救似的大谈特谈起来。诗一来,全都是融洽、默契,还有,心有灵犀一“诗”通。
一双眼睛明亮着,瞳仁里,另一双眼睛也明亮着。反之,亦然。
几乎是一节课时间,汽车到站了,时间似乎被谁偷去了一半。下了车,她说: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这个诗友能答应。
行。你说。
到我家坐坐,帮我看一下我写的诗。就在城郊,家里就我爸妈,随和着呢。
任青把眼睛躲向纷攘的人群,嘴张开,准备三思后说个什么。
你刚答应了的!
那,行。
“行”字的前头还有个“那”字。
行!
女诗友书房的桌上摆着两本手抄的诗集,它的厚度和工整一下子镇住了任青。任青掀开封面时又缩回食指,确定自己刚才是履行了城里人进门洗手的程序,再把食指伸出去。
看了十几页,愁绪、纯情、诗意,三者按7:2:1混合而成的意境,渐次压住了任青。女诗友跑出去买菜了,任青顿住阅读,抬头顶了顶脑袋上方厚厚的诗压。这时,一位像诗的母亲一样的老人,慈祥着一脸的笑蹒跚进书房来了。任青起身扶住老人,像在扶一具似乎要倾倒的高龄的树桩。老人坐在椅子上,看着任青,喘匀气后,说:
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好的小伙我女儿从不往家里领。
任青填表一樣回答了自己的姓名、家庭详细住址、民族、职业、爱好、年龄、婚姻状况。后一项的回答使老人颇有些不安,她借给任青取水果的机会告诉了老伴,而后强迫任青吃苹果,强迫任青听她讲了个故事:
是一个必须报恩的故事。
男方是施恩者。
男方的父亲当年下乡,住在了女方家。很快喜欢上了与自己儿子同龄的小女孩。小女孩扎两个冲天羊角辫,“叔叔叔叔”叫得甜蜜、醉人。下乡干部的妻子难产,生下儿子后,被大夫告知不能再生了,再生会要命的。没有女儿的下乡干部待小女孩如己出,有一点好吃的,儿子、小女孩各一半。还将小女孩转入县城学校儿子的班里。住自己家,与儿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地,共出门上学,同放学回家。共欢笑,同打闹。真正快乐了下乡干部夫妻俩的后半生。后,干部重病,竟挣扎着将女方一家的户口迁入城郊。临终,不瞑目,直视已长成大姑娘的女方,女方的父亲赶紧说:
放心啊大恩人!丫丫是你的儿媳妇,谁也抢不走的。两个孩子书念结束,一工作,就结婚。
回头喊:
丫丫,赶紧叫爸爸。
姑娘哭喊了一声“爸爸”。老干部含笑而去。
工作后,面对“结婚”二字的逼迫,姑娘日益产生了煎熬:对方不是哥哥,已胜似哥哥。与哥哥怎么结婚呢?
姑娘努力寻找,或辛勤生产一种东西,以之去掉哥哥之感。
寻找的结果是渐渐成为了诗人。
诗人知道,自己所寻的东西叫爱情。
哥哥,恰恰给不了她这个。
哥哥被失父之痛沉默化了。哥哥不碰诗,喜啤酒,爱抽烟。哥哥勤于工作,业余帮母亲经商赚钱。
哥哥见诗人,如迎嘉宾;看诗人,如仰视女王。
哥哥在女诗人面前,总是小、小、小,把自己小成了奴才。而爱情总是蔑视奴才的。
哪怕对她吼一声,对她吵一句。没有。女诗人希望被爱情征服,但哥哥没有力量,没有男子气概,没有艺术情趣。
但自己得嫁他,为了报恩,为了地下长眠的叔叔。
被折磨的结果是——人,日渐林黛玉;诗,日渐李清照。
女诗人其实是多么希望能遇见另一个他啊!这个他,一来就跳上跷跷板的另一头,将她高高翘起,使她又惊又喜,哎呦大叫,又哗哗大笑。
但是跷跷板上有一根暗竖的长钉子,虽无形,但锋利,直戳这个他的屁股。
这个他肯定会逃走的。
跷跷板只好僵硬地将她丢了下来……
苹果早已吃完,任青早已听得明白,他几次张口,都被老人抬手挡住,只好攥着苹果核,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动。
老人讲完故事就跪了下去,说:
我养的女儿我知道她心里在想啥。但是她,就这个命了,她不能嫁给别人。你这么攒劲、出息,不愁找不到好姑娘的。我求你别和我女儿在一起了,别惹我女儿动心!
任青说:
大娘,你快起来!我,我答应你!
这时,卧室里一声脆响。二人赶进去,床上躺着一位头发白过葱根的老头,他把床头上的玻璃杯砸在了地板上。他满目凶光地盯着任青,嘴里嘟嘟囔囔。老伴赶过去,耳朵放在他嘴上听了听,才对任青说:
小伙子,老头子说女儿快要回来了,叫你……
任青触电似的一摆头,连说:
明白,明白!
任青退了两步,碰在衣架上。转身迈向门口。大娘说:
那个门,是那个门。这是卫生间。
任青出了楼门,向一条陌生的巷道撤去。遇见的人躲开他,像看逃犯一样,惧疑地仇视着他的远去。
待任青发现时,自己已经逃到了北山上。北山上长满了树木,间以一块块墓碑。几乎各种故事都被长眠于此的人演绎了,为爱殉殁者占了不少的比例。任青回头,背靠树,把一座县城狠狠地俯视着,被追赶的带伤英雄一样。已经确定不了他半小时前,被爱情牵引进去的那栋楼的具体位置了。被他的目光看住的那几栋楼,都似是而非地矗在山下,丢了灵魂地空虚着,似乎把一位姑娘的哭声和悲伤,像古代的宫女一样禁锢在里面。
景绿叶又给任青的学生改作文,课是陈校长上的。她改得很认真,几近于谨慎。夜深人静,还翻看着学生作业本上任青批下的只言片语。看了只言片语的语意,还看只言片语的笔迹,用目光在笔迹上描红,像一位书法家在虔心揣悟大师的书作,从而推测大师创作时刻的笔意、神情。景绿叶遥想远在市上的任青,第一次感到了迷惘:她没参加过笔会,想象不出笔会的情景,及笔会上任青的表现,如同地理学家推测不了猜想中的行星的运行环境与轨道。
36个小时后,景绿叶终于见到了任青。她没能在任青的脸上洞察出异样来,任青仍惯常地漠着那张教师脸。按说回来了是应该有一些高兴漾在脸上的。
一周后,陈校长将一封信封上字体很女性的信,放到任青的桌子上,然后坐下一言不发。任青明白,这是在问他怎么回事。他扯开信,是一首诗,没有书信格式的一点影子,也没有诗人的姓名。
任青把诗放在校长面前。校长研读了一遍,把诗推到任青面前。
任青抓过一张纸,写上字,放在校长面前。校长一低头,把纸上的“她有男朋友”五个字全吸进眼里,起身,走了。
你一言不发,我不发一言。任青想。
又两天,那首诗出现在市报的副刊上,诗人叫“辛琴”,任青看见了,又读了一遍。
又两天,辛琴找到润中来,先碰见的是景绿叶。景绿叶礼貌地领到任青宿舍门口。
陈校长第一时间随意地走进任青半开着的宿舍门。两人都正常地站起来。任青介绍:
陈校长,我的老师;辛老师,诗写得很好。
陈校长忽然记起式地“哟”了一声,说:
任老师前两天说过,咱市的报纸上发表过你的诗呢,写得好写得好。啊呀,诗好,名字也好,辛——琴,辛亥革命的辛,爱琴海的琴。我带地理,有个爱琴海。哎呀,你这个名字,是谐音辛勤劳动的辛勤,是不是?好,好,人就是要辛勤劳动,才能创造幸福。好,好好。你们聊,我走了。
陈校长进了景绿叶的宿舍,说:
小景,她正叫辛琴,她有男朋友的。
三小时后,辛琴走了,像个悲剧。任青送到校门口:他尊重悲剧,也尊重悲剧带着笑的自尊。在校门口又碰见景绿叶,景绿叶真心留她,羡慕地请女诗人给她教教诗歌。
辛琴笑了,指一下任青:
你们的任老师,才是大诗人呢。
半小时后,一辆摩托车停在任青宿舍门口,一位大块头男子摘下头盔,摸一把自己的娃娃脸,进了任老师宿舍,拉紧了门。十分钟后,他出来跨上摩托,一道烟走了。
两位男人的中国式对话很简单,十分钟的会见,三分之二用于了相互注视和沉默。女诗人辛琴的娃娃脸男朋友,亲耳听到了疑似情敌的几个肯定句和双重否定句后,立马尊敬起了任老师,哈哈着自己的娃娃脸,牢牢记住了任老师赠给他的一句叮嘱:
给女诗人做个好读者吧。
许多诗人的诗只有两个读者,一个是自己,一个是编辑。娃娃脸走时,强行丢下一袋水果。任青喊来一个男生,说:
你把这袋水果提到——
任青想了一下,他想到了他治感冒时躺过的那个地方,他说:
提到卫生院的1号病房,进门靠窗子那个病床上的病人,就说是一个人给你送的。不要说是我,然后放下水果就走,记住了吗?
男生执行任务去了。任青心里说:
这应该是送给病人的,我是个病人吗?
又一个小时后,天虽然快要黑了,景绿叶毅然向校长请了假,回家去了。
第二天,任青没等来景绿叶。上灶的老师们先吃了闭门羹,然后纷纷抓大头下馆子。
第三天中午,还没等来景绿叶。上灶的老师们继续吃了闭门羹,继续抓大头下馆子。任青心里的乱,草一样疯长:学生作业还锁在景绿叶的宿舍里呢。
陈校长说:
你不会去找一回她吗?
任青忽然笑了,左手击右手。自行车车把上挂了一大袋水果,准女婿一样颠着出了校門。陈校长瞪一眼校门口:
还诗人,木头!还心高得很!
陈校长蹲在了椅子上。陈校长总是不自觉就蹲在了椅子上,往往,待自己意识到时,他已在椅子上蹲了一会了。陈校长忽而笑了,他在笑自己,笑自己脑子里刚才闪过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
辛琴年龄大了还不结婚,任青年龄大了还不结婚,由二者推出,诗不是个好东西!它会让写它的人年龄大了还不想结婚。
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吩咐自己:
回家!瞎想!耗脑油!
景绿叶正常着自己,微笑、奉茶、致歉,逼得任青成了标准的客人。景绿叶的父亲景文山老师不在家,赶集去了。任青拿上钥匙返校。景绿叶也不挽留,说:
我爸快回来了,他一回来我就返校。
走出这女人的视线,又一茬乱草在任青心里疯长起来。他猛蹬了几脚车子,又跳下来推上走,一脚一脚踏着陌生人的脚印。山路上浮土厚,这串脚印很清晰,左脚跟外侧有一坨钉掌痕,像补丁,又像伤疤,又像个逃犯留下的慌张或证据。
任青登上一个高台,坐在土埂上。天气像几天前的下午一样虚诞着,空气到处都是。三个字,景、绿、叶。姓景,名绿叶;两个字,辛、琴。姓辛,名琴。
任青大脑里连连切换视频:从辛琴家到北山,从北山到老家,从老家父母那长满冰草的坟墓到父母多年来催促你成家的音容,从父母的音容到同学们一家三口的温馨日子。几次相亲尴尬的教师、深夜疯狂写作的失眠者、邂逅女诗人的诗人……
滚开,全部滚开!
怎么办?婚姻!现在就说婚姻!爱情是个骗子,是小说里的,是诗行上的,是电视里的,是安慰人生的迷药,是鸦片!滚开!现在就说婚姻!我的婚姻怎么办?他想起同学说的话:想清楚,你是找个过安稳日子的老婆呢,还是找个天天见面天天折腾的情人呢?把这一点想清楚了再找。想到最后,他逮住了三个字:景、绿、叶。对,就是景绿叶,景绿叶!他还把辛琴与景绿叶作了对比,前者是将高雅穗子一样顶在头上的小麦,有麦壳裹着,有麦芒护着;后者,是将朴实埋在土里的山芋,浑身与土地亲和;前者蒙胧,后者婉约;前者复杂,后者简单。
任青问眼前的大山:
任青啊,你该怎么办!
山风吹着任青,把他的回忆全部吹成了风的形状。现在想来,辛琴,就像一个梦游者在夜间朝觐过的女王一样。任青起身,拍屁股上的土。景绿叶慢蹬着车子出现了。远看,景绿叶果然携带着刘巧珍的所有美丽与可爱。任青像男主角高加林一样,喊:
景——绿叶。
其时的景绿叶满心的凄凄惨惨戚戚,如云如雾更如梦,看见任青,又用微笑把自己掩护了起来。任青把一切与辛琴有关的,全部说与景绿叶和她的自行车听,辛琴的诗、父、母、娃娃脸男朋友等,时、地、人、因、过、果,六要素全在,是一篇成功的口头下水文。平生第一次听到爱情性质的自白,景绿叶非常感激任青,并力劝:辛琴很优秀,放弃很可惜。说着,折回来,说要回去取个啥。任青陪景绿叶往回走。两把自行车被推着,各陪着各的主人。
任青从氛围里往出挣了挣,说:
命!都是命!
抬头看远山,叹气。说:
折腾不起了!
景绿叶又折回,说,算了,不取了。任青陪着折回。
走了几步,任青停住脚,低头、闭目。他在暗下决心,积攒力量,积攒将一句话从口里输送出去的力量。他表白:
小景,其实你知道,现在,我在想一个人,也许她更适合我。她叫——
任青丢下这一句半话,也丢下景绿叶往前走,又停住,心里发着狠:
说出去!先说出去!
他朝前、后、左、右四面方向看,全是山,似乎在堵着他的口。他丢下车子,奔过去,一把抓起人家姑娘的手,梁山伯一样在祝英台手掌上写:
叶、绿、景。
颁奖一样,第一名最后出现。
而后,他把女性的手猛地拍在自己唇上。半晌,抬头,脸上全是泪。
他看着小景的眼,喘着气说:
你,也给我一句话吧!
姑娘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半晌,说:
明天行吗?我想静一静。
两人都沉默在自行车上,车轮无规则转动着。快到学校时,景绿叶请任青先走,任青“哟”一声,明白过来:
你先走,你先走。
直到次日这个“明天”的天黑,没有答案;好在次日也有个“明天”,但也不见答案的到来;到了明天的明天,任青笑着走进景绿叶宿舍,坐下,等待式地沉默着,直到沸点,没有等到一个字。他的耳朵有些羞,继而换作生气式地沉默,直到汽化。
他站起来,领导一样在地上踱步,立住,问:
难道,你不同意?
景绿叶一直低着头,缩在自己的沉默里,这一下被逼到了悬崖边,她心一狠,跳崖似的喝了一句:
我不同意!
任青愣了,忽然觉得这个女子有些丑。他慢慢将自己的身躯坐到坚硬的椅子上,平静着自己,问:
愿闻其详!
0.1秒后,景绿叶大放哭声,小姑娘一样边抹泪边嚷:
我没工作!我不会写诗!我不配你!我真的希望你能找个像辛琴一样的。
任青低吼了一句:
可是我无法去找!
景绿叶不理他的低吼,继续小姑娘一样边抹泪边哭恨:
我没工作!我不会写诗!我不配!
任青又低吼:
我不嫌!我不嫌你没工作!我不嫌你不会写诗!
景绿叶继续不理他的低吼,继续小姑娘一样边抹泪边哭吟:
我嫌我自己我,没工作我,不会写诗我,不配我……
任青消下去大半的气,忽而又想,自己这是求婚吗?这一想,他才清醒了 过来。自己是在审问,在逼供。他生着自己的气,再看像个丫环一样眼泪抹得满脸都是的景绿叶,忽而,一团爱意像鸟嘴一样飞来啄了一下他的心。他脸上闪过一个笑意,立在旁边欣赏起大姑娘的哭声、哭态来。奇怪,这哭声怎么越听越像笑声,这哭态怎么越看越像笑姿。两分钟后,他终于品出来了,尝出来了:幸福,她是幸福得在哭啊,蠢貨!
他无声地笑了,搓着双手,越搓越痒,他一下子逮住景绿叶的钢笔,毛笔一样攥着,用标准的柳体竖着写道:
你的哭也是美丽的。
8个字,布为三行,第三行下部用行书写上“任青”二字及年月。伴奏着景绿叶的哭声,创作出这幅书法精品后,他悄声走了。校园里,暮色苍茫,任青的心里跟着一位歌唱家激扬起来:
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任青回到宿舍,提起毛笔,像草圣一样悬腕挥毫: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爱有一万个理由,爱只有一个理由:爱。
景绿叶哭够了后,才发现房中早已没了任青。想找镜子时才看见了那幅书法作品。她又泪水奔流,拍打一个人一样拍打着作品;而后,电视上的格格一样,将作品贴在左胸;而后,淘气地笑了,又哭了,哭笑不得,又哭又笑。
总之,又把自己折腾了一夜。她宿舍屋顶的一盏40瓦的电灯,明亮地照看着她的爱情,工作了整整一宿。
雪是夜晚来的,静谧,不扰天地。次日,家家户户,山塬河川,全都是大片大片的祥和。校园的书声被瑞雪衬起,洁净如一种经声。景绿叶欣赏着窗玻璃上的冰花,冰花似是水底的神话世界,山河森林,无所不有。任青以指甲为笔,在自己的每块窗玻璃上草书横幅“山舞银蛇”、“银装素裹”,斗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他雪冬之晨的一项功课,现在又加上三个字:景绿叶。
景绿叶在分类整理各班语文老师交来的征文。这是参加全市校园征文大赛的作文,完了由任青组织全校语文老师统一评选,择优参赛。陈校长进来看景绿叶的工作,帮一下忙。几堆作文确实够忙的,忙并快乐着。陈校长希望最少获个组织奖。任青在忙教学,他胸有成竹:等大家评出佳作后,他将对前10篇最优作文,进行一次以独特和创新为主导的润色,确保其中有四五篇能达到二等及一等奖水平,再排除其他因素,至少能拿一、二名三等奖。这种思维是社会教给他的。
任青走过阅报栏时瞥了一眼报纸,看见又来了一期市报。便走近了细看,总觉得有些梗。一看日期,是3号和5号的,4号的却没贴。报纸原先老王张贴,后来景绿叶贴,她经常被安排张贴学校的卫生、纪律评比结果,还有简报、文件等,经常开、锁阅报栏上面的玻璃框。景绿叶是不会故意把4号的报纸忘掉的。去问老王,说陈校长全拿走了。每次都是陈校长翻阅后才张贴的。任青觉得自己无端地有些落寞。黄昏的校园里寒气渐浓。景绿叶、陈校长早回家了。他双手插入衣兜,踱出校门。街道空冷,对面的乡供电站还没关门,有人走出走进。
任青走进去,桌子上扔着几张市报。任青边搭话边翻,4号的三版果然是文艺副刊!任青的心脏向旁边甩了一下。觉得脊背上被谁抚了一把。转身,没人。
终于看见了辛琴的诗:
被娶
一位姑娘被一场婚礼娶走
娶走了一具血肉之躯
没娶走她的心
任凭怎样呼唤
那颗心还搁在十二月
十二月之后
它还同春天一起醒来吗
笔会之后,辛琴在市报上发表了大量的诗。严格来讲,这些诗是信,定向于一位能读懂它的读者。任青一眼看见了诗里自己的姓名:任凭、十二月。十二月,合起来,就是“青”字。任青有种被剥光了衣服抛在大街上的感觉。碰撞着一路的寒冷,任青赶回了宿舍。一房间十二平米的冰凉,火炉像个临终在咽气的光棍一样,快要熄灭了。他胡乱喂了炉子几疙瘩炭,随着室温的上升,他的情绪骚乱起来。继而如一群狗头蜂,嗡嗡嗡围着“被娶”飞,围着“辛琴”飞,围着那次邂逅飞,围着娃娃脸男朋友飞。他觉得一缕疼痛在血管里流淌,在五脏六腑流淌。进而,狗头蜂群无理由地团住了景绿叶,不走了,围着景绿叶狂蜇疯咬起来:
你为什么压下4号的报?你为什么怕让我知道?为什么你的心是这样小?你为什么以为我不知道辛琴的消息你就可以得到我了吗?
他血管里的疼痛沸腾成了怨怒,在全身奔突。
一朵花玉碎了,她压在心底的诗一般的哀鸣,通过他,击向了另一朵花。
这时,老王推门进来,问这位爱读报的年轻人,找到4号的报了吗?任青关大号水龙头一样强关住自己的表情,说:
不找了,在供电所看了。
老王瞅一眼年轻人脸上的不正常,连连叹气,像给不争气的儿子一样说:
小任,要抓紧啊,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看古代的大文豪,也找双职工去?像李清照、苏小妹一样的毕竟是一两个儿。你笑,你笑屁呢!年龄大了真的就不好找了。年龄不饶人,你有天大的本事,年龄大了人家嫌弃呢,明白吗?我给你说,我都听见别人都议论开你了,说你,说你有问题!
老王说完,一跺脚走了。
任青坐着,火炉里的火发出海涛似的怒吼。他忽地记起:有一个村教学点的年轻老师,他的漂亮对象不跟他了,对象的爹逢人就说他有问题。传开来,他连丑女都找不上了。没办法,提了菜刀去跟准岳父耍死。说:
你说我有问题,你咋知道的?你不是女的你没和我睡过觉你咋知道的?你说我有问题你今天检验一下我看有问题吗!你一把年纪了你反悔把女子不给我了你不要毁我的名声,现在我找不上媳妇了你给我找,不然我不去上课!我就死在你家里!
只一天,不待村教学点的校长去问,二十几位没人上课的学生及其家长找到准岳父家门口,唾沫差点把他淹了。准岳父立马奉出祖上的封建家长制,喝住女子明日送礼,三日完婚。
被这个故事一点,任青像一个爆竹被燃炸了。他拉开门追到老王的宿舍门前。
一片黑寂,老王睡了。
化学老师闫建三出来上厕所,任青一身火药味的冲进闫老师的宿舍,对着闫老师的脸把老王及捣闲话的人扫射了一梭子。閆老师忽地变了脸,说:
不找老王了,你找我,这话是我传给老王的。
任青说:
你,你!
要扯闫老师的衣领。闫老师等他扯住了,一抡胳膊,任青的两手,连同自己的几枚纽扣一齐飞了。闫老师黑着脸,屠夫一样抓住任青,一把拽到椅子上,指着诗人的鼻尖,说:
像个欲成大器不修边幅的卧龙先生一样!咋,润水中学放不下你了?依我,我要是景绿叶,我不稀罕你!你是啥,一月的两个活不旺死不了的工资,隔几天挤牙膏一样挤出的几行诗!再是个啥?你说,你再是个啥?
气愤者的唾沫,溅满了诗人的鼻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娶了个标准的丑老婆,但我起码没让老人熬孙子!
对方嘴皮直扇,没扇出一个字来。对方往起一挣,被肩上的手压下去,一挣,压下去。终而,景阳冈的老虎一样,气泄了,蔫了,安静了。
闫建三坐在另一边,点了支烟,说:
那天逢集去买东西,你在前头像个长(带“长”字的领导)一样走着。我在后面,我看见几个人指着你的脊背活动嘴,我靠过去装作买东西听了一耳朵,就是这原话,我一句没稀释。我回来心里堵得,胃里全是酸碱盐,跑去给老王叨了。你看这老王,都憋了多长时间了!
任青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嘴巴,走了。
任青回到自己宿舍,又退出来,走到操场,跑起来。在寒夜,像一台机器人,匀加速开动起来了。
闫建三站在操场边,等机器里的油耗得差不多了,过来将他拽回宿舍,走了。又来了,将半板感冒药拍在任青桌上,封住炉子,捣开通风,走了。化学老师满肚子分子,没说一个语文上的汉字。
次日第一节课,景绿叶、陈校长、语文科代表到处找没去上课的任老师,正找着,任青从校门口进来了,抬着左腕,右手高举着没吊完的药瓶子。任青在大家疑惑的注视下走近校长,说:
迟了8分钟,按学校的制度办。我感冒了。
对,制度不执行是空纸一张。你回宿舍,课我上。
不待任青开口,老校长小跑着赶进了教室,像是他自己迟到了似的。
润中的老师都知道陈校长的死规定之一是:上课坚决不能迟到。他说,老师迟到,一、有悖师德;二、失威信于学生;三、迟到超过二分钟,学生的等待心理将消失,教室里会变成马蜂窝,其他同学无法学习,邻班无法上课。
景绿叶帮任青把药瓶子挂在墙上,看见任青的沉默里80%是拒绝,利手利脚走了。
任青数吊针输液管里的滴数,觉得自己像一杯水空下去,空下去又往上涨,涨上来。连这瓶药液似乎都在欺笑他,好不容易滴完后,他拔了针头卧床睡去了,李白一样梦游天姥吟留别。惊醒,曾经沧海难为水!天若有情天亦老!
任青软瘫着,收拢不起自己的躯干四肢,一阵阵虚弱袭来,眼皮铅一样往下沉。他忽地怕,怕自己再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一瞬间,他强烈希望宿舍里进来一个人!在那股希望的末端,景绿叶悄然推门进来,把手上的一沓作业撂下。赶到床前,刘巧珍一样,从兜里掏出两个煮鸡蛋,剥皮、洒盐(盐包在纸里)、喂食。
任青的嘴像个器官几开几合,嚼咽了鸡蛋。喉节像个暗处的机关,失效似的上下滑动了几下。景绿叶销毁证据般的把鸡蛋皮全部收拾净,倒了半杯水放在床头,取下墙上的空瓶子放进桌底。家庭主妇一样干完这些后,景绿叶走近床边,她刚张口,任青一拽被子,蒙住了头。只有害羞或哭泣的姑娘,或调皮的孩子才有这样的动作。景绿叶愣了一秒,扔下一个微笑,走了。进自己宿舍时她回了下头,看见任青甩着两条胳膊快步走向厕所。景绿叶一把捂住嘴角上跳出来的一个笑,进了门。
午饭时,任青来灶房,端上自己的一碗饭回宿舍吃去了。其他教师将觉出的不正常视若罔闻。景绿叶背着大家,在案板上一直忙碌着。所有碗洗了,就任青的一直缺席。景绿叶擦了手去收碗,进门看见诗人平躺在床,双眼敷衍地履行着视觉功能。双耳似是瞬间失聪,装饰般地粘贴在脑袋两侧:对她的进来没一点反应。景绿叶端起空碗要走,又放下碗,在纸上写上一句话,挡在诗人的视线上,离眼一尺远:
你感觉好点了吗?
任青翻身,抓笔在纸上两绕,画了一个大大的草体字:烦。然后,像扔“烦”字一样将纸扔在桌上,又仰躺下去了。
古人造字,往往一字多意,类似古代的一夫多妻制。烦,可以是我很烦,可以是我烦你,还可以是你烦我!后世的语法学家用了形容词、意动用法等弄得学生头大的术语,竭力析辨它们。还有,过后追究,后者问,你说你烦我,前者会诡为我是说我很烦。
但是,人和人处着个感觉。景绿叶的心被“烦”字一撞,滋地生出了一股气。她抓起碗就走,又猛地扑了一下,双手捧住了差点掉下去的碗,被烦撵出了门。
一连几日,景绿叶被“烦”字雾一样罩着,她几次想甩掉这层裹挟在周身的“烦”气,呼吸几口带氧的鲜空气。她索性倒在床上,闭目或被子蒙头,但脑幕上满是人影:辛琴,还有一些穿得花哨的女人。闪的最忙的还是这个任青,他忽而朝她微笑,忽而朝她怒目、恫嚇。景绿叶周身不宁,如同被一团无名火在内里焙烤着。
子夜。任青关了灯,黑坐在炉旁的矮凳上。一门之隔,校园里寂静着,又似无数的生命气息在大夜弥漫着。这时,数学老师小何说的话又悄悄逼近了任青的耳朵:
任老师,我真是理解不透你们文人的内心。那个辛琴我不说了,你看我也找了个双职工吧,你们都认为我们有共同语言,很幸福吧?但还是甩脸吵嘴鸡狗鸭(像鸡狗鸭一样吵、咬)。因为,这就是日子啊!漂亮上,我相信任何人都会对景绿叶打满分的。我是教数学的,你不妨这样想一下,假若小景老师与别人结婚了,你将会怎样?这是数学上的反证法,你沿着这个反方向想想看,也许能帮你做出选择。
此刻,他就是把自己置于万籁俱寂,置于大夜的中心,做着反证。反证刚一开始,他内心就大叫一声,像个霸王一样,决不允许!他捂着自己的口,害怕吼声像个疯子一样将夜吵醒,他看见,决、不、允、许,“许”的后面箭一样飞来一支又一支感叹号,齐排排扎在那里。
次日,他赶到景绿叶跟前,问她把4号的市报为啥没有张贴,景绿叶说:
我当时问了,陈校长说4号的没啥好看的,他包东西了,不贴了。
任青被电击了似的跳出去,拦住正在快走着去执行校长职务的陈老师:
你说,你把4号的市报为啥不给景绿叶张贴?啊?你说?
陈校长吃了程咬金似的一吓,指着任青的鼻子,喊:
滚!滚开!4号的市报上辛啥的那个女诗人出嫁了,你快去追吧,赶紧把她从别人的婚礼上扯回来!
校长彻底生气了,向前两步走,又忽地向后转,说:
我想了个好心,人家都决定出嫁了,你就没必要知道没必要徒生烦恼了,好好和这个处吧。没想到,你,你藕,藕断丝连。我告诉你,我要是小景,我发誓不跟你,不跟你这个诗人了!
这里的方言,sh、s不分,“诗人”常念si人,因为十二分的气愤,听起来骂的是“死人”,“不跟你这个死人了”!
任青僵着,看陈老师快要出校门了,双掌一击,说:
好!噫,好!
范进中举般跑向景绿叶的宿舍,把站在门口的景绿叶一把抱起,抱进了宿舍。陈校长出了校门又返回,是第六感觉把他拽回的,他一脸疑惑地走向景绿叶宿舍,到了门口,听见里面一团的激烈与紧张,他慌了,“哐”一下撞开门闯进去。
任青抱着景绿叶在转圈。景绿叶朝他肩头上狠打:
放下!放下!你这人!你这人!
任青才松开景绿叶。
陈校长双手叉腰堵住门口:
打!给我好好打!光天化日之下敢耍流氓,打!
任青哈哈大笑,说:
我错了!我冤枉了人家,我错了!
你不错谁错?人家小景是顺着“好”字端端儿长大的,人家能错吗?
陈校长的脸黑红着,像关公。
任青继续笑着:
对,我才知道了,小景是不可能错的,我很喜欢她!我爱她!
呸,呸,说啥呢!陈校长喝止。景绿叶捂着脸夺门而逃。
是夜,任青奋笔疾书,须臾千言。他的绿叶儿是翠绿的,阳光的,跟他期望中的一样美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绿叶之腹,他应该早问一句的,早问一句,问一句,不就完了吗?偏见、自负,把社会教给他的世俗,竟然推测到小景身上去了。一顿砸骨敲髓般地认错与自我批评后,开始了对景绿叶海枯石烂山盟海誓的赞美、仰慕、追忆……
文字像发情的洪水,他的笔简直在发疯。
爱情病许多人都患过,但此类人明显更甚。
写够了,写饱了。任青跑出宿舍,在大夜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奔跑,如同一粒在轨道上无限循環运行抑或打滑的星星。
跑累了。回到宿舍,任青仰面直直地倒下去,被床盛住。双眼空瞅着屋顶的檩、椽,N分钟后,心里说:
命!这就是我的命!
再N分钟后,心里说:
我认命!我高兴得很!
走了多长的路啊!
那晚的景绿叶呢,类似于任青地瘫在自己床上,泪水长流。她把自己也交给了命,交出去了,收不回来了。全部交出去了,只剩下了哭。
只有哭还姓景,其余,全姓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