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知他心中事
2017-04-10刘家朋
◎刘家朋
月亮知他心中事
◎刘家朋
一
崔艺民有一年多没见到杨春德了,他心里很是思念,同时也很是焦虑。
夏日的晚风,如调皮的孩子那样悄悄地从敞开的窗口溜进屋里,又轻轻地来到他的身边,抚摸着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的修长身躯,然后又抚摸他的脸庞,摆弄着他的头发。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穹,她把银白色的光线洒向大地,然后透过窗口洒向整个屋子,洒遍崔艺民的全身,搜寻着他急切想见到老朋友的那颗心……
他有祖传的接骨医术,兼治初发的骨质增生、腰间盘突出等病症。具体治疗方法,既为祖传秘方,他不外传,但求他医过的病人却知其大略:简单来说,就是需要一只火红大公鸡,杀死后将鸡全身一点不缺地用搅肉机搅成肉酱,然后配上土元、蜈蚣、全蝎之类,再加上他那秘不外传的药物,给病人敷在病灶处,让病人铺上高温电褥子,再盖上棉被,躺四个钟头后,出一身大汗,病人就会觉得病情显著好转。即便一次病根不除,经两三次后,敢保病就好了。当年他就是因给杨春德医治腿部骨折,二人才由此相识的。他给病人治病,病人给他医药费和手术费,按常理而论,谁也不再欠谁的,但这个杨春德夫妻对他却是格外地热情,又格外地关心。他们夫妻时常给他介绍病人,让他前去医治,让他在他们家吃住,又给他洗衣服,却又不图他给他们半点儿财利方面的回报。除了这些外,老夫妻俩和他说话又能说得来。按年龄而论,老夫妻俩本来比他要大二十几岁,可是,到了一起,一旦拉开了话匣子,竟像同龄伙伴那样,好像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后来,因交往密切,在杨春德的提议下,他们竟结为兄弟关系了。
按以往的经验,每隔最多不过一两个月,杨春德总会给崔艺民来电话,或介绍病人,或随便叙叙旧。可是这一次,已间隔一年有余不来信。他给老两口儿打电话,又没有人接。既已成为兄弟,这让崔艺民如何能放下这份感情呢?
崔艺民歪着头看看月亮,月亮似乎知道他的心中事。他只看了她一眼,她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似乎是要向他问明白他和杨春德夫妻交往的经历,然后给他出出主意,让他立即见到他那老哥老嫂一般。此刻,多情的微风似乎也更加调皮,她的柔软的小手在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再加上这个想知他心中事的月亮照视,更使他对杨春德夫妻愈加思念。
人的大脑里的记忆好似无边无岸的海洋,这思念恰恰就似涨潮时的海风。人在什么都不想时,这海水只是温柔地动荡;一旦思念的风起,这海水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以往他和杨春德夫妻见面时,杨大哥和杨大嫂那和气的面容,那对他恋恋不舍的神态,以及大哥大嫂对他那些殷勤相待的情景,竟如刚刚见过面一样,更加清晰而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二
他记得,那是在二〇〇〇年的时候,那时,崔艺民也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身强力壮。他经常骑一辆国产的“嘉陵”牌摩托车外出给人接骨和治疗腰间盘突出及混合性腰疼杂症。不管远近,只要当天能到客户家,他都是有求必应。
阴历七月中旬的一天,忽然平度市大田镇有位朋友来电话,说是他们乡镇大沟村有位名叫杨春德的老头儿,因在平房上摊晒受潮的陈麦子,不慎被放在平房边的用来晚上遮露水的棚布绊倒,一下子从平房上摔落在地,右小腿造成了严重骨折,求他速速前去医治。因怕耽误时间,让他打出租车去,车费由杨春德负担。
崔艺兴听罢,毫不犹豫地打车动身了。
到了大沟村,崔艺民下车向街上过往乡亲打听了一下杨春德的住所。来到杨春德家中,杨春德老伴和出租车司机算清了车费。打发司机走后,崔艺民迅速看了看杨春德的腿伤。见伤势严重,又见杨春德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他什么都顾不得多说,从药箱里取出一塑料袋搅拌成肉酱的火红公鸡和药物,再取出夹板和纱布、绷带等工具,下手便给杨春德疗伤。
大约十几分钟的时间,崔艺民便把杨春德的腿伤包扎完毕。这时,杨春德的老伴才算松了一口气。看杨春德的脸上,起初那种痛苦的表情也明显减轻了好多,如布满浓雾的天空瞬间云消雾散。
崔艺民称呼他们夫妻俩为大叔大婶,嘱咐杨春德养伤期间应注意的事项。夫妻俩点头答应。
杨大婶从碗柜里取了两只带把的瓷制水杯,拿暖壶给二人倒上开水,再取个圆瓷盘,把两杯开水放在上面,端到二人面前的床边。然后又到柜里取出蜂蜜盒,把两只杯子里都倒上点蜂蜜,笑容满面地说:“来,崔大夫,快歇歇,喝点水吧。”又对杨春德说,“你也喝点。”
杨春德急忙说:“我不要紧,我不要紧,大夫你喝,大夫你喝。”他用右手攥紧床边,艰难地挪动身子,坐在了床边。
崔艺民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看看没有什么事了,便告辞要回去。老夫妻俩齐声挽留:“别走,别走,大夫,天晌了,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崔艺民执意要走,杨春德急得两手直打手势:“别,别,别这样,崔大夫,你既到我家了,咱们就像一家人,就算在这儿吃你大叔一顿饭,还能有什么不好。”说着,朝杨大婶使个眼色,“快做饭去。”
杨大婶“嗯”了一声,上前挽住崔艺民的胳膊,说:“崔大夫,到饭时候了,你可千万别走哇!我这就去准备饭菜,你要是硬走,可对不起我的一片心意了。”
崔艺民被挽留不过,只得留下。
二人一边喝着蜂蜜水,一边聊些家常话。杨春德亲切地问起崔艺民家庭生活情况,又谈些两地有所不同的一些风俗习惯。崔艺民也随声附和着向他问这问那。说话间,崔艺民这才注意观察杨春德的容貌:只见他用字面型,两只含血丝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眼神中透出老农那种既本分又善良的光;眼角鱼尾纹深陷,鼻孔两边的两道法令纹也深陷;面部肤色被太阳晒得红里透黑;从他胳膊和腿上裸露的地方看,肌肉生得还是蛮结实的。崔艺民由此断定:他的五脏六腑肯定是没有半点毛病,除了受了腿伤以外,整个身体还是很健壮的。
杨春德家共住四间房,按当地建筑习惯,东头两间房是大通间,没有高墙相隔,两铺土炕都在南墙边窗口下,两炕之间就隔着一个通道,一堵一尺高、四寸宽的用水泥抹得光光滑滑的砖砌矮墙。再往西就是正间,正间西面又一个单间,南墙边有的放一张木质的床,有的什么都不放。正间里,贴东房南边盘着一个做饭的锅台,烟火直通东两间的两铺炕。正间北边便是碗柜、煤气罐之类的。此时,崔艺民正在西间和杨春德拉呱(方言土语,闲聊的意思),杨大婶便在正间的煤气罐边掌灶炒菜。西间房门开着,杨大婶听崔艺民和她的老头子说话,时而转过脸来笑容满面地跟二人附和几句。崔艺民留神观察杨大婶的长相:她脸如满月,小巧的鼻子,大眼睛,口型不大也不小,很是适中;不说话时,她虽因体质虚弱脸上气色显得有些苍白,可是,当她和人说话的时候,脸上仍能飞起红润,显得既年轻又和气;她的身材也苗条:上身穿着蓝色褂子,下身穿一条银灰色的裤子,很是合体。要是从远处看去,说不定还会让人感觉她是个年轻人呢!
崔艺民不由得暗暗地想: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很漂亮的媳妇。
一会儿,崔艺民忽然想起自己来他们家这么长时间了,却没有见他们夫妻有一个儿女到跟前来看看他们俩。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杨春德受了重伤,应当是儿女们守在身边护理,焦急地等待大夫到来,然后协助大夫给父亲治疗才是。为此,崔艺民感到有些纳闷儿,便委婉地问道:“大叔大婶,弟弟妹妹们离得远吗?怎么没见到他们呢?”
“这个……”杨春德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面部略带不快。
杨大婶说:“来过了,他们都来过了,一个个忙得要命,来看了看便都走了,不要紧,家里有我呢!”说罢,她的脸上也隐隐带出不快之意。
崔艺民心想:“不好,不该问的话就不能去问,话不投机,一旦引起人家一家人不团结,自己可就要落得个破坏人家家庭关系的坏名声了。于是,他把自己心中的疑问扔到一边,转变话题,只谈些能引起老两口高兴的话……
饭后,崔艺民要告辞回家,杨春德夫妻俩恋恋不舍,左一句右一句地,非要劝说他再坐一会儿。崔艺民只得顺从他们。
崔艺民叫杨春德躺下说话,杨春德便躺下了。崔艺民忽然抬头向窗外扫了一眼,只见蓝天白云之下,远远地矗立着一座高山,那山峰隐隐直插云间,如一位巨人要与天一比高下。崔艺民不觉赞叹道:“哎呀!你们南面这座大山,可真高啊,又高大又雄伟!”
杨大婶告诉他,那座大山名叫两没山,这座大山的高度在周围几个县的确是出了名的。说罢,杨大婶便兴致勃勃地向他诉说起两没山命名的来历。
说的是明朝洪武二年,黄海和渤海都大面积涨潮,竟然合在一起了,胶东半岛方圆十几个县洪水滔天。那些小小的山脉被大水淹没倒也引不起人们关注,连两没山这样高的山也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山顶,并且还被淹没了两次,两没山的名称便由此而得。
“哦,原来是这样呀!”崔艺民感到惊奇。
“嗯,就是这样。”杨大婶说着说着,忽然脑门一皱,又讲起当时山下有个村庄中一位孝顺的小伙子的传说。说的是在洪水滔天来临之前,这位小伙的母亲身患重病,他天天背着母亲四处寻医,给母亲治病。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经他四处寻访,终于遇上了良医,把母亲的病治好了。母亲的病刚好,一天,小伙子到山沟里打柴,忽然发现周围有些大的水湾里的水不知为什么就浑浊起来,便回家问母亲其中的缘故。母亲说:“不好,水湾里的水要是没有人畜搅动自然变浑,这一定是地壳有了大的变化,咱们这一带恐怕要出现海啸,咱们就到山顶上简单搭个窝棚先住些日子吧。”小伙子点头赞成母亲的看法。母亲又让儿子把她的想法告诉别人,别人有听的,有不听的。结果,那些不听他话的人,全都遭了噩运,这是自然;听他劝告的人搬到了两没山上搭窝棚居住,都逃得了性命……
杨大婶越说越动情,只是她讲这些传奇故事时,时而便会皱一下眉头,似乎是她曾遇到一些不讲道德的人,使他窝了一肚子的气愤和不满,她借说故事之机,把这气愤和不满全都宣泄出来似的。
但是,不管如何,崔艺民还是听得入了迷。故事讲完了,崔艺民还沉浸在明朝洪武二年洪水滔天时那位小伙子背着老母亲四处治病的情景,又时而出现小伙子的母亲人老智慧多、出主意使部分乡亲获救的情景。
杨春德见崔艺民的头发已长得很长了,便说:“唉,崔大夫,你该剃剃头了。”
崔艺民这才如梦初醒:“怎么,故事讲完啦?”
杨大婶说:“嗯,讲完了。”她笑了笑,“这东西老是这么讲。”
杨春德又说:“崔大夫该剃头了,让你婶子给你剃剃头吧。”说着,用手朝老伴比划了一下。
“怎么,大婶还会剃头?”崔艺民敬佩极了。
杨大婶说:“会,我年轻时就专门干这活儿的,这几年老了,手脚不灵便,干活不利索,这才停下了。”接着又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就给你剃剃。”
崔艺民想了想,她既把话说到这一步,要是不用她剃,还真是显得自己嫌弃人家了,便一口答应下来。
剃完了头,崔艺民告辞要回家。一看手表,已下午两点多钟了。他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已无返回的客车。这可怎么办?杨大婶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头,不由得也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知道他是为没有返回的车而发慌,便说:“时间过了跑车的钟点了是吧,没车走不了正好,别走了,崔大夫,在这儿宿了,明天再走。”
这时,躺在床上的杨春德也说:“走不了就不走,有的是地方住。”崔艺民不好意思地说:“哎呀,真能给你们添麻烦。”然后答应他们,“好吧,不走就不走吧,想走也走不了了。”
崔艺民又重新坐到杨春德身边。杨大婶便也凑了过去,坐在一边的一个板凳上,三人说些家常话。
忽然,杨春德发现崔艺民的衣服不知在何处沾上了几处灰尘,便说:“你看看,你给我来治病,把衣服都弄脏了,快脱下来让你大婶给你洗洗。”
杨大婶此时也注意到崔艺民衣服脏了,便也说:“对,对对,崔大夫,你衣服弄脏了,快脱下来,我给你洗洗。”
崔艺民说:“不用,不用,我回去再洗吧。”
杨大婶说:“你看看,你这么说,便又是见外了,你给俺来治病,带一身灰回家,这要是让你媳妇看到,显得我们多不够意思。”反复要求给他洗,崔艺民只好同意了。
杨大婶取个大铁盆,然后倒上水,又找了个马扎坐下,给崔艺民洗着衣服。杨春德躺在那里,跟崔艺民闲聊着,杨大婶时而也笑容满面地附和几句。老夫妻俩亲切地对他说:“以后到了这一带办事,不要越着我们的门走了。要是以后附近有人得了骨科相关的疾病,我们都介绍你去医治。在这一带办事要是遇上什么困难,直接找我们老两口儿帮忙便是……”一股暖流不知不觉涌上了崔艺民的全身,他真觉得这对老夫妻如自己亲叔叔婶婶一样,心里感觉就像到了自己家那样熨贴、慰藉……
崔艺民欣慰地感到,他又交上了新的好朋友。
第二天,崔艺民告辞回家,杨大婶如数付给崔艺民医疗费。崔艺民心想,自己虽是来他们家给杨春德疗伤,但实在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便想少收些钱。谁想,杨春德夫妇说什么也不答应。杨大婶硬是把医疗费塞进了崔艺民的衣兜里,还从衣柜里取出两棵他们保存了多年的人参,硬逼着崔艺民拿回家给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泡药保健。崔艺民拗不过二位老人的深情厚谊,只得拿着。
崔艺民回家后,念念不忘杨春德夫妇的一片热心,心想,以后抽机会一定好好报答他们夫妇。可是,时隔不久,他不但未能抽出机会报答这两位老人,相反地又给他们添了新的麻烦:杨春德给他打电话了,电话里,杨春德给他介绍了病人让他前去医治。给病人医治后,晚上杨春德便邀请崔艺民到他们家住,吃喝都由他们老两口负责。崔艺民要到小卖店买点礼物送给老夫妻俩,杨春德拦住他,说什么也不让买。崔艺民感动地说:“大叔大婶,你们对我太好了,这份情意,让我以后如何报答。”杨春德夫妇齐声说:“不用报答,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就拿我们当大哥大嫂,我们拿你当兄弟。”崔艺民高兴地说:“那敢情好!”从此,杨春德夫妇便称崔艺民为兄弟,崔艺民称他们夫妇为哥嫂。既然成为兄弟关系,就不用再客气了。于是,杨春德夫妇便经常给崔艺民介绍伤病号,崔艺民去了后便到他们家吃住,去时带点礼物,杨春德夫妇也能毫不推让地留下了。双方来往愈加频繁起来。
三
崔艺民躺在床上回忆着这些往事,心里有无限的幸福。可是,幸福之余,又有些纳闷,想想一年多没有杨春德夫妇半点音信,不免对他们很是牵肠挂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以往来电话那么频繁,这说没有信便一年多不再联系,难道他们有什么特殊情况?整整一个晚上,崔艺民一直没有入睡。
第二天,他把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好好打扮了一番,带上了他保存多年的两瓶美酒,便要打车去看望杨春德夫妇。可是,当他刚刚走出村口时,有位和崔艺民一个村的年轻媳妇,她的娘家村和杨春德所在的大沟村只隔一条河,她听说了很多关于杨春德家的情况,也深知崔艺民和杨春德关系密切。按日常见面礼,她随便问一声:“大哥,要到哪里去?”崔艺民应声道:“到你们娘家那边大沟村办点事。”谁想这位年轻媳妇听他说要到大沟村,脸上顿时挂上了凄凉的神色,她悲悲切切地说:
“噢,老哥,你不是要去看望你的老朋友杨春德夫妻俩吧?恐怕你再也见不到他们老两口儿了……”
“怎么回事?”崔艺民心里一急,便问,“妹子,你说得不错,我的确是要去看望我杨大哥和杨大嫂,他们怎么了?”
谁知,任凭他再问,年轻媳妇只是摇头,并不说话。最后无奈地甩出一句:“不用多问,去看看就知道了。”
年轻媳妇是崔艺民村崔德胜的媳妇。崔艺民心想,她娘家村离大沟村那么近,她有心这样说,定然知道杨春德家的一些详细情况,便约她回家细谈。年轻媳妇同意了。
崔艺民跟着崔德胜媳妇去了他家。到了家中,崔艺民又向德胜媳妇问起杨春德夫妻的近况。谁知,德胜媳妇并不从正面回答他的问话,却一五一十地向他诉说起老夫妻俩前前后后的一些家务情况来。
原来,杨春德夫妻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岐寿结婚的时候,杨春德家的日子过得特别贫寒,老两口简简单单地给岐寿盖了三间低矮的草房,屋里的装修除了用花纸糊了个天棚,再用白石粉浆刷了刷墙壁外,就没有别的设施了。家中器具,除了一个矮小的衣柜和两双筷子、两只碗,再也没有别物了。到和父母分家时,除了锄、镰、锨、镢等简单农用工具外,仍是没有其他贵重的东西。
到二儿子岐福结婚时,杨春德因贩苹果,日子过得富裕起来了,给儿媳盖了高而宽的四大间大瓦房。瓦是瓷的,墙壁外用高型号水泥抹得光光滑滑,外加黄色涂料涂得焕然一新;屋里装修:瓷砖铺地,墙壁都是用高级保丽板,橱柜、灯具都是高档的;其他如宽银幕彩色电视机、洗衣机、电冰柜、高级石英钟等,样样俱全。
在岐福未结婚时,岐寿夫妻因父母留给他们的家资简陋,心里本是对老人不满意,但为了要个面子,每逢过年过节,也能勉强到老人家中坐坐,象征性地给老人点东西,再说上几句孝顺话,应付场面。可是,自从岐福夫妻结婚后,因父母给岐福留的家资丰厚,岐寿媳妇在外便放出话来:“哼,老人做事太偏心,两个儿子都是他们生的,小儿子是个宝,大儿子成棵草了!”岐寿便也随着媳妇的话发牢骚:“唉,老二是个香布袋,老大是一泡枯干牛屎啊,谁叫咱长得不对老人眼呢!”于是,除了国家规定儿女应孝顺父母的仅有的养老钱之外,他们什么东西都舍不得给老人,也很少登门看望。本家族有位名叫杨岐善的老人见岐寿夫妻俩不孝顺,便到岐寿家劝劝他们:“岐寿哇!过日子就像人走路一样,咱们应当赶上马骑马,赶上驴骑驴。你们结婚那阵儿,老人虽送给你们的东西不多,但老人那时日子过得穷。就是这样,他们也是尽最大的力了,既是和老人分居,老人过得日子富有了,他们给老二家东西再多,是老二赶上了这个时运,咱们不可为这些事存老人的意见。”可是,不管杨岐善如何劝说,岐寿夫妻俩只是不听。
岐福夫妻呢?按理说老人给他们家资丰厚,本应当是很孝顺的,可是,照样还是不孝。理由是有,却也是歪理由。当年岐福的女儿三岁的时候,杨大婶的胆囊炎犯了。刚得病时虽不严重,却也搅得她精神不振,吃饭只能吃像鸡蛋那么大一点儿馒头,便不想再吃。疾病折磨得她全身无力,干点儿什么活都须努力坚持。地里的活干不了,也只有让老头子一个人去干,她在家拾掇点儿家务。
庄稼人得点儿小病都舍不得花钱去医院,总想挨些日子把病挨好。岐福媳妇要下地干活,便把女儿花花送给杨大婶儿,命令一般地说:“妈,给俺照看孩子。”杨大婶儿听到孩子哭声就心慌意乱,便说:“不行啊!花花她娘,我身体不好,怕照看不了孩子。”岐福媳妇一气之下扭身便走,背后便在外人面前发牢骚说:“什么有病,纯粹是无病装病,这样的婆婆有没有都一样!”她只认为婆婆是图清闲,有意找借口不给她看孩子。于是,去娘家把自家娘请来照看花花,从此便对公婆存了意见,岐福也由此生了父母的气。和老大夫妻俩一样,除了国家规定应给老人的仅有的一点养老钱外,也是很少到老人身边看望。
半年后,杨大婶儿的胆囊炎越发严重了,只得去医院治疗。经治疗后,病愈。尽管这样,岐福夫妻还是不相信母亲当初是真的有病,只认为老人的胆囊炎是刚得的。可叹可叹,老人身患重病的前前后后,身体受着折磨还不算,还得撑着身子照料家务,男人下地干活,她还得一天三顿地给男人烧水做饭……
“那后来呢?后来杨大哥和杨大嫂又如何呢?”崔艺民见德胜媳妇说到这里,只是皱眉头,却不想往下再说,禁不住问起来。
“后来……”德胜媳妇想了想,“后来杨大婶因病愈后身体虚弱,又得了尿毒症,并且杨春德也病倒了。”接着又补充道:“人家在病重的时候也曾提起过你,可是因担心身患重病不能照顾你,并且你要是知道他们得病的事和家务事,还会反给你添麻烦,这才没有再跟你联系。”
“哦,是这样……那……那再后来呢?”崔艺民一边叹息一声,一边又问。
德胜媳妇皱着眉,显示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不肯细做解释。任凭崔艺民再问,她只是不作回答。
半晌,德胜媳妇才说:“再后来,事就无法提了。”
“难道我杨大哥和杨大嫂真的都不在人世了吗?”崔艺民心里不由得打出了这个问号。他不再多问,告辞德胜媳妇,急忙往外便走。德胜媳妇在后面喊:“哎,大哥,你等等,你要到哪里去?”崔艺民回一声:“我要去看看他们。”说罢,便匆匆走了。
崔艺民一边往车站点那边走着,一边心里对德胜媳妇的话半信半疑: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都是读过书的,应当理解长辈的苦衷才对呀!都是很浅显的一些做人的道理,并且有时又有人劝说,由此推论,德胜媳妇对杨春德儿媳们所作所为的述说,应该是不可能的呀!可是,听德胜媳妇说话时那动情的语气,这些事似乎又都是真的,让人不得不信。再说,人家为什么要说谎呢,这也没有值得德胜媳妇说谎的事实根据呀!至于在村头上他听德胜媳妇说,他即便去了大沟村,恐怕也见不到杨春德夫妻俩了,这话他更是不敢想下去。但愿杨大哥杨大嫂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别出现大的不顺,也千万别是真的不在人世。想起这些,他的心不禁紧缩起来:这杨家哥嫂对他太好了,人要是可以替别人去死,他可以让自己死,让杨家哥嫂活着;他想起德胜媳妇的那些话,心都快碎了,他真想大哭一场;他不愿那些话都是真的,但愿他们都是在说假话;他心急火燎,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向杨大哥家里了解清楚;他想大喊杨大哥安好,让老夫妻俩听见……
崔艺民忽然想起当年给杨春德接骨那天,他因一直不见杨春德儿女前来看望父亲,拐着弯问老人家晚辈为何不来看望、他们是否很忙这些话,当时杨春德夫妇虽然嘴上告诉他,孩子们的确很忙,但是,看脸上那表情,隐隐似有苦衷。想起这情景,崔艺民心里不由得一阵绞痛……
他记得第二次和杨家夫妻相见时,见面礼的话说过,便开始畅叙离别情和分手后的所见所闻。他们亲切地聊了接近两个钟头,不知不觉中,崔艺民又赶不上返回的客车了。崔艺民说要打出租车回去,杨春德忽然想起临近村有位朋友要医治腰间盘突出,便说:“哎,没有客车了正好,也不用打出租车了,我有个朋友腰间盘突出犯了,我明天领你去,你今天就别走了,还在我家宿了得了。”崔艺民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在一起说着,聊着,好像肚里有一火车的话,永远都说不完。
时间已近傍晚,崔艺民和杨春德夫妻说着话,看着他们那亲切的表情,就像日日盼着远方的儿女回家,现在终于和儿女相见了那样。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二番来杨春德家,他们在一起聊的时间也不算短,但仍然未见到老夫妻俩有一个儿女前来看望他们,不由忍不住又问:“兄弟们都好吗?”
杨春德应道:“好,都好。”
他老伴也附和着说:“好,他们过得都很好。”老两口嘴里说着,脸色却红一阵,白一阵,隐隐似有无限的委屈憋在心里。
当时,崔艺民误认为老夫妻俩的儿子们有什么难事,急忙又问:“怎么,难道兄弟们日子过得不舒畅,怎么一提起他们,大叔大婶的脸色便这样难看?”
老夫妻俩只是叹气,并不回答。
崔艺民心想,看来没错了,一定是儿子们有了难处,老夫妻俩不便直说。自己作为一个外来人,反正不管怎么问,又不能替了人家,还是别多问为好哇!便只好说些宽慰的话,安慰这一对老夫妻……
后来,崔艺民因经常到杨春德家吃住,日久,他终于见到了老夫妻的儿媳们,也见到了他们的孙子、孙女。这些做晚辈的从表面上看来能说会道,和人见面打招呼的话都说得很好。但他们到老人家里并不是来看望老人,有时是到老人家借点什么日常用的东西,有时是来问点他们不明白的事,借完了东西、问完了事便匆匆离去,好像连一分钟的时间都不愿在老人身边多待……
崔艺民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来到车站点。等了一会儿,看看公共汽车一直未来,打辆出租车便去了杨春德家的大沟村。
崔艺民下了车,提着两瓶美酒,轻车熟路,一溜烟似地便来到杨春德的家门前。他抬头一看,见大门上着锁,便用两手抓着门搭儿,从门缝向院里看了看,不由得暗暗吃惊:只见院里除了从街门到屋门那一米多宽的用砖头铺的小路外,四下里全长满了野草,连墙头上也这一簇那一簇地长着野草。那些毛毛狗(一种野草的名称)随风摇着头,显出一片凄凉。“难道杨大哥和杨大嫂真不在了?”崔艺民不由得自己向自己发问。可是刚有这个念想,立即又给自己纠正:“不,不不,他们一定是搬家了。”接着又暗暗对天祈祷:但愿他们是搬家了,但愿他们是搬家了……
他在门前等着,专等有人走过来后,他好打听一下杨家哥嫂到底搬到何处去了。等了好长一会儿也没见有人来。他忽然想起本村有个叫杨大有的壮年男子也找他疗过腿伤,便径直去了杨大有家。
进得家来,崔艺民什么也顾不得多说,简单和大有夫妻俩问过好后,便打听杨春德夫妻的近况。说是他因好长时间不见杨大哥和杨大嫂的音信,这次是特地赶来看望他们的。谁知,崔艺民不说明来意还好,这一说明来意,大有夫妻俩见他说话时那急迫的样子,脸色顿时都像挂上了一层冷霜。大有媳妇眼中噙着泪说:“崔大夫,难得你对老朋友这么一片真心,可是,这事我们不得不告诉您,杨大哥夫妻俩在这一年内先后都去世了。”
“啊?”崔艺民听大有媳妇说罢,脑袋嗡地一下,“行了,这下子可真的证实了,大哥大嫂真的是去世了。”他伤心地自语了一句,只觉得头晕目眩,全身发木,竟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连半点都不会动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从他洁净的脸上滚落在地上,他身体禁不住一歪,倒了下去。大有夫妻急忙把他搀扶到床上……
良久,崔艺民擦了擦眼泪,叹着气说:“唉,人的生命是这等脆弱,活得好好的,说不在就不在了。”接着又开口问大有夫妻道,“杨大哥和杨大嫂到底,得的什么病?”
大有便说:“大嫂自从正月初添了尿毒症,只半年的时间便就不在了;大哥得的是脑血痊,是去年秋天得的,不过六个半月的时间也去世了。”
“哦,是这样。”崔艺民随口应道。接着又问,“都经过及时治疗了吗?”
“唉,别提了……”大有夫妻俩齐声叹气。接着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诉说了杨春德夫妻二人从得病到去世时儿子儿媳们不孝的一些情况。
杨大嫂是去年正月初四突发尿毒症,之前只是觉得腹部隐隐作痛。病发时,杨春德到儿子们门上告知此事。因怕在乡里乡亲们的面子上过不去,儿媳们当即把杨大嫂送往医院治疗。治疗期间,主要由杨春德照顾老伴,儿媳们以农活忙为由,很少到医院看望。
都是庄户人家,没有太大的进钱门路。出院后,杨大嫂在家养病。晚上,由老伴陪着她,可是到白天,杨春德便要下地干活儿,杨大嫂只有支撑着病体自己照顾自己。到中午还坚持着给老伴做午饭。能坚持就好,这样就不用儿子媳妇们照料。但是,有病的人身边无人时往往会出现意外。正常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农活有多忙,也不管家中多么困难,儿媳们应当主动商量好,把娘亲请到他们家轮流伺候才对。如果不请也可以,那就得两家协商把父亲的活全都包下,省下父亲的时间在家陪着老伴。可是,儿子儿媳妇们一个个只怕钱财上吃亏,并不往家请娘亲,甚至连想也没有想过。对老人不尽孝还不算,在这个节骨眼上,因怕街坊议论,儿媳们还为当初分家时的一些小事更加牢骚不断。
感情的问题,有些事是不上法律条文的。杨春德是个精明的人,知道这样的事找村干部也无用,便把地里活少干一些,抽出大部分时间在家陪着老伴。
麦收时节,杨春德家的二亩麦子都熟了,他们地邻居家的几亩麦子也全熟了,租用的收割机来到了地头上。这一大片麦田要从其中一边按次序挨着割。杨春德以为平日老伴能坚持给他做饭,一时心粗,料想在家无事。等了两个多小时,收割机才开始割他那二亩麦子。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他割完了麦子,雇个车让车主把小麦给他送回家后,却见老伴仰躺在炕旮旯儿里,头歪着,身子倾斜,早已不省人事了。
杨春德急忙找来医生给老伴检查。医生推断说:她是在炕上躺着,尿毒症又发作了,她要下地解手,因行动不便,磕到炕旮旯儿磕死的。
老伴去世以后,撇下杨春德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他为老伴的不幸去世上透了火,又思念老伴,想想儿子媳妇们都不孝,忧心忡忡。上午和下午,他一个人下地干活,到中午和傍晚,他回家后还要一个人做饭。拾掇家务和打扫卫生的活儿,他是外行,但不会拾掇也得拾掇,常常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一个人觉得过得无聊,不到半年的时间,便忧闷成疾,得了严重的脑血栓。和老伴当初得病时一样,儿子媳妇们见他得了病,便送往医院治疗。没有人照料,他们便商量好,勉强轮流照顾几天,老人也就出院了。但出院后,他们便不尽孝了。一时心血来潮便到老人家里看看,忙起来的时候便不到老人门上。杨春德一个人愿做饭时就勉强做点儿饭吃,不愿做时,就不吃。这样的日子大约熬了六个月,就在正月十三日那天,他到厕所去大便,身上没带手机,脑血栓犯了,倒在地上好半天没人知道,便就不在人世了。
崔艺民听罢大有的述说,想想杨大哥夫妻俩是那样的温厚善良,却因儿子儿媳们不孝,在病重时竟无人照看,不禁哀叹不已。一边哀叹,一边泪流满面。大有夫妻知道他和杨春德夫妻俩感情至深,安慰了他许久,又给他铺好了被褥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他的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一样,久久平静不下来……
人,为什么会不孝呢?他开始分析这个问题了。分析来分析去,他觉得现代青年人读书归读书,却大多读的是文化课。虽然社会上以往也没少提倡人的精神美,但这是广义的,到了家庭这个微小的社会细胞里,却是用不上。他想,现代人虽理论知识丰富,人生知识却跟不上去了。若单从这方面而论,就不为高明。他又想:人生知识丰富的人活着,能自觉地为崇高的精神而活,而人生知识不丰富的人却只知为身体表层所需求的一己私利而活。要想让人们知道自觉地为崇高的精神而活,就得有丰富的人生知识。可是,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具备丰富的人生知识呢?要是说不讲孝道的人为多数,这说法无论如何在众人面前说不过去,但是,在讲究孝道和追求一己私利这个问题上,要是没有崇高而坚定的信念在心,人往往就倾向放纵一己私利那一面了。出现这样情况究竟应当如何呢,难道能把知识不丰富的人都看做是坏人?这样也是不合理的呀!他们还知道要一点好的脸面嘛!看来,对于知识不丰富的人来说,不给他们点儿外界约束是不行的……
“对,普通的人就得给他们一定的外界约束!”想到这里,崔艺民不知不觉自语了一句,他心里如同黑夜里行路得到了指路明灯一样,忽然又想起忠孝节义之类的传统美德来了。人生在世,谁都不愿容忍自己的下属对他不忠,也不愿自己的儿女对他不孝,同理,谁都不愿让自己的妻子不节,也不愿让自己的朋友不义,等等。
噢,对,古老的传统美德就是好。他深深地怀念古老的传统美德!
想到这里,他感到周围的空气顿时清爽了好多,心中如同见到起初想来看望大哥大嫂的那天晚上的明月。那时的月亮虽明,却和他同样的思绪烦恼,而此时,那轮明月虽为失去的大哥大嫂悲哀,悲哀间,她的脸上却又挂上了希望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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