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盒里简单的幸福
2017-04-12张国立
张国立
老婆不在家,只好很勉强很勉强地自己洗衣服。其实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就洗了,我为什么还觉得很烦呢?洗衣服不烦,可是要晒衣服、要收衣服、要折衣服,就烦啦。
几天后老婆回来发现满阳台挂的全是衣服,骂我懒,连衣服也不收。我对她说,很麻烦耶。她冒出一句话:小时候没洗衣机,你也不嫌烦。不,我说,小时候有洗衣机,连洗带晒兼收折,全自动,洗衣机的厂牌叫“老妈”。
对,以前有个时代,虽然全是黑白的,却无忧无虑,每天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的云朵,整个人也慵懒地飘浮起来。
日本有部疗愈系电影《幸福的三丁目》,它的日本原名是《三丁目的黄昏》,英文片名则是《ALWAYS》,原本是漫画,以小学生的故事为主,改编后把剧情集中,述说日本二战后的平民生活。主角开了家汽车修理厂很小,可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几年后攒了点钱,便买了周围邻里间的第一台电视,邻居吃晚饭后都跑去修车厂抢位子。
五十年代的中国台湾,和日本很类似,都在战后的赤贫中缓缓地站起来,虽然物资缺乏,可是单纯的生活却是最大的快乐来源。
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班上来个转学生,她比我们大两岁,个子也高,据说总是留级,中午吃便当,她总用便当盒遮住大半个便当,筷子小心地从缝隙伸进去夹出一小撮的饭再慢慢地放进嘴里。有个男同学恶作剧地去抢她的便当盒盖,然后她的午饭全暴露在我们眼中,压得满满的饭上只有两三片酱菜。
她哭了,趴在桌上痛哭。我们手足无措,我想,我们可能知道闯了祸;我想,可能我们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便当。然后有个女同学捧着她的便当走来,几个女生围在一起换菜吃,不久,纯米饭的便当盒内出现变化,有半个荷包蛋,有半片火腿,其他女生则津津有味地嚼起酱菜。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女同学,她没有念完小学,因为她得回家帮忙带弟妹,有时候也会背着弟弟来学校站在操场一角远远地望着我们,等中午下课大家继续一起吃便当。
把感情浓缩到小小的便当盒内,那是个简单的时代。
那时的父母很能生小孩,教室不够,即使三年级,每星期仍有三天只上半天课。放学没有辅导班可以去,没有越佣在校门口接我们,没有音乐班、舞蹈班、跆拳道班。我都会坐公交车去老妈做事的工厂和她一起吃午饭,她都会带两个便当去工厂,一个她的一个我的。每天早上她
会给我一张公交车票,再三叮咛:别把车票弄丢。我还是弄丢了'心想干脆走去找老妈。
走呀走,从如今台北市吉林路上的长安国小,走到圆山那里的大龙峒,大概总共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工厂只见老妈站在门口急着东张西望,见着我便紧紧抱住,她说了一句话,我也永远记住,她说:“我该多给你一点钱放在身上。”
已经一点半,我们开始吃午饭,老妈把两个便当蒸好,我和她面对面坐着,充满期待地打开便当盒,一股热乎乎的蒸气扑上我的脸,里面有饭香有肉香,人生满足了。我和老妈的感情也浓缩在小小的便当盒内,那真是个简单的时代呀。
到了初中,我功课不好,念的是夜间部,台北市长春路上的大同中学。下午五点才上课,可是我都中午就去上学,不管太阳多大,拼了命地打篮球,所以我们都带两个便当,一个中午吃,一个晚上吃。
有一次打球时发生冲突,打起架,被老师逮了去罚站,但我们来不及拿放在球场旁的书包。天都黑了,老师才叫我们回教室,只见大家飞奔去球场,书包还在,可是有个同学的便当不见了,他慌张地到处找,我们也陪着找,始终没找到。
那天我们到九点放学才吃晚饭,同学都走光,只剩我们五个人,打开四个冷冰冰的便当盒,快乐得让我们忘记刚才的罚站、忘记一天没上课、忘记明天的考试,也忘记训导处威胁要记我们的过。
天已经很晚,我们边顺着长春路运球边跳着朝林森北路的方向走去。我们刚吃完便当,我们对人生没有其他的要求了。
生活可以很简单,简单使人与人容易接触,简单是最大的幸福。
20世纪60年代美国的诗人、摇滚乐团的主唱Tuli Kupferberg写过一则小故事《PERSONAL》:
以前有个原子弹想当子弹。
“为什么?”他的其他原子彈同事问,“你可以当伟大的原子弹,干吗还去当小小的子弹?”
“我怀念,”原子弹叹气地说,“人身的接触啊。”我怀念的则是,哎,便当盒里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