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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襟亚的一封信

2017-04-11唐吉慧

中华书画家 2017年4期
关键词:情书同学老师

□ 唐吉慧

平襟亚的一封信

□ 唐吉慧

最近读到平襟亚的一封信,20世纪70年代写给他的常熟同乡丁俟斋。丁俟斋是写诗作画的旧文人,有4卷本诗集《绿野诗草》,画学沈周、文徵明一路的山水,在常熟有点名气。丁俟斋赠过平襟亚一幅画,平襟亚在信中告诉他,吴湖帆、唐云见了都夸功力不浅,笔到意到,已得绘事三昧。

信是老胡从丁家后人处买来的,多年了,丁俟斋过世,丁家整理遗物,觉得没用的,能卖就卖了。平襟亚给丁俟斋写这封信时两位老人足足断雁五十多年,所谓衰暮思故友,四页笺纸上的毛笔字端端正正、干干净净,朴素的句子写尽深情和惦念:“敬接还云,欣喜万状。想您我得续五十余年之旧好,倍觉亲切挚爱……”

五十多年的时光足够长了,但他跟老朋友谈起五十多年的阴晴圆缺,文字短得仅仅几行字:“吕舍是我出生之地,亦曾在该校教过一年书。一九一六年方来上海,首先卖文,正是煮字疗饥而已。直至一九二七,年方从事于出版生涯。到解放以后,一九五五年方歇业,烫上了资产阶级之烙印。我深深地感到党的政策对我宽大,在一九五七年吸收我进上海市文史馆,从学习中改造我的思想,经过了十四个年头,始终照顾了我的生活……”信中提到的“吕舍”在平襟亚的家乡常熟辛庄镇,“该校”是吕舍第五小学,丁俟斋曾教书育人十五年,并担任过吕舍第五小学校长。

平襟亚1892年出生在常熟一个穷人家里。13岁在南货店当学徒,天天借了旁边书摊的小说,趁老板不在,把书藏在柜子的抽屉里站着偷偷看,谁料老板早已查觉,往往趁他看得出神,便取了木板子悄悄走近朝他头上猛击一下,吓得小伙计疼得直跳,只好扔下手里的书干活儿去。可小伙计是个小说迷了,无论如何,读小说的念头停不下来,只要老板不在跟前,立时覆辙重蹈。待到小说紧张处,那老板突然又来,木板子少不得狠狠敲在头上。这样打的多了,头顶便肿了起来。不过偷偷看书大概是许多小孩子都有的经历,痴迷罢了。记得我在中学时的一堂语文课上,偷偷在课桌底下看书,那阵子迷欧美名家的诗歌,看的是《莱蒙托夫诗选》,正当入迷,老师走至身旁毫无提防,只听桌上“嘟嘟”两下,才恍然醒悟。“拿来!”老师一脸责备。我红着脸将书交到他手中,哪知他把书粗粗一翻,继而对着我身后的同学咆哮一声:“拿来!”原来后桌同学与我一样在“底下”用功呢。后桌同学在看金庸武侠小说,老师对他批评一番,收了书,让同学放学后去办公室取,我的《莱蒙托夫诗选》则即刻珠还:“你对莱蒙托夫有多少了解?”老师问我。我颤悠悠立起身,想了想憋出这句话:“莱蒙托夫死得挺早”。同学们听了纷纷笑出声来,老师并不生气,慢慢走向了讲台,说,你看吧。我轻轻回了一句,噢。可终究心虚,不敢再看了。

五十多年里,平襟亚从小说迷变身小说家,甚至厕身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作家,开了书店,办了著名的《万象》杂志,还学律师替人打官司。都说他思维灵活,有着“文人的头脑,白相人的手腕,交际家的应酬”,经营随性子,或实或虚,善于投机,在写作的范畴,出版的行档,什么赚钱做什么,不惜写庸俗小说,迎合小市民口胃。其实一切不容易,打贫苦的小地方来到偌大的上海滩,见识听闻了十里洋场的诱惑够多了,尤其战事纷扰,生计维持时不时捉襟见肘,患得患失,或许不得以而为之吧,当个老派文人总有辛酸处。

平襟亚致丁俟斋信札 纸本

平襟亚早年和朱鸳雏、吴虞公成立了一家小出版机构,他计划编一本求婚的情书集,很动了点心思,先请人化装成少女,拍了一张艳逸俏丽的照片登在报纸上做广告,自称某女士,是应征对象的,说明想要应征必须先寄情书,合意者再约面谈。于是一封封缠绵悱恻的情书到了他的书桌上,平襟亚从中逐一删选,如此结成了一本情书集。针对其中一封,他动了“坏点子”,以某女士的名义回了一封信,约他某日某时在上海新世界游艺场听评弹,并请他手持一朵红花为记号,而他在椅背上搭一条青色的手帕作识别。到了约定的时间,平襟亚与友人去了新世界评弹场,见到最后一排坐着位漂亮的女孩子,便将准备好的手帕偷偷放在她椅背上。果然没多久,有位男士手持红花对着这位女子大献起了殷勤。那女子莫名其妙,生气地问:“你是谁?”那人嬉皮笑脸地答道:“我们不是约好在这儿相谈么?”那女子瞪着眼睛说:“我不认识你,神经病!”平襟亚和朋友则在不远处看笑话。对于此事,他晚年极为后悔,认为那是少不更事,太恶作剧了。他1948年编的那本《书法大成》倒是意义深远,集了沈尹默、白蕉、马公愚等数十位名家的书法,范本临摹、日记随笔、信札扇面,书写种类多得像他的“坏”点子,苦口请大家写好字,为的是人人“处理人事亦将游刃而有余”。我当年不明白,为什么写好了字处理人事能够游刃有余,但这本上海书店1982年的翻印本《书法大成》无疑成了我初学书法时的止渴之梅。

五十多年后,平襟亚不再是风云的小说家、出版商了,和张爱玲的那段千元稿费之争、与陆小曼的那段公堂之辩,倏忽沉入历史,是非曲折,谁愿耿耿于心—年事已高,百无聊赖,每逢星期天下午,和郑逸梅、朱大可、陆澹安等一起在襄阳公园里打发时间。郑逸梅爱带着新搜来的名人信札给大家看,若瓢和尚常常泡了茶拿在手里不喝不坐不和人说话,挤在几个下棋的边上呆呆瞧半天。他们在一块儿更多的是谈诗作词,插科打诨。

老人平日由老伴儿秋芳相侍左右,女儿在嘉定外冈农场工作,前妻所生一子二女在法国南部经商已近三十年,好在音讯常通。与旧友的重逢,也牵动了他的情怀:“我感到人生可告一段落,故能放下一切,致身甚悠闲,但怀旧之情甚炽,特念及仁弟,时萦方寸间,倘仁弟有来沪的机会,能屈驾舍间得握手言欢,扺足以谈五十年前往事则快何如之,而我的预计将于明春三四月间返故乡时乘兴至家山走访仁弟,以图良会……”他在信中如是说。

文字作品里从来不少老来怀人怀事怀物的旧情绪,早已两鬓斑白,相望相思却未及相见。这种等待流露的都是真感情,带点喜悦,带点苦涩,正如他在信中的一段话:“无情岁月如逝水而去,五十余年白了少年头,真使我热泪盈眶,感慨无穷尽者也……”张爱玲在《更衣记》中写回忆若是有气味,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别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寄出这封信,平襟亚心头一定热热的。

我年纪尚小,偶尔缅想过往是有的,那位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一晃也二十年了。记得那次课后有同学议论,老师为何收了同学的书,不收我的,最终得出两个结论。要么老师爱好诗歌,所以照顾我。要么老师喜欢金大侠,是要等他偷偷看过再还同学。总之,这件事后,语文老师再未管过我,这是让我大为愉快的。我很庆幸,语文老师不是小伙计遇到的凶老板,我的头顶没有挨过木板子。

责任编辑:韩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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