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西比奥和他的祖国

黄迦乐

1966年英格兰世界杯半决赛，温布利大球场，结束哨声吹响的那一刻，东道主球迷沸腾了。BBC体育记者用照相机记录下这一永恒瞬间：满眼泪水的“黑豹”尤西比奥穿着红绿运动衫，在工作人员的陪伴下离开球场。

半个世纪之后，C罗领军的葡萄牙队带着欧洲冠军荣耀飞回国土。他们在专机内盛装拍摄了合影，光闪夺目的德劳内杯前静静地挂着一张尤西比奥的照片。照片中的他目视前方，踌躇满志。

虽然世界级球星尤西比奥一生为葡萄牙国家队效力，但他并非出生在伊比利亚半岛，而是来自非洲南部的明珠莫桑比克。1960年，年仅17岁的尤西比奥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前往宗主国葡萄牙。从1975年莫桑比克独立到2014年尤西比奥年逝世，他从未再次踏上生养他的国土。

葡属殖民地足球

19世纪末，欧洲殖民者将足球运动传播至非洲大陆，20世纪早期，足球在非洲已经成为一项相当受欢迎的运动。1904年，莫桑比克马普托湾的轮船甲板上已经形成了有组织的足球联赛，非洲人得以向其殖民者展现他们高超的足球天赋。足球成了许多年轻人摆脱贫困，实现梦想的重要方式。甲板上的莫桑比克年轻人纷纷以前往葡萄牙体育（里葡萄牙体育）、本菲卡、比兰伦斯等俱乐部效力作为毕生努力的目标。随着报纸广播的发展，先进的足球理念同样从欧洲传来，大都会足球俱乐部逐渐成立，原始的青训体系逐步形成。莫桑比克也出现了一大批以葡萄牙联赛球队命名的俱乐部，莫桑比克本菲卡队就是其中之一。尤西比奥曾回忆道：“我的父亲是一名铁路工人。他有一次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件莫桑比克本菲卡队的球衣。直到几年后我来到葡萄牙，真正加盟本菲卡时才发现，莫桑比克本菲卡队和葡萄牙本菲卡队的球衣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为了推动殖民地区足球的发展，里葡萄牙体育、本菲卡等球队每年都要前往非洲进行巡回比赛，一方面与当地球队进行交流，一方面挖掘非洲足球新人。20世纪40年代起，葡殖民地区足坛人才辈出，以至于葡联赛球队在巡回赛中常常输球。为了维护殖民者的尊严，比赛经常在葡联赛球队大比分落后时被叫停。葡萄牙人越来越意识到，他们守着一笔巨大的足球财富。此后，球探系统在殖民地区全面铺开，专门寻找有实力前往欧洲的未来之星。通过球探渠道，成百上千的非洲球员被发掘并前往欧洲。

殖民地足球的崛起伴随着葡萄牙本土足球的衰落。1949至1955年，葡萄牙国家队在参加的20场国际比赛中仅仅赢了3场；1957至1959年，葡萄牙队更是连续7场不胜。在这种情况下，国内的一些先进人士开始呼吁让黑人球员代表国家队出战。同时，20世纪60年代以来，非洲大陆独立运动风起云涌，葡萄牙的殖民地安哥拉、几内亚和莫桑比克迅速被推向风口浪尖。葡萄牙政府迫于黑人平权与独立运动的压力，专门挑选了一些优秀的非洲球员进入国家队，以彰显殖民地与宗主国的统一性，借着这一契机，尤西比奥应召加入葡萄牙国家队，与土生土长的葡萄牙球员在国际赛场上并肩作战。为了缓解殖民地反抗运动的压力，以尤西比奥为代表的非裔球员被鼓吹为通过竞技运动一步登上社会顶层的时势英雄。然而客观地讲，他们所代表的社会流动人口对民众产生了误导作用，实际上，一些非裔移民球员的基本生活都无法得到保证，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不过无论如何，体育移民成为“二战”后第一批扎根葡萄牙的合法非裔人口，他们长期定居欧洲，并通过努力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尤西比奥在葡萄牙

历史的潮流终究是不可阻挡的，葡萄牙政府的殖民政策逐渐放宽，越来越多的非洲球员进入葡萄牙国家队，而非洲球员在球队中的重要性也在不断提升，他们所获得的权益也不断受到保护。1964年，非洲球员在更衣室内的不公正条款被彻底废除，黑人球员拥有了各项平等权利。1966年英格兰世界杯，葡萄牙国家队的大名单中已经有相当比例的非洲球员，首发11人中已有维森特·卢卡斯（比兰伦斯中卫，出场293次）、希拉里奥（葡萄牙体育左后卫，出场331次）、马里奥·科卢纳（本菲卡功勋中场，两届欧冠冠军成员，出场364次进89球）、尤西比奥等四名莫桑比克裔球员，其中科卢纳还是葡萄牙队的场上队长。

尤西比奥逐渐适应了伊比利亚半岛的生活。相比在莫桑比克踢球时，高额的薪水也为他提供了舒适的环境和合法的社会地位。除了体育场，电影院、剧场、图书馆、海滩都是尤西比奥常去的场所。尤西比奥在自述中曾说：“希拉里奥、马斯卡雷尼亚什（安哥拉裔前锋，葡萄牙顶级联赛出場107次攻入80球）、佩里德斯（中场，出场234次）、马塔特略（比兰伦斯前锋，出场268次攻入209球，两次葡萄牙顶级联赛最佳射手）、维森特都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去咖啡馆，后来人们把那里叫做‘球员咖啡馆。我们在那里聊天，一起看电影。”然而，由于种族歧视问题，白人球员的工资仍然大幅度高于黑人球员。尤西比奥在1960年的转会使他成为当时全世界身价最高的黑人球员，但在本菲卡俱乐部，他的转会费却是最低的。1969年，当时已是世界公认前三球星的尤西比奥因为合同纠纷问题与本菲卡闹得很不愉快，但这也并没有让其成为世界第一高薪球星，相当数量的白人球员的薪水仍然比他的高。

非裔球员在宗主国名声鹊起，引起了殖民地人民的关注。不甘于贫穷的殖民地居民千方百计地向移民球员的亲朋好友们咨询足球移民的方式，甚至不少白人球员跨越种族界限，在各种场合向非洲人民介绍葡萄牙的大俱乐部，工资待遇标准以及在大城市生活的感受。1964年，黑人小球员阿曼多·曼希查和葡萄牙体育的白人守门员奥克多维亚·德萨成为朋友，了解了里斯本的生活和球队的情况后，他说服了父母，加盟了当地的葡萄牙体育卫星队，并通过选拔机制最终加盟葡萄牙体育队。对于这种模式，尤西比奥曾进一步解释道：“球员总会追求更好的合同，这与传统和忠诚无关。科卢纳最早在莫桑比克查维斯队，后来去了本菲卡。只要符合转会条款，这不存在问题。”尤西比奥本人同样如此，他先加盟了莫桑比克的葡萄牙体育卫星队，随后转投葡萄牙体育的死敌本菲卡。

随着尤西比奥和其他非裔球员在各自俱乐部大显神威，并将葡萄牙国家队提升到了新的水平，葡萄牙政府开始考虑将他们留在国内。凭借1966年世界杯上的精彩表现，尤西比奥获得了来自全欧洲豪门俱乐部的橄榄枝。当时葡萄牙的独裁者安东尼奥·萨拉查发表声明称，尤西比奥是葡萄牙的“国宝”，不能接受他出国踢球。其他非裔球员甚至受到了葡萄牙秘密警察的监视，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在整个上世纪60年代，葡萄牙非裔球员几乎没有完成一桩出国转会交易。在这段紧张时期内，非裔球员的凝聚力极强，不仅在生活上相互扶持，更敢于在公众面前表达对同族人的支持。尤西比奥回忆道：“（在受萨拉查接见时）我和马里奥·科卢纳说方言，让他听不懂。我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既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我家人。科卢纳慌忙将我打断，让我别再吱声了。回去之后，科卢纳告诉我，萨拉查可是全国的老大。”

1960年至1975年，尤西比奥在本菲卡大放异彩，交出了令人咋舌的301场联赛317个进球的数据。1979年，尤西比奥从新泽西美洲人队退役。他的职业生涯总进球数定格在790球。葡萄牙人将他评选为五十年来最伟大的葡萄牙球员；他同时也被列在最伟大的非洲球员排行榜中。

尤西比奥生前并不热衷于政治，他曾说：“政治是政治家们关心的事，我只不过是一名球员。”然而，他用球场上的成绩不断为非洲球员赢得赞誉，同时促进了非洲平权和解放运动的发展，他的故事也不断激励着想通过足球改变命运的非洲孩子。尤西比奥的祖国，既在欧洲，也在非洲。

引言摘

葡萄牙政府迫于黑人平权与独立运动的压力，专门挑选了一些优秀的非洲球员进入国家队，以彰显殖民地与宗主国的统一性，借着这一契机，尤西比奥应召加入葡萄牙国家队，与土生土长的葡萄牙球员在国际赛场上并肩作战。

在整个上世纪60年代，葡萄牙非裔球员几乎没有完成一桩出国转会交易。在这段紧张时期内，非裔球员的凝聚力极强，不仅在生活上相互扶持，更敢于在公众面前表达对同族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