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脉家源给书华
——浅议宋代文学对王卫军书法的影响
2017-04-10丁捷
丁 捷
从书法艺术的专业去评论王卫军者俯拾皆是,现在,我更想从文学角度来观察这位年轻的书法家。
书家常常自嘲“抄书匠”——与文学家相比,书家确实述作不多,而是致力于“练功”,用“书法之法”抄写古代文学名篇;书家书法技艺精进的过程,也离不开大量摹写碑帖,看上去书法家们的的确确是在“照搬”名家名作。这在当代,几乎更加养成了书法家日常创作的通行惯例。对此,我们不能一言蔽之。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讲,抄写名作的过程,也是汲取文学精华、向圣贤大家致敬的过程,“抄写”可算是一种更精进的“阅读”。由于白话文的普及,今人创作字正腔圆、体例工整的近古体诗文极其有限,当下文学内容显然不能满足书家书写的需求,即便是林散之这样的书家与诗人双重身份兼具的大家,其自创的有限数量的诗文也只是其浩瀚书法作品群里的一粟。观察一个书家的品位,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们选择抄什么,怎样抄,如何借助名作的格调,发掘自我艺术创造的空间,并从形而上表达出自己的才情。
作为文友,我关注王卫军的创作很久了。纵观其经常书写的名篇之作,我发现,他尤其喜欢宋人佳篇。
第205页至209页均为王卫军作品
苏轼《灵璧张氏园亭记》作于北宋元丰二年三月。仁宗朝殿中丞张次立于安徽灵璧县构筑庄园用以养老,五十年间张氏子孙在朝为官、辞朝归隐,不断扩大完善,到苏轼来游之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园林了。张氏子孙请大文豪赏玩园林并作游记,苏轼慨然应允。文章开头展现了张园的山水亭林、奇花佳树之美,展示了果蔬鱼虾之富;游记主体记述了张氏园构筑过程,并赞赏张氏“养生治性,行义求志”的人生理想;文章结尾,苏轼表示他也想买田于“泗水之滨”,与张园相望,这可以说是儒家信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想陈述。苏轼写这篇文章之时,再也想不到四个月后的一场政治灾难将他推入起起伏伏的后半生,“买田泗水”的美好愿望只能诉诸《灵璧张氏园亭记》。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们只看这篇文章:笔下风景精美有致,谈说仕隐精辟有加。文章头、身、尾结构亭匀,字、句、篇生动鲜活。这样一篇佳作,王卫军的行书恰当展示其艺术精妙之处:笔势舒展流丽而能收于蕴藉,结体雅正寓奇时有闲散溢出。大文豪简约味厚的文风,恰由王卫军简静而具内蕴的书风展现。不得不说,这是当代书家对古代文学家作品的一次精彩表达。
也是苏东坡名作的《三槐堂铭》,王卫军则以稳中求古,端庄致雅的书风来表现。“三槐堂”是北宋名臣王旦家祠,王家几世忠良,家风笃实勤俭,王旦更是接近儒家“完人”形象的北宋名相重臣。苏轼带着崇敬的心情写下这篇铭文,勉励王氏后人效仿祖先的美好德行。机缘巧合的是,王卫军家族恰恰是三槐王氏的后族。三槐王氏江山代代出英才,不能排除此文的传家滋养。作为后人,先辈如此庄重典雅的经典,王卫军对其神韵的把握,当然用心到了极致;对文意更是顶礼膜拜。在多次对此铭的书写中,他极力发挥他古雅俊丽的行书特点,于清逸中蕴含高洁的精神。我曾在王卫军的书房,看到数张不同体格的《三槐堂铭》手稿,知道他对文章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心到手到,手到即书,积累了厚厚一摞,累高过尺。《三槐堂铭》是他书写最多的,却又是他发表最少的、最谨慎的,迄今他只选择行书《三槐堂铭》版本亮相。他的“克制”背后,隐藏着一个抱负——用各种书体创作并出版一本祖先铭文的专集。对此,我特别期待,因为这将是一部属于王氏文脉的特别的“家传”,跨越千年,墨迹追远溯源,更有希望绵延后世,成为中国“家文化”和“家艺术”融合的传世典籍。
到了苏东坡另一广为传颂的名篇《后赤壁赋》,王卫军的书写又有了微妙的变化。我们知道,前后《赤壁赋》作于苏东坡精神上最痛苦的时期——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实际上相当于被管制生活。苏轼向往着“羽化而登仙”的自由,实际上却像文中那只“孤鹤”一样“玄裳缟衣,戛然长鸣”,孤独寂寞却又高贵超凡。王卫军书写这篇至文,幽愤苍凉之感可见,却不违坡仙端正豁达的高贵品格。王卫军的书写的确是对文章内蕴的精到品咂,并与苏东坡的精神世界有了呼应。对于一位年轻的书法家而言,能把书法艺术与文艺作品完美融合,难能可贵。
王卫军写范仲淹《岳阳楼记》,让我们感受到了行草俊丽苍茫的风格与作品本身格调高昂、气势夺人的文风交相辉映的美感。范仲淹创作此文并非亲身游历,当时他因新政失败病居邓州,好朋友请他为新修岳阳楼做记,范仲淹观赏《洞庭晚秋图》作此文。范仲淹是宋仁宗朝举足轻重的大臣,更因崇高的思想境界和伟岸的人格,将古代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推向了新的境界。他所坚持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超越了古之士大夫服膺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儒家立身处世原则。而在文学上,范仲淹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先驱,反对宋初几十年柔靡矫饰的文风,继承古代风雅比兴传统,并作诗文倡导新文学运动。如此而观《岳阳楼记》,其文舒畅洞达、磊磊落落的风味,其人皎皎不昧、伟岸高格的品性,在王卫军的笔端化为洋洋洒洒的行草书写,有忧思而无衰飒之气,慨然呈现王卫军追摹古圣先贤的精神志趣。
长期浸润宋文学名篇,王卫军的书法风貌显然深受影响。那么王卫军在书写过程中如何达到与宋文学精神格格相入的艺术境界呢?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宋代文学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即:处于文学从高居庙堂的雅文学向传唱里巷的俗文学过渡期,在古典艺术的丰富性、全面性方面达到了高峰。中国古典诗、词、文在宋代进入发展的黄金时代,小说、戏曲等文学样式正在孕育下一个阶段的辉煌。从文学发展来审视宋代文学作品,会发现这个阶段的主要文学样式——诗、词、文,将前面几个文学高峰的艺术特点兼收并蓄:汉文学的雅正,魏晋文学的俊逸,唐文学的轩昂,六朝文学的风流。同时又发展出本阶段清新可喜的平实文风。细观王卫军的书法创作,与宋文学的艺术特征高度契合。
如书写北宋王质《沁园春·闲居》一词:
二百年间,十二时中,悲欢往来。但盖头一把,容身方丈,无多缘饰,莫遣尘埃。屈曲成幽,萧条生净,野草闲花都妙哉。家无力,虽然咫尺,强作萦回。
竹斋。向背松斋。须次第、春兰秋菊开。在竹篱虚处,密栽甘橘,荆桥斜畔,疏种香梅。山芋毛羹,地黄酿粥,冬后春前皆可栽。门通水,荷汀蓼渚,足可徘徊。
王卫军以行草书写本篇,字形扁阔,横画和撇画延长,结体舒展,呈现出一种豁达开阔的风味。王质是王旦的侄子,家风清素,才学过人,甚为时论推重,位至天章阁待制。范仲淹因“朋党案”被吕夷简贬斥外放时,众人不敢送行,王质敢往。小人讥讽他,王质说:“希文贤者,得为朋党幸矣。”这样一位品格高尚的文人,他的精神追求在《沁园春·闲居》中娓娓道来。这首词在北宋词中并非名篇,但它所体现的精神高度自足状态,是宋代文学继承魏晋风度俊逸品格的准确呈现。王卫军书写这篇词文,将文学作品潇洒自得与含蓄蕴藉的风格发挥得极其到位。
我们知道宋代诗文与唐代诗文相比,有一个公认的特点是:宋诗文具有理趣。如果把唐代文学比作一个热血男儿,那么宋代文学往往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成熟的中年人。中年人的稳健、深思熟虑,在宋诗文中以“议论”的姿态表现出来。比如我们熟悉的苏轼,擅长在任何题材创作中加入哲思。
比如这首《木兰花令·次马中玉韵》: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
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苏轼杭州任满,这首词是与好友马中玉的临别赠答。垂泪、落花、啼莺、归路,渲染出了一幅惆怅惜别的分离场景,诗人寓人生议论于其中。“落花已逐回风去”,身如飘蓬命不由己,这是古代文人戚戚于心的感喟。想必分离的情绪隐含了前路的忧思,这种细微的情绪被书家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卫军此篇书写与上篇不同——纵笔行书,内蕴忧思,于是笔画勾连,竖画和撇画有意放开,但是结体稳定均衡,总体不失理性意趣。
宋文学以词突出。宋词本出自酒肆歌楼,歌女执檀板浅吟低唱是为宋词之源。尽管有苏辛豪放派大张宋词品格,然而与诗赋相比,宋词因为是长短句,因为要和音律,于是乎,大量温婉、柔曼的婉约派宋词成为代表,俏丽于古典文学之丛。宋代,特别是北宋时期的文学家,因为他们的作品,给后世留下了温雅从容的印象。偏爱书写宋代诗文的王卫军,作品中那股浓浓的书卷气,也就其来有自了。
我们知道,有宋三百年间中国古代文化达到巅峰,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已是学界公认之论。而“宋学”的特征,在其巅峰时期所体现出来的精致、深邃、优雅、完备,在宋代诗词文书画各方面都有体现。宋代文学的繁荣,体现在宋诗的深邃,体现在宋词的精致,体现在宋文的平正敦和……这是古代东方文化的高峰和顶点。王卫军耳濡目染,习字不禁走向格调端庄、气格正大。我们看他书写李白的《草书歌行》、辛弃疾的《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袁枚的《随园诗话》等篇章,虽则草化行书,单字结体与整篇布局仍能让观者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洋洋洒洒一派大国的壮观气象。
宋代文学只有温文尔雅的面貌吗?当然不是。与唐朝相比,宋朝确乎文治发达武功欠缺,但是宋朝不缺铁血情怀。宋朝立国三百年,外部威胁始终巨大,于是乎宋代文学中的忧患意识、耿耿气节也不曾弱化。这方面有太多的人物和作品,此处不能遍数。王卫军也曾经历部队的激情岁月,当他是一名战士的时候,他同时还是一名作家——他的文学创作起步于服役期间。战士王卫军彼时有着庞大的文学理想,向他的军中前辈朱苏进等大家看齐、致敬,用文字表达心中的豪迈激情,并很快取得不俗的成绩。他先是创作的小说,问鼎了当时军人向往的文学殿堂《昆仑》等著名期刊,然后又以书法频频获奖。所以,不难理解,威武与温雅,如何交融并升华了这位谦谦君子气质的年轻人的。他从此起步,文雅见长,也有意气风发、铁画银勾、劲节峥嵘的一面。对于此,我们也可以观摩他的几首诗词小作书法:欧阳修《定风波》“把酒花前欲问公”,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苏轼《木兰花令》“知君仙骨无寒暑”,朱敦儒《踏莎行》“花涨藤江,草熏鸭步”,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这几篇行草于涓涓自然的书写中,时露劲节有骨的笔势,逶迤而出的是张弛有度、静气藏锋的人生轨迹。
中华五千年文明,创造了璀璨的文化,书法作为中华民族的国粹,有着简约的形式和丰富的内涵,是一门体现人的精神品质的艺术。书法艺术是书家内心情感、人格修养的表达。更是长期艺术训练的结果。书家选择了某种文学作品,赋予这些作品个人化的艺术呈现,同时,也受这些作品的反哺,于心灵、于笔端。在当代书法家中,王卫军的书法学古而不摹古,作品气格纯真、雅致朴实,让人耳目一新。童稚即书,几十年书法世界上下求索,王卫军感悟到以简驭繁是书法的神奇所在:寂静之处回归本我,才能更好地将书法艺术发扬光大。“澹泊之士,必为浓艳者所疑;检饰之人,多为放肆者所忌。君子处此,固不可稍变其操履,亦不可露其锋芒。”其作品在短暂的华丽炫技后变得沉稳大气:墨色浓淡枯润,变化自然;线条动静结合,张弛有度;章法大开大合、返璞归真,满纸禅意,扑面而来。古人云:心正则字正。王卫军大道行简,大处落笔见气度,小心收拾见精妙。细观王卫军作品,静气藏锋,乃得浑厚。透过其作品,看到的是他温润谦和的精神气质,难能可贵的文化坚守以及大气包容的人格魅力。达到这样的艺术成就,我想,王卫军也感喟古代文学艺术的滋养。
我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大国崛起,文化也须精进。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但国人普遍缺乏文化自信,所以艺术家们也应该将不卑不亢的大国气质赋予到作品中,把“写意”这一独特的民族文化特色从技法层面提升到精神层面,以彰显中华艺术的文化身份,并给予传统文化以现代的诠释和解读,使之产生新的生机和活力。王卫军身体力行,在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道路上,堪为中青年书画家表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希望王卫军的坚守能让中国传统文化日臻完善,以海纳百川的胸襟气魄,将中国传统文化再次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