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印记趣
2017-04-11李国文
李国文
有一次,送一本自己写的书给一位老先生。他翻开来,见到扉页的题签,笑了:阁下这印章,想必是在马路边小摊刻
的吧。
好眼力,真是让他猜个正着。
一些时日以后,此老将一方镌有我名姓的印石,和另一枚闲章,送了给我。果然,出手不凡,印在样张上,多了一点书卷味,少了一点匠人气。
“您老的手艺?”
“老来无事,玩些雕虫小技,向你卖弄卖弄。”
那闲章怪有趣,不圆不方,什么形状也说不上,字刻得不篆不隶,自成一体。四个字,“始终如一”。我虔心看着那朱红印泥的“一”字,好有力,好醒目。虽为常见之语,倒有很多意思够我琢磨的了。老人笑说:这四个字,你我共勉吧。看来,他是很想把一生经验凝聚起来的心得,与我共享。
如一,而且始终,容易吗?自始至终,做到如一,其实很难很难。我等芸芸众生,一辈子都在不停地调整适应。你想一,未必一;你不想二,偏要你二。所以,“始终如一”,是个很难达到的境界。
“然否?”我把我的一些想法说了,仰脸看老先生。
老者笑而不语。
这枚闲章,便当作我的书印,放置案头,提醒自己尽量如一,作为座右铭,起一点警示作用,也有益处。做人也好,为文也好,要尽量做到这个“始终如一”的“一”,也就是“一贯”的“一”。格物致知,读书治学,要做到如北京话说“死磕”精神那种一心一意的“一”,也还是要下一点力气,用一点功夫吧。
因为有了这两枚图章,时常把玩,也对治印这种纯属于中国文人的“器玩”深感兴趣。我很奇怪,外国人到琉璃厂 ,常买这类印石。有钱的,花大量外币,竟敢问津田黄、鸡血,甚至请人刻了,带回国去。尽管如此,好像至今在西方世界里,还处于学不来和用不上的阶段。这很可能与中外文字的形态、东西文化的背景不甚相同有关。
西人求实,重物质,讲实用,签名不易模仿,能够鉴别真伪,故而处处签字;而且,拉丁字母,曲里拐弯,也很适宜于笔走龙蛇。但签出来的名字,可能反映签字人的某些性格,却谈不上成为艺术品。国人尚虚,信精神,重然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上个章,只不过以示郑重,所以,篆刻渐渐发展成为中国的一门艺术。
中国之有印章,远自商代,殷墟考古,就发现过数枚,可谓历史久远。篆刻之兴起,却与宋以后,至元、明、清“文人画”的盛行,有莫大关系。
文人作画,与宫廷画家工笔重彩不同,多用水墨写意,因而画面通常表现得比较素雅冲淡,韵味是足够的,色彩则略嫌不足。有几枚鲜红印泥的图章,耀眼地盖在画作的边幅或一角,会令眼睛生出一种视觉上的快感。于是,印章、题签和书画三者,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样,治印,便是文人画家们的又一技巧和专长。齐白石篆刻也是一绝,有印曰“三百石印富翁”,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这些有灵性的顽石了。
一幅画上,总不能横七竖八,都盖上自己的名章,于是,“闲章”便出现了。名章示姓字,闲章表性情,成为文人借以表达思想情操、志趣爱好的一种方式。画面上多了个人意气的朱印文字,画也就更好看耐看了。
曾读清人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印章》条,提到了明清几位文人的闲章,颇为别致。一为袁枚,为“三十七岁致仕”,不足四十岁就告别官场,这六个字表现出这位文人的风雅脱俗、不恋凡尘的清高。一为郑燮,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这大概是对于科举应试、蹭蹬三朝的自嘲了。
提到这位板桥先生,可谓“闲章冠军”。他辞官回扬州后,卖画鬻字为生,人称他的诗、書、画为“三绝”,推崇备至。虽然他的润笔费很高,可买家还是舍得花钱。于是,他的画品流传很多;当然,假托其名的赝品也不少。所以,他的闲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种。如“七品官耳”“十年县令”“风尘俗吏”等对仕宦生涯抱淡薄心态者;如“穿衣吃饭”“私心有所不尽鄙陋”等不加遮掩,敢坦承胸怀者。最令人喷饭者,因他崇拜明人徐文长先生,竟刻了一块“青藤先生门下走狗”的章。文人潇洒,磊落自在,都在这些闲章上表达了
出来。
郑板桥有一枚长达十个字的闲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实在让人感动。这和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诗,异曲同工。他还有一首“七绝”:“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把老百姓的生死安危、饥饱冷暖,时刻记在心上。郑板桥当时在山东潍县做过地方官,颇有政声。后来因为灾荒,他请求放赈,济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为此得罪了上司,被免职回乡。回乡后照样清高耿直,不事权贵,“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从这个性格来看,郑板桥一生称得上“始终如一”这四个
字了。
在《冷庐杂识》中,陆以湉还举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说他也有一枚经常使用的闲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这八个字,倒也符合弹词说唱、故事传说中的唐伯虎。对于历史上那个真实的唐伯虎来说,风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时期,在江南出类拔萃的文人中间,他还坐不到首席位置上,要说是“吴中第一”,或更贴切。不过,所谓“风流才子”,又有几个不狂放、不自诩的呢?
唐寅一生,先是受科场案牵连,后又险些卷入宁王朱宸濠逆案之中,科场失意,仕进无门,倘不这样激扬文字,意气风发,做出一番不与世同的行径举止,岂不太窝囊了自己?他在《与文徵明书》中说得清清楚楚:“岁月不久,人命飞霜,何能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使朋友谓仆何?使后世谓唐生何?素自轻富贵犹飞毛,今而若此,是不信于朋友也。”可以理解,吃了这些苦头以后,他心志更加坚定,一心一意要做这闲章上所说的“江南第一风流
才子”。
然而,风流的唐伯虎,只不过是外在的表现形式。他写过一首诗,题曰《梦》:“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这首作于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了。透过表象上的超脱,剖视他一生也未平静过的心灵,其实就是士大夫们魂牵梦萦的“功名”之想啊。他这枚闲章,就有点儿心口不一,似是而
非了。
当然,一个人要做到前后如一,表里如一,对人对己如一,对上对下如一,也是很不容易的。如今我这枚闲章上的四个字“始终如一”,虽是应该达到的境界,也许永远做不到百分之百,但多多少少,朝这个方向努力,不要辜负老先生的美意吧。
(选自《河北日报》2016年11月18日。荐稿人:七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