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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纳与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对比

2017-04-11房艳红

山东外语教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福克纳汪曾祺人性

房艳红

(山东财经大学 公共外语教学部,山东 济南 250014)

福克纳与汪曾祺作品中的人文精神对比

房艳红

(山东财经大学 公共外语教学部,山东 济南 250014)

美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和我国作家汪曾祺虽然根植于不同的文化传统,但作品中却闪烁着共同的人性光辉。由于西方基督教文化异于中国儒道文化,他们书写人文情怀的方式又不尽相同:福克纳侧重于以神性之光关照人性,而汪曾祺则着力展现乡土里的唯美世情;在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下,福克纳在表达对人的终极关怀方面,其笔下的人物通过“向死而生”而走向救赎之路,而在汪曾祺笔下,面对生存困境,众生则以超越的态度诗意栖居。

福克纳;汪曾祺;文化传统;人性;人文精神

1.0 引言

文学即人学,其本质是对人的关怀。美国作家福克纳在其小说中通过展示美国南方人的生存状态,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忧虑和关注。无独有偶,中国作家汪曾祺的作品也同样是关爱众生,悲悯人世,与福克纳具有相通之处。福克纳与汪曾祺都深深地植根于各自的文化传统,但是前者受基督教文化传统的影响,其作品着力批判美国南方社会现世之恶而导致的人的堕落,表现出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教人道主义情怀,而汪曾祺则受中国儒道传统的影响,糅合了儒家仁者爱人与道家洒脱超越,具有浓厚的中国式人道主义情怀;在存在主义哲学思潮的影响下,福克纳在表达对人的终极关怀方面,其笔下的人物通过“向死而生”而走向救赎之路,而在汪曾祺那里,众生则以超越的生存态度诗意栖居。

2.0 迥异的文化传统,相似的人性光辉

跨越大洋两岸的福克纳和汪曾祺虽然浸渍在迥异的文化传统中,但其作品都闪烁着相似的人性光辉。

福克纳出生在美国南方的“圣经地带”(Bible Belt),以加尔文主义为核心的清教思想构成了南方社会文化传统的基础,渗透至南方人日常生活和思想之中,规定着其思维方式,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和辩识身份的独特视角。福克纳成长在一个传统的基督教家庭里。母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其祖父要求家里所有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早餐前一律流利地背诵一段《圣经》,否则不能吃饭。福克纳小时候上过美以美教会( 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的主日学校,婚后与妻子定期参加圣公会( Protestant Episcopal Church)的礼拜仪式。处在这样的家庭和社会环境之中,基督教文化成了像福克纳这样的“南方乡下孩子背景的一部分”,他“在其中长大,不断消化它,从而不知不觉地吸收它”(Gwymn & Blotner,1965:86)。

“人的问题是所有宗教的核心内容。宗教的最终目的和意义……在于为其信仰者提供对人类命运和个人人生问题的说明。”(罗竹风,1991:129)费尔巴哈也认为:“人是基督教的上帝,人本学是基督教神学之秘密”(费尔巴哈,1995:429)。因此,基督教是隐形的人本主义,而非神本主义。福克纳的思想和创作是从基督教人本主义出发,主要指向人、人的存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一点在福克纳接受诺贝尔文学获奖典礼的致辞上可略见一斑:

我相信人类不仅能够生存下去,而且能够蓬勃发展。人之不朽并非因为在所有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因为人有灵魂,有怜悯、牺牲和耐劳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把这些东西写出来。诗人和作家的特殊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人类昔日的荣誉——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Faulkner,2004:120)

这些人类“昔日的荣耀”正是基督教思想和精神最直接的外化形式。在基督教里,人的观念是在神学意义上界定的,人性的本质寓于神性之中,在神性的尺度下得以彰显而获得升华,福克纳在创作过程中自觉沿袭了这个陈述命题。在他看来,人性和神性相互依存、不可分割。“对于我,证明人类的不朽……上帝的理念,是有价值的,事实就在于他书写、创作音乐和绘画。它们是人类的天空。它们能够证明上帝是否存在,而他想让我们看到他已经证实了的东西,即人类的存在,那将是明证。”(转引自王钢,2013:47)

同福克纳一样,汪曾祺也深受来自祖父的严格训诫。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士大夫家庭,祖父是清末拔贡,曾亲自给汪曾祺讲授《论语》。汪曾祺的父亲熟读经史子集,多才多艺,精通琴棋书画,他对汪曾祺的影响很大。开明的父亲不仅让汪曾祺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启蒙,还专门为他延请乡里高师,讲授书法和桐城派散文。汪曾祺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传统文化的熏陶。汪曾祺的故乡高邮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这里不仅是著名词人、婉约派词宗秦少游的故里,还诞生过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可谓文风昌盛、源远流长。可以想见儒学对汪曾祺的影响之大。就这样,从长辈到乡贤,浓厚的传统文化氛围塑造了汪曾祺传统的人格和文化品格,他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他曾说:“中国人必然会接受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影响。……比较起来,我还是接受儒家的思想多一些”(汪曾祺,1985:328)。《尚书.泰誓上》说“惟天地万物之母,惟人为万物之灵” (李明、王健,1980:192),在《孝经.圣治》中孔子也说:“天地之性,人为贵”(汪受宽,2004:42)。 因此,儒家思想的核心就是以人为本。“仁”作为儒家思想的核心观念之一,其基本内涵是“仁爱”、“爱人”、“爱众”,充分体现了人本精神,本质上是一种人道思想。汪曾祺对自己所受的儒学影响是这样解释的:“我不是从道理上,而是从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有人情味的思想”(汪曾祺,1985:328)。显然,他所接受的儒家“讲人情”的一面正是儒学的人道思想——以人为本,仁者爱人。

除儒学之外,汪曾祺还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他自己称,在西南联大时曾听刘文典先生讲庄子,“在昆明教中学时案头常放的一本书是《庄子集解》”(汪曾祺,1998:328)。道家哲学不仅追寻生命根源,探讨生命存在的方式,而且积极探讨人生价值和处世哲学,追求精神的超越和超然。汪曾祺接受的正是道家关怀生命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其作品中表现为崇尚生命的本真、追求通达超脱的品格和大仁至慈的人文关怀。

3.0 同归而殊途的人性书写

不论是西方的基督教还是中国的儒道,都或隐或显表现人本主义思想,其核心都是对人的关怀;尽管福克纳和汪曾祺都从人和人性出发,关注人的生存和命运,但在表现方式上又各有其特点。

3.1 神圣光照下的人性关怀与乡土市井间的唯美世情

对福克纳而言,基督教思想深深地影响着他的思维习惯和创作。《圣经》中的典故和神话是福克纳作品中引用次数最多的资料。根据杰西·考菲的统计,在福克纳的19部长篇小说中,共引用和参照《圣经》379处,其中《旧约》183处,《新约》196处。他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大量采用《圣经》人物原型,像《喧哗与躁动》中的白痴班吉,《八月之光》中的乔·克里斯默斯,《去吧,摩西》中的艾萨克·麦卡斯林,从不同侧面影射了耶稣的形象。基督教的“原罪与报应”、“原罪与救赎”的思想对福克纳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他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主要描写了由于种族等罪恶导致的南方豪门世家的没落以及后代所遭受的惩罚或所做的救赎。这些都是基督教文化影响的结果,因此,有评论家认为福克纳是基督教作家。

其实,福克纳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基督教作家,他的创作思想更倾向于世俗性和世俗中的人。1955年,在致霍兰德(Harold E. Howland)的信中福克纳表示他感兴趣的是人,相信人和人性,关心人的处境和未来(王钢,2013:46)。能集中表现福克纳对人和人性关怀的,莫过于其“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了。在这些作品中,他始终以“人”为出发点和归宿,把“人”置于上帝之上,人始终是第一位的。1955年,福克纳在回答日本记者时曾坦言他希望唯一属于的、愿意属于的流派是人道主义流派(李常磊、王秀梅,2010:44)。对此,柯林斯·布鲁克斯评述说:“他本质上是基督教人道主义……或者确切地说,是一种斯多葛式的基督徒”(Brooks,1987:124)。作为一位人道主义作家,福克纳超越了南方人理性主义思想的局限,从基督教人本主义出发剖析并批判了南方社会的种种罪恶所导致的人的扭曲和堕落。

首先,他把矛头指向加尔文主义支持的种族制度。在福克纳的笔下,黑人被恣意地虐待,他们被看作是一群“可被诅咒的野牛”,没有任何自由、尊严、权力和社会地位,被白人随意打骂、买卖,甚至被处以私刑。《八月之光》中,种族身份不确定的乔·克里斯默斯从小被外祖父遗弃,被养父残暴虐待;白人社会歧视他,黑人提防他,最后他杀死白人情人,自己被白人暴徒们肢解。《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查尔斯·邦也是种族主义的一个牺牲品。因为母亲具有八分之一的黑人血统,白人父亲抛弃他们母子,为了得到父亲的承认,他不惜选择与同父异母的妹妹的乱伦婚姻为代价,结果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射杀。《去吧,摩西》中的黑人女奴尤明丝被白人种植园主霸占生下一女,女儿长大后又被生父蹂躏产下一子,绝望的尤明丝在一个圣诞节晚上投水自尽。面对种族制度造成的人性摧残和毁灭,福克纳发出了“让全体美国人都因为南方白人种族主义而受良心谴责”(戴维·埃斯蒂斯,1983:58)的人道主义呐喊。其次,福克纳还无情地鞭挞了清教妇道观和父权制度。清教妇道观和父权制度“使自己的女眷变成淑女……使淑女变成鬼魂”(福克纳,2014a:13)。在《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高贵而宁静的爱米丽小姐是众人仰慕的南方淑女。其父独断专横,为了家族的声誉,赶走了爱米丽所有的求婚者,牺牲了爱米丽的人生幸福。父亲死后不久,爱米丽立即爱上了北方佬荷默。因结婚无望,爱米丽毅然买来砒霜毒死荷默,余生与其尸体为伴。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她去世了,全镇的人都来送葬,因为“一座纪念碑倒下了”(福克纳,2015:28)。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玫瑰包含着深切的同情与惋惜。《押沙龙,押沙龙!》中的罗沙幼年失怙,无依无靠,为求果腹,住进姐夫萨德本的百里地庄园,在战争中度过了寡然无味的青春。后来姐姐去世,萨德本向她求婚,前提是先和她生个儿子。作为淑女长大的罗沙被羞辱而震惊,愤怒之下返回父亲的老宅,幽闭起来度其残生。“仿佛这儿像座坟墓,紧闭着整整四十三个炎热难当的悠悠岁月中所发出的全部叹息”(福克纳,2014a:10),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让人深深同情。

在探索人的罪与罚、造孽与赎罪问题上,福克纳关于人的观念与神的维度始终交织在一起,并以神性之光关照人性。小说《押沙龙,押沙龙!》就是《圣经·旧约》中大卫王故事的翻版,押沙龙是大卫王最宠溺的儿子,结果却诛杀兄弟、背叛父亲。《押沙龙,押沙龙!》的主人公萨德本为了缔造自己的白人帝国,不惜抛弃有黑人血统的妻儿;凭借巧取豪夺的手段建起百里地庄园,并同一个白人女子结婚,生下子女。萨德本缺乏道德和高尚,其行为充斥着背弃、暴力、流血与罪恶,完全丧失了人性。福克纳以基督的庄严与神圣惩罚了他,于是《旧约》中因天怒而导致的凶杀再现:萨德本的白人儿子杀死了另外一个被他抛弃的混血儿子,致使他女儿未婚便成为寡妇,他本人也死在一个穷白人佃农的镰刀之下,百里地庄园被大火烧为灰烬,废墟之上只剩下一个白痴黑白人混血后裔。萨德本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也是现代人类的悲剧,因为现代人违背了基督死前对门徒所做的“你们要彼此相爱”的教导,滥用自己的意志和权利,所以遭到了惩罚。《去吧,摩西》中的庄园主卡洛斯·麦卡斯林霸占女黑女奴,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乱伦,其灭绝人性的罪孽折磨着后代子孙。为了赎罪,其后代艾萨克·麦卡斯林放弃了罪恶的祖产,住到树林里,以做木工为生。“上帝创造人……可不是让人和他后裔一代又一代地对一块块长方形、正方形的土地拥有不可侵犯的权利,而是在谁也不用个人名义的兄弟友爱气氛下,共同完整地经营这个世界,而他索取的唯一代价就只是怜悯、谦卑、宽容、坚韧以及用脸上的汗水换来面包。”(福克纳,2014b:218)《旧约》中,摩西为犹太人的民族英雄,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借助小说题目的典故,福克纳暗示了作为奴隶的黑人终将会走向自由,就像摩西领导犹太人摆脱奴役一样。

同福克纳对人的同情与关注一样,汪曾祺怀着儒家的“仁爱”之心描写市井乡里古朴的人情味和卑微小人物的人性美。无论是儒雅的知识分子还是庸常的市井人物,在汪曾祺的笔下都具有儒家传统的道德风貌:仁爱宽厚,爱人爱众。《岁寒三友》中,靳彝甫为解救濒于绝境的王瘦吾和陶虎臣,慷慨卖掉自己的三块祖传田黄石章,那可是他“不到山穷水尽,不能舍此性命”的宝贝(437)。①《故里三陈·陈泥鳅》中的陈泥鳅靠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谋生,却将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钱周济了乡邻陈五奶奶;《大淖记事》中做小生意的“对人很和气,凡事忍让”,锡匠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十一子被刘号长打伤后,他们“顶香请愿”、上街游行,迫使政府将刘号长驱逐出境(470-482)。这些人物都怀有一颗“仁爱”之心,体现了儒家“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的朴素感情。

市井陋巷里的小生意人,因为世事的艰难,本该是捉襟见肘的局促或者困顿,可是,在汪曾祺的笔下,呈现的是一番世情的唯美。或许受道家的影响,汪曾祺的人道主义超越了世俗。他以宽容的胸怀肯定生命本真和个性自由。例如,在《受戒》中,明海当和尚纯粹是迫于谋生的压力。他刚完成受戒仪式,就答应娶小英子做老婆。庵子里其他的和尚也并不持守清规戒律:他们公开打牌聊天、杀猪吃肉。大师傅仁山不穿袈裟,还吃水烟;二师父仁海的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三师傅仁渡是个打牌高手,“飞铙”行家,还会唱最俗的情歌,爱和大姑娘、小媳妇答话。“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 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416)。汪曾祺以道家的宽容和悲悯肯定了这种自然舒展、不受压抑的健康人性,表达了对没有清规戒律束缚、不压制人性的社会的向往。汪曾祺笔下也有旷达超脱、适性随意的人物形象。但他们绝非桃花源里的隐士,而是以道家的悲悯关怀救助他人。《徙》中的谈甓渔为地方名士,他不收取年少失怙、家境贫寒的高北溟的“脩金”,并视他为高徒,悉心教导。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士,因此他品望极高,但是“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人”(539)。《故乡人·钓鱼的医生》中的乡间名医王淡人风雅淡泊,独自面河垂钓,赏“一庭春雨,满架秋风”(564)。自己节衣缩食,对他人却仗义疏财,在洪水中冒着危险驾船往返救人。通过他们,汪曾祺表达了道家大仁、至慈的人文情怀。

福克纳与汪曾祺的人道主义思想呈现出相异的色彩,这是不同的文化背景使然。福克纳从基督教人道主义出发,强烈地谴责和批判了美国南方扭曲人性、导致人性异化和堕落的种族制度、父权制度和妇道观,展现了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情怀。与福克纳不同的是,汪曾祺的人道主义是一种儒道接合的人道主义思想,他怀着儒家“仁爱”之心,用人道主义的温情而绝少激烈的批判去关怀市井小人物,赞美、欣赏他们的美好而健康的人性,同时又以道家的宽容胸怀追求生命的本真和人生的通达。

3.2 “向死而生”的救赎之路与“诗意栖居”的超然存在

存在主义是一种典型的人本主义思潮,在现代文明的基础上提出了人为什么活着,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所在,个人如何达到真实的存在,获得本真的自我等深刻的哲学问题。这种终极关怀是文学精神的体现,因此,存在主义和文学之间有着一种天然的联系。福克纳与汪曾祺的作品都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危机,表达了对人的终极关怀,因此与存在主义在思想上具有高度一致性。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但是个体可以做出自由选择。福克纳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凸显了美国南方社会荒谬、极端的生存处境。他笔下的人物被放置在极端的生存处境中,面临荒诞性冲突的局面,为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做出了自由选择。如《押沙龙,押沙龙!》中,萨德本为了建造自己的白人王朝做出了抛弃有黑人血统的妻子和杀死儿子的选择;《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爱米丽为爱情而做出了毒杀恋人的选择;《圣殿》中的谭波儿为了私利而做出了作伪证的选择。结果,他们也都因为自已的选择而被惩罚,最终走向堕落或灭亡。

死亡是存在主义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也是福克纳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康普生潜意识里将自己视为南方精神的继承人,担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可是面对家族和整个社会的衰败,他深陷精神困境和生存危机,最终选择了溺水死亡。《八月之光》中的乔·克里斯默斯无法面对自己混血的含混身份而陷入痛苦的深渊,一生都在种族对立的困境中寻找身份和自由,最后从容不迫地以死亡来反抗这个虚无的世界。在海德格尔看来,个人只有在其孤独的非理性情绪体验,诸如畏、烦,尤其是对死亡的先行理解中,本能地领悟自己的存在,从沉沦和异化中觉醒,才能达到本真的存在。昆丁·康普生和乔·克里斯默斯用自己的生命背负了南方人苦难的十字架,选择用死亡来对抗异己的世界,使受难变成一种救赎,彰显了人的尊严,即“向死而生”。在福克纳的笔下,死亡给空虚的生活带来意义,给虚无的人生增添了一抹绚丽的色彩,实现了人真正的自由,使人获得重生。

受存在主义的影响,汪曾祺的作品也表现了由于生存处境的恶化而导致的个体焦虑、无奈与荒诞。《老鲁》中的老鲁十几岁就开始行伍,吃过猪食、棉花;从部队下来后辗转于不同的城市,攒了点钱弄了个磨坊,结果一打仗,磨坊丢了;后来在学校里干点杂活,又攒了点钱,买大豆囤积,岂料豆子价格直跌,最后半生颠沛流离的老鲁连攒点钱回老家的愿望都无法实现了。《故里三陈·陈小手》中的陈小手是一个民间男妇科医生,医术高明,享誉乡里。给难产的团长女人接生,忙活半天,保得母子平安,却被感到“怪委屈”的团长一枪打落马下。

但是,与福克纳不同,面对艰辛和苦难的生存困境,汪曾祺作品中的人物没有选择激烈抗争或死亡,他们或庸常窘迫,或屈从命运,或随遇而安,无不真实地存在着。汪曾祺曾说: “我认为作家的责任是给读者以喜悦, 让读者感觉到活着是美的,有诗意的,生活是可以欣赏的……小说的作用是使这个世界更诗化”(汪曾祺,1996:11)。汪曾祺从审美的角度超越悲凉的现实,追求人的诗意存在。在涉及到人的生存本质问题上, 汪曾祺与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的精神向度不谋而合。他将苦难的生存体验以审美的方式展现出来,悲苦的人生和诗意的希望交汇在一起,刻画出超越自我、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鉴赏家》中的叶三,虽然是一个以卖水果为生的小商贩,却深得艺术鉴赏的精义。他卖果子是“自在的存在”,欣赏季匋民作画是“自为的存在”。通过与季匋民的“神交”,叶三完成了此在的超越,他自在自为地活着,这是一种生命处于自由状态的适然。《故里三陈·陈四》中,陈四踩高跷如同庖丁之解牛,达到一种游刃有余的境界。在不得不与高跷告别后,他以糊纸灯为业,糊的灯“精致”、“灵巧”:陈四超越在场失败, 又用另一种方式开始新的生活, 彰显了人性的不屈和尊严。《鸡鸭名家》中炕小鸡的余老五、唤鸭高手陆长庚都在为“自在存在”的工作中实现了自由的生命状态。

在直面人生苦难,表达人生无常、聚散无定的无奈和焦虑的同时,汪曾祺将人的生存审美化、艺术化,揭示了凡庸、卑微之外的诗意,以审美的方式追求人的诗意栖居,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儒道传统的浸润;同样面对人与环境的紧张激烈冲突,在福克纳那里,个体则是激烈抗争,甚至做出死亡的选择,积极为自己的“罪行”救赎,为美国南方人指明了未来的出路和希望,这在相当程度上则源于基督教文化中救赎和幸福之间的密切联系。

4.0 结语

“青山一道同风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处于中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福克纳与汪曾祺,其人文精神虽然具有不同的血脉源流,但却殊途同归,都以沧桑而博大的人文情怀关注人与人性。福克纳剖析了美国南方社会现世之恶导致的人的堕落,并以神性之光关照人性,指出“向死而生”的救赎之路;汪曾祺则汲取中国儒道文化的精华,以儒家仁爱之心和道家洒脱宽容的胸怀展现乡土世情、悲悯人世,面对生存困境,以超越的态度诗意地展现乡土市井中的唯美世情。正是对人类命运的共同关注,福克纳和汪曾祺的作品超越了地域、民族和文化的局限,终将获得普遍而持久的解读生命。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均出自《汪曾祺小说全编》。括号中的数字表示该引文在该书中的位置。

[1] Brooks, C.OnthePrejudice,PredilectionsandFirmBeliefofWilliamFaulkner[M].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P, 1987.

[2] Coffee, J. M.Faulkner’sUn-ChristlikeChristians:BiblicalAllusionintheNovels[M]. Ann Arbor, Michigan: UMI Research Press, 1971.

[3] Faulkner, W. Address upon on Receiving the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A]. In B. W. James (ed.).Essays,Speeches&PublicLetters[C].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2004.119-120.

[4] Gwymn, F. & J. Blotner.FaulknerintheUniversity[M]. New York: A Vintage Book, 1965.

[5] 埃里克·桑德奎斯特. 福克纳:破裂之屋[M]. 隋刚译.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

[6] 戴维·埃斯蒂斯. 威廉·福克纳关于白人种族主义的观点[J]. 李冬译. 外国语,1983,(5):58-62.

[7] 费尔巴哈. 宗教的本质[M]. 王太庆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8] 海德格尔. 存在与世间[M]. 陈嘉映,王庆节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9] 李常磊,王秀梅. 传统与现代的对话——威廉·福克纳创作艺术研究[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10] 李明,王健. 尚书译注[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11] 罗竹风. 宗教学概论[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12] 王钢. 文化诗学视阈下的福克纳小说人学观[M]. 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

[13] 汪受宽. 孝经译注[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4] 汪曾祺. 我是一个中国人[A]. 探索者的足迹[C]. 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326-330.

[15] 汪曾祺. 汪曾祺自选集[C]. 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16] 汪曾祺. 汪曾祺全集[C].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17] 汪曾祺. 汪曾祺小说全编[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18] 威廉·福克纳. 押沙龙,押沙龙![M]. 李文俊译. 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14a.

[19] 威廉·福克纳. 去吧,摩西[M]. 李文俊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b.

[20] 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短篇小说集[C]. 陶洁,李文俊等译.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责任编辑:王秀香)

A Comparative Study of Humanism Based on Faulkner’s and Wang Zengqi’s Literary Works

FANG Yan-hong

(School of Applied Foreign Language, Shan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 Jinan 250014, China)

William Faulkner, an American Nobel Prize winner in America, and Wang Zengqi, a renowned Chinese writer, were deeply rooted in different cultural traditions, but the humanity reflected in their literary works is similar. Because of the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Western Christianity and Chinese Confucianism and Taoism, they expressed humanism in different ways. Both of Faulkner and Wang Zengqi were influenced by the ethos of Existentialism. The former placed emphasis on the humanity under the care of divinity, expressing his ultimate concern with man in the way “being towards death” to redemption, while the latter, whose ultimate concern is that living beings can be out of mess in a rather detached way, focused on displaying aesthetically worldly affairs.

William Faulkner; Wang Zengqi; cultural tradition; humanity; humanism

10.16482/j.sdwy37-1026.2017-04-008

2017-01-20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6BZX12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房艳红(1972-),女,汉族,山东临朐人,文学硕士,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比较文学。

I106

A

1002-2643(2017)04-006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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