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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实际性解释学的两重突围

2017-04-11黄小洲

社会科学家 2017年6期
关键词:伽达默尔解释学存在论

黄小洲

(广西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广西 南宁 530004)

海德格尔实际性解释学的两重突围

黄小洲

(广西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广西 南宁 530004)

海德格尔1923年夏季学期在弗莱堡的讲座《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可以看作是融合现象学与解释学工作的集中表达,同时也可以视为《存在与时间》的先行大纲。海德格尔的所谓“存在论”就是“实际性的解释学”,而所谓“实际性”就是指此在的生存或生活,因而“实际性的解释学”也可以称为“此在的解释学”或“此在的现象学的解释学”。但是,要把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狄尔泰的解释学这两种看似水火不相容的哲学结合在一起,这是十分有难度的。无疑,海德格尔的两重突围在于对现象学和解释学都作出了某种改造,他把狄尔泰的方法论解释学提升到本体论解释学,并且把胡塞尔的意识现象学改造成解释学的现象学。伽达默尔从海德格尔的这种工作得到启发,并在他自己的解释学充分加以发展。

海德格尔;实际性解释学;现象学

众所周知,海德格尔对与伽达默尔解释学思想的形成是直接性的。然而对于没有参加过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课程的读者来说,《存在与时间》多少有点横空出世的突兀感。如今,随着海德格尔全集的不断出版,他弗莱堡早期(1919-1923年)的讲座被陆续整理付梓,为人们理解海德格尔思想成熟过程中的探索与突围理出了一条线索。尤其融合现象学与解释学的尝试,是海德格尔思想突破过程中的重要环节,这也为伽达默尔在更高的层次上发展解释学奠定了基础。因此,解释学研究专家格朗丹也指出:“大量证据表明,海德格尔真正的解释学要在其早期的讲义中去寻找,这些讲义为后来的解释学的发展,尤其是伽达默尔解释学的发展提供了实质性的推动。”[1]由此可见,何卫平先生强调“研究海德格尔不研究伽达默尔相对可以,但研究伽达默尔不研究海德格尔绝对不行”[2]就是十分有道理的。

在这里,海德格尔1923年夏季学期在弗莱堡的讲座《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可以看作是这种融合现象学与解释学工作的集中表达,同时也可以视为《存在与时间》的先行大纲。从这个标题可以看出,海德格尔的所谓“存在论”就是“实际性的解释学”(HermeneutikderFaktiztät),而所谓“实际性”就是指此在(Dasein)的生存或生活,因而“实际性的解释学”也可以称为“此在的解释学”或“此在的现象学的解释学”。但是,要把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狄尔泰的解释学这两种看似水火不相容的哲学结合在一起,这是十分有难度的。无疑,海德格尔的两重突围在于对现象学和解释学都作出了某种改造,这种改造就体现为他的“实际性的解释学”。

一、对狄尔泰解释学的突围:从方法论到本体论

1.海德格尔对狄尔泰生命解释学的赞誉与不满

有证据表明,早在1910年作为神学专业的学生时,海德格尔就听过一门解释学课程。后来在一次与日本人的谈话中,海德格尔回忆道:“我是因为研究神学而熟悉‘解释学’这个名称的。当时,特别令我头痛的问题是圣经典籍的话语与思辨神学的思想之间的关系。”[3]1919-1923年,也就是在作为胡塞尔助手期间,海德格尔在狄尔泰关于精神科学的历史理论中重新发现了“解释学”,并且被狄尔泰对“生命”的阐述所吸引。这个时期也可以称为海德格尔的“生命哲学阶段”。

虽然海德格尔认为狄尔泰生命哲学的基础还不够充分,但是这一时期他对其评价还是相当高的。例如他说:“19世纪最后数十年里,哲学探讨主要扩展到意识现象上,因此在心理学中出现了这样的要求:作为真正的意识科学要为认识论和逻辑学提供前提。意识现象表现为体验,而体验的联系表现为生命。……生命哲学的倾向在积极的意义上,必须被视为一个更加彻底的哲学探讨倾向的突破,虽然其基础并不充分。”[3]海德格尔把生命哲学视为哲学探讨倾向的一个更加彻底的突破,这种声音也只有在他思想形成期的过程中能找到,1927年之后似乎就淡化下来了。考虑到海德格尔此时还身处胡塞尔的圈子中,那么他这种对狄尔泰的高度赞誉反过来也就折射出他对胡塞尔思想的不满。

正是因为海德格尔对狄尔泰的生命解释学有过深入的研究,加上他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本源把握,这才使得他有能力把解释学从方法论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伽达默尔甚至认为:“正是通过海德格尔,狄尔泰的哲学意旨才被发挥出来。”[4]那么海德格尔到底是如何改造狄尔泰的哲学并将其意旨发挥出来的呢?

显然,海德格尔是在本体论层面上改造狄尔泰的解释学的。通过前面的论述,我们知道狄尔泰把解释学视为理解的规则,它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客观知识。而此时,海德格尔就不这样看了。他认为:“解释学并不是要获得知识(Kenntnisnahme),而是要达到一种生存状态的认识(existenzielleErkennen),即一种存在(einSein),解释学根据解释并为了解释而言说。”[5]在海德格尔看来,解释学并不是要获得一种客观知识,犹如狄尔泰那样;理解与解释本身就是此在的一种存在样态,而在这种样态中,此在对自身获得了一种生存状态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前理论性、前科学性、前述谓性的。换言之,理解与解释并不是上到手头的工具,犹如一把锤子那样,要用时就拿来,不用时就随手扔在一旁,人生在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以一种理解与解释的样态存在着。这样,理解和解释就生存论化、本体化了。可见,海德格尔是在此在的本体论上来谈论解释学的。

2.何为“实际性的解释学”?

海德格尔明确地说:“解释学论述的对象是当下本己的此在。”[6]如果细究起来,那么海德格尔的这个“当下本己的此在”无疑包含着对狄尔泰“生命”概念的改造。青年海德格尔甚至直截了当地说:“哲学只不过是对实际生命的明确解释而已。”[7]事实上,在早年海德格尔那里,“此在=实际生命=实际性”。因而海德格尔所谓“实际性的解释学”实质上就是“此在的解释学”,即关于此在实际生存状态的理解与解释。海德格尔明确说:“在我们指明的解释学主题的定义中,实际性=当下我们本己的此在,在原则上我们避免这样的表达:‘人的’此在或‘人的存在’。”[8]海德格尔之所以要在他的实际性解释学中避免使用“人的”此在或“人的存在”这样的表达式,是因为他认为“人”这个流俗的概念在原则上妨碍了我们对实际性的理解。

关于“实际性”这个概念,海德格尔给予了一个定义:“实际性(Faktizität)是用来表示‘我们的’‘本己的’(eigenen)此在(Dasein)的存在特征。”[9]然而,海德格尔的定义是令人费解的,我们可以根据它的上下文阐释为如下几点:(1)海德格尔用“此在”这个词取代了我们传统和日常所用的“人”这个词,此在的“存在”是个动词。因为海德格尔认为,“此在”这个词把握了人活生生的本源状态,也就是后来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的,人这种存在者的“本质”就在于它去存在(Zu-sein),即此在的本质还没有形成,还有待形成,有待去存在起来,换言之,在此在这里,存在比本质具有优先地位。因此,“存在”就是动词,是活生生的实际生活,海德格尔专门用“生存”(Existenz)这个词来规定此在的存在。(2)此在的存在总是“本己的”存在,也就是海德格尔后来所说的,此在的存在具有向来我属性。换言之,海德格尔反对把此在理解为某种现成存在者族类的一员或样本。“本己的存在”标明此在总是作为它的可能性来存在的。此在的这种存在方式“敞开并规定着‘此’(Da)的当下可能性”。(3)正因为以上两点,所以此在不是作为直观和直观规定的对象,存在本身也不是一个占有的对象。(4)此在存在于历史性的当下性中,因此此在的存在受到时间性的规定。(5)这样一来,“实际性”就是用来统摄此在的诸种存在特征的一个概念。

至于“解释学”这个概念,海德格尔是这样来规定的:“‘解释学’(Hermeneutik)这个用语表示对实际性的投入(Einsatzes)、开端(Ansatzes)、走向(Zugehen)、询问(Befragen)和说明(Explizierens)的统一方式。”[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页。]在这里,海德格尔所用的这一连串动词都是为了表明解释学所关注的主题应该是实际性,即此在的存在,并且是对这种存在的揭示、领会和投入。海德格尔明确地指出:“解释学研究的主题乃是每一本己的此在,而且是作为解释性地询问关于它的存在特征,旨在发展它自己的彻底觉醒。”[10]由此可见,在海德格尔这里,解释学与他的此在论是合二为一的。

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所理解的解释学与现象学有着密切的关系,显然,他是想把这两种看似相互对立的方法在存在论上统一起来。他说:“解释学乃是现象学的解释学,这意思就是说,解释学的对象域,即着眼于其存在方式和言说方式来看的实际生命,已经在课题和研究方法上被视为现象(Ph?nomen)了。”[11]那么何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现象?他回答说:“这种如此这般就其本身显示自身的东西(‘直观形式’)就是现象学的现象。”[12]与这个定义相类似,海德格尔是这样界定“现象学”这个概念的:“凡是如存在者就其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展示存在者,我们都称之为现象学。”[13]然而,海德格尔关于“现象”与“现象学”这两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定义却是不太好懂的。什么叫做“就其本身显示自身”或者“就其本身所显示的那样展示存在者”?笔者认为,如果不把海德格尔的解释学思想纳进来,那就几乎是云里雾里,雾里看花难分明。

显然,海德格尔是在“形式显示”的意义上来理解现象学与现象概念的,但是要想做到“形式显示”,这就必须要把解释学融摄进来,因为在海德格尔这里,被视为现象的实际生命就是解释学的对象域。我们知道,1922年海德格尔为应聘马堡大学副教授职位而寄给该校新康德派巨擘那托普教授的报告是《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而其副标题就是“解释学处境的显示”,学界称之为“那托普报告”。诚如孙周兴先生所言:“‘形式显示’的根本要义却在于:它想把‘处境’(Situation)作为一个不是普遍的,而是具体的处境发动(initiieren)起来。通过哲思引发、激发真正的处境(理解处境、理解境况)——这个要求是海德格尔全部早期讲座的基础。”[14]这样,形式显示的现象学就是一种解释学处境的揭示,而这种揭示本身既是现象学的也是解释学的。海德格尔后来在《存在与时间》里就明确地表达了对于现象学与解释学的贯通,他说:“现象学描述的方法论意义就是阐释(Auslegung)。此在现象学的逻各斯具有解释的特征。通过解释,存在的本真意义与此在本己存在的基本结构就向居于此在本身的存在之领会宣告出来。此在的现象学就是解释学。这是就解释学这个词的原始含义来说的,据此,解释学标志着这项阐释工作。”[15]既然“现象学描述的方法论意义就是阐释”,而且“解释学标志着这项阐释工作”,那么那么现象学就与解释学融通了。在海德格尔这里,实质上“实际性的解释学”=“现象学的解释学”=“此在的现象学”=“此在的解释学”=“存在论”,当然,这些概念之间的强调点各有所侧重。由此可见,海德格尔通过实际性解释学的阐述就已经把解释学从方法论的附属地位提升到哲学的中心,并且是本体论的解释学了。

二、对胡塞尔现象学的突围

作为胡塞尔的助手,海德格尔深得他这位老师的赞誉,乃至于胡塞尔甚至说现象学就是他与海德格尔而已。海德格尔在早年也处处表达着他受到胡塞尔现象学的深刻影响,尽管如此,然而海德格尔一开始在接受胡塞尔的现象学时就是带着自己的前见的。

1.哲学研究主题的改造:从意识到生命、此在,从认识论到本体论

对于胡塞尔而言,哲学就应该是亚里士多德或笛卡尔意义上的“第一哲学”,更直接点来说就是他所要建构的“先验现象学”,它是为一切学科的科学性奠定基础的,哲学所要把握的是绝对的普遍的真理,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探讨先验意识的本质结构,简言之,哲学的主题就是意识生活。胡塞尔说:“现象学必须研究‘意识’,研究各种体验、行为和行为相关项。”[16]胡塞尔本人反复强调现象学的研究课题就是在特别广泛的意义上的意识,或者更清楚地说,意识体验一般。然而如何获得这个“意识体验一般”呢?

胡塞尔的回答就是通过现象学还原。这种还原首先就要对一切自然界(包括物理的和心理的)进行排除,用胡塞尔的话来说就是“加括号”、“悬搁”或“中止判断”。也就是说生活世界中的一切都是要被加以排除的。因而在胡塞尔那里,哲学的主题就与人类的生活世界无直接关联,即与此在当下的愉快、痛苦、幸福、畏惧、操心、烦神等等实际经验无关。

然而哲学的主题就只是抽象的“意识生活”吗?不然。海德格尔在追随胡塞尔时就已经不这么看了。青年海德格尔实际上是把活生生的人类此在经验当作哲学的第一性问题来研究的,他这样规定道:“现象学的目标:对自在生命的研究。”[17]显然,海德格尔是想把胡塞尔的现象学与狄尔泰的生命解释学融合在一起,但是这种融合对于后两者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转变。所以伽达默尔指出:“尽管海德格尔哲学与胡塞尔现象学方法之间有某种联系,但从根本上说,海德格尔哲学所包含的东西并非真是现象学研究纲领的继续和详尽推论。在很大程度上,海德格尔思想是从实用主义的论题、尼采对自我意识的批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激进主义推出其哲学结论。”[18]

对于胡塞尔而言,海德格尔对现象学的这种改造是非常之大的,它意味着一次对胡塞尔现象学研究主题的彻底“颠倒”——从抽象的意识到活生生的生命、此在。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区分了狭义的现象学和广义的现象学。他认为:“狭义的现象学作为一种构造现象学(Konstitution-Ph?nomenologie),广义的现象学包括存在论。”[19]无疑,海德格尔是把胡塞尔的现象学当作一种狭义的构造现象学来看待的,而把自己的“新”现象学视为一种广义的存在论现象学,也就是一种实际性的解释学。海德格尔明确地说:“哲学研究的对象乃是人类此在(Dasein)——哲学研究就人类此在的存在特征来追问人类此在。”[1]然而,这个处于生活世界的变动之流当中的此在生命,恰恰是胡塞尔在进行现象学还原时首先要排除或悬搁掉的,否则人们的眼光就不会转向先验的意识领域。

但是海德格尔认为先验意识并不是根基性的,只有此在的在世经验才是根基性,并且是先验意识的基础。萨弗兰斯基指出:“同胡塞尔密切合作的第一年,海德格尔已经开始把胡塞尔的现象学观念从意识的内在联系中提取出来,放置到世界中去。”[1]抽象的意识理论根本不能够为人的生活奠基,因为人类此在的生存先于对其抽象的本质规定。“如果竟谈得上这种存在者是什么,那么它‘是什么’(essentia)也必须从它怎样去是、从它的存在(existentia)来理解。”[1]在海德格尔眼中,意识哲学只不过是对活生生的在世生命的一种逃避。需要指出的是,海德格尔对现象学改造的成功,与他对路德、克尔凯郭尔、亚里士多德、狄尔泰等人思想的吸收有关。他曾谈道:“在这个探讨中,伴随我的是青年路德和作为榜样的亚里士多德(路德厌恶他),克尔恺戈尔给予了推动,而胡塞尔决定了我的眼光。”[1]

从胡塞尔的立场上看,海德格尔把“存在”当作现象学的核心问题无疑是现象学的倒退,他认为海德格尔忽视了他的现象学中最重要的东西——先验还原。所以胡塞尔指责海德格尔这一做法与狄尔泰、马克斯·舍勒、雅斯贝尔斯一样属于人类学而不是真正的哲学,即现象学。但是海德格尔不以为然,他认为只有像他这样才是真正贯彻了现象学“走向事情本身”的基本原则,而事情本身在海德格尔这里就是指“存在”(Sein),即人的在世状态本身,如被抛、沉沦、畏惧、操心等,这些都是人生在世无法回避的基本存在状况,而不是指胡塞尔构造对象的先验意识。按照胡塞尔的先验还原,外部世界并不是独立的实在而只是意识的关联项,意识是一切实在的根据和来源,但是海德格尔认为历史性的“生存”现象比“意识”现象更基础、更本原,“基础本体论”这个概念基本上可以表明海德格尔道路的特征,而胡塞尔的现象学则基本上是认识论的。伽达默尔这样描述海德格尔的现象学研究:“现象学探究的本体论基础,应当是那种不能证明和不可推导的此在的事实性,即生存(Existenz),而不是作为典型普遍本质结构的纯粹我思——这是一种既大胆而又难于实现的思想。”[1]

针对胡塞尔把现象学哲学当作一门严格的科学并为所有学科一劳永逸地奠定基础的使命和要求而言,海德格尔则把哲学看作是时代性的,它只关心自身当前的状况,而无法代替他人或后来人解脱操心的命运。

2.解释学的现象学:从无前提性到前把握

海德格尔对胡塞尔现象学的另一个重要改造体现在他把现象学的无前提性、无成见性、无前设性、无立场性转变为解释学理解的前结构、前把握(Vorgriff)、先见、有立场性。我们知道,胡塞尔现象学强调认识论研究的无前提性原则。他认为现象学自始至终都不应该包含丝毫有关实体存在的论断,因为一旦首先断言实体存在,这就陷入到一种自然主义的未经反思状态,那么纯粹意识的能动成就就被掩藏不见了。为了回到事情本身,即回到一种反思性的现象学态度中来,从而发现纯粹意识的伟大功能,那么就必须中止自然主义的任何判断,让现象学应该遵循一种无前提性的原则。

但是受狄尔泰的影响,海德格尔认为:“此在作为这样的(实际生命)被置于先有之中,现象的解释学描述的开端和实现方式的命运取决于先有的本源性和真实性。……此在(实际生命)是一个在世界中的存在(SeinineinerWelt)。”显然,在海德格尔这里,作为历史中活生生的生命,即此在,在它本身获得一种抽象的反思能力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之中存在了,并且早已以一种前理论性的态度本源地和本真地领会着自身的存在。换言之,此在在进行胡塞尔意义上的现象学还原之前早已置身于各种“前见的海洋”中,并且带上了各种各样的前见。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并不认为理论生活是第一位的,犹如胡塞尔那样。倪梁康先生指出:“在胡塞尔那里,纯粹意识、理论理性是第一性的。他可以说是一个浮在空中的思想家。”[1]与之相反,海德格尔就是要把浮在空中的现象学拉回到现实的生活世界中来。

海德格尔批判胡塞尔现象学中无立场的观察要求,他认为这个要求本身就是一个偏见。“这第二个偏见对研究来说后果更为严重,因为凭借着它所表达的表面上的科学性和客观性的最高理念的口号,它实际上将无批判提到原则性的高度,并使一种根本的盲目性蔓延。它培养了一种奇怪的素朴性(Bedürfnislosigkeit),并借助于它所要求的不言而喻性,普遍消除了批判性的提问。因为哪怕对最落后的人来说也不能轻而易举地接受面对事情无先入之见的要求——即消除立场。”[1]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的这个批判既可以针对实证主义要求的客观性(无成见),也可以针对胡塞尔现象学要求的无前提性(明见性)。海德格尔指责道:“没有什么比盲目相信明见性(Evidenzglaube)更危险的了。”[1]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像胡塞尔那样先提出这样一个“本质直观”(Wesenseinsicht)的极端明见性的理想是对现象学能够做和应当做的事情的一个误解。他主张:“立场的形成是存在中首要的事情。正确的做法是必须认识到偏见,而且不仅在内容上,还要在存在中。”[1]进入世界、形成立场、认识偏见这些才是海德格尔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这就是实际性解释学的要求。

其实,无偏见地看也是一种看,本身也拥有它的视位(Blickstand),只不过它是以自己鲜明的方式通过明确地批判性的净化来占有这种视位罢了。海德格尔强调这个视位本身就是历史性的东西,是与此在相关的东西,而不是时间之外的幻想性的自在(Ansich)。“实际生命始终都活动于某种特定的被解释状态(Ausgelegtheit)中,活动于一种传承下来的、经过修改或者重新加工的被解释状态中。”[1]换言之,此在始终活动于某种特定的前见中。海德格尔把一切解释都有的先行具有,先行视见和先行掌握等从整体上将其称为“解释学处境”。

此在活动在一种解释学的处境之中,它面对的是各种“偏见”的海洋,这是此在在世的基本存在状态,即实际性。海德格尔在早年的讲课中曾举过著名的“讲台体验”例子,他说在我的体验中我几乎是一下子就“看到”讲台的(也就是把其“看作”讲台),这种源始的体验中根本就没有胡塞尔所说的奠基关系,也不需要那一套烦琐的现象学方法论程序,相反,我是在一种与讲台的相互关联中直接地把握到讲台的。“我在一种定向、光线中,在一个背景中看到这个讲台。”[1]而这种定向、光线、背景就是构成解释学处境的各种前见。前见不同,眼中之物就呈现出不同的意义。因此,海德格尔说我对讲台的“看”与一位黑森林农民或一位塞内加尔黑人的“看”是根本不同的。这位黑森林农民可能看到一个木板箱,但他没看到这是“老师的位置”(讲台);而塞内加尔黑人则可能把这看作是人们可以躲在后面抵御飞箭或石块的神奇东西。之所以这样,关键就在于他们的前见不同。

值得指出的是,生活世界中的这些理解的前把握(“偏见”),并不是此在任意主观性的结果,因此它在根本上不能通过某种方法论程序而被彻底排除掉。理解的前把握植根于此在生存的历史性当中,因此海德格尔给予狄尔泰的“历史理性批判”以很高的评价,并将其视为哲学本身的基本任务,同时也批判胡塞尔现象学的无历史性:“今天,这只有通过原则上的历史批判才有可能。这种历史批判不只是轻而易举的说明任务,而是哲学本身的基本任务。”[1]虽然胡塞尔认为历史固然有重要的意义,哲学家也可以谈论它,但是他主张历史要基于一种意识的构造力量才是可靠的、坚实的。然而这在海德格尔看来无异于“从历史中杜撰小说”,完全是无根据的。

此在的生存就体现在它的历史性展开当中,因而此在的历史性生存本质上就是时间性,它是先见形成的根源,也是实际性的基本现象。为此,海德格尔认为实际性的解释学要从此在的当下状态,即“今日”出发来领会此在的生存。正是基于1919-1923年(也许更早)的这种先见,海德格尔在后来的《存在与时间》中就根据时间性来对此在展开阐释。至此,海德格尔就完成了他对胡塞尔现象学的改造工作而开启了存在论解释学的现象学这个新方向。

三、海德格尔实际性解释学的启示

海德格尔的实际性解释学对于解释学后来的发展,尤其是伽达默尔对哲学解释学的构建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可以说,正是与海德格尔的相遇,奠定了伽达默尔一生学术追问的方向,并为伽达默尔发展哲学解释学准备了必要的思想资源。这种相遇实际上就是由海德格尔1922年的那托普报告触发的,它给伽达默尔造成一种猛烈的震撼感,于是他决心来年到弗莱堡大学聆听海德格尔上课。伽达默尔在其自传中描述道:“与海德格尔的相遇对我来说意味着完全动摇了我从前所有的自以为是。在大学生圈子里海德格尔早已成了热门话题。去过弗赖堡的马堡人都报道埃德蒙德·胡塞尔的年轻助教那罕有的表达方式和震撼人心的强力。当海德格尔将他在马堡谋职的文稿寄给纳托尔普时,我就读到了这份文稿,并且马上就被它吸引住了。”[1]有意思的是,同一件事,伽达默尔在这本自传的后面再一次谈到说:“几乎不出一年,我的老师那托尔普给了我一份海德格尔40页的手稿,阐释亚里士多德的一个引论,让我去读。我就像被电棍击中了一样。”[1]显然,这并不是偶然的。

我们知道,理解在施莱尔马赫和狄尔泰等人的方法论解释学那里只是作为一个手段、方法来加以把握的。理解与解释作为精神科学的基本方法在狄尔泰这里得到了鲜明的强调,他认为精神科学靠的是同情与移情式的“理解”(Understanding/Verstehen),而自然科学靠的是因果关系的“说明”(explanation),这样这两个学科的主题与方法才是对应的。可见,狄尔泰还只是在认识论的范围内兜圈子,他企图要把德国唯心主义—浪漫主义传统与英法的经验主义之间的对立调和地统一起来,因而他的思想显示出了某种折中性。海德格尔把解释学与人的生存联系起来,突破了以往解释学局限在方法、方法论和认识论的范围,从而把解释学提升到有关人的实际生命的本体论高度。“此在在其中游刃于他的存在和他的世界的那个理解,也不是任何对某些知识对象的行为,而就是此在的‘在世’本身。”[1]于是,“理解”就被海德格尔深化为一种生存论状态的必然性,理解是此在的一种前主客二分的原始的领悟、体验,它是非概念式的,不能服从铁一般的归纳程序,但是它能为进一步的解释奠定基础和方向。

关于海德格尔对于胡塞尔现象学的改造,当代西方较有影响的现象学学者德·布尔就指出:“从胡塞尔的先验观念论现象学到所谓‘存在论现象学’是现象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转折。”[1]这种转折就体现在海德格尔把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改造成本体论的现象学,即用“人的存在”(此在、生命)来代替胡塞尔的纯粹意识(先验自我),同时把本质直观的现象学改造成解释学的现象学。这样,现象学就不仅是本体论(存在论)的,而且还是解释学的。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现象学就是解释学,它是关乎此在的实际生命的,此在是一切存在意义的展开场所。生命现象或此在的生存是历史地通达的,因而时间性就是此在生存的基本特征。

如此,通过对双方的批判性扬弃,海德格尔就在存在论(或本体论)的基础上把狄尔泰的解释学与胡塞尔的现象学融合到一起了。正如何卫平先生指出的:“胡塞尔与狄尔泰的结合、现象学与解释学的结合,至少有两个方面的意义:从现象学来说,它开辟了现象学运动的一个极重要的分水岭,扭转了现象学先验唯心主义的走向(胡塞尔);从解释学来说,它产生了一场‘哥白尼革命’:将解释学纳入到他的基础存在论,扭转了解释学方法主义的走向(施莱尔马赫、狄尔泰)。……虽然海德格尔的实际性解释学是现象学和解释学的结合,狄尔泰与胡塞尔的结合,但它绝不是二者简单的拼凑或机械的相加,而是在存在论层面上的统一。”[1]因此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实际性解释学不仅开辟了现象学研究的新领域,而且也开辟了解释学研究的新方向。

综上所述,海德格尔的实际性解释学是建立在对狄尔泰解释学和胡塞尔现象学的两重突围基础上的。尽管晚年的狄尔泰曾经对胡塞尔的现象学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但是将解释学与现象学融合起来的新任务并没有真正施展开来,他就去世了。至于胡塞尔,他则更多地将现象学与解释学对立起来,把解释学与相对主义、心理主义相联系而予以严厉批判。青年海德格尔敏锐地看出了狄尔泰解释学与胡塞尔现象学的各自局限,他认为解释学与现象学必须突破原有的对峙、界限和藩篱,并且真正地融合起来。应该说,海德格尔这种批判性综合的新尝试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它对于后来德国哲学的走向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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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何卫平.海德格尔1923年夏季学期讲座的要义及其他[J].世界哲学,2010(2).

[责任编校:赵立庆]

B516.54

A

1002-3240(2017)06-0046-06

2017-03-05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黑格尔与现代解释学关系研究》(批准号15XZX012)的阶段性成果

黄小洲(1981-),广西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哲学系副教授,外国哲学博士,外国哲学硕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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