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
2017-04-10斯妤
斯妤
我是一个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人。厦门岛四周的海水湛蓝澄碧,温婉妍丽,那近乎透明、终日涌动不息的蓝色衬着岛上西式建筑的红砖绿瓦,还有散立在海滨山坡的芭蕉、椰树、凤凰、木棉,孕育、滋养了一个又一个诗人、音乐家,也使岛上的男子汉们日追一日地慷慨热情。这是南方的海,我故乡的海,终日奔涌喧哗着阳光的海。我曾是那片海域的女儿,它那湛蓝得近乎神奇的宽广怀抱,培育了我最初的温婉深情,明媚清丽。
(然而,丧失温馨情怀仿佛有一万年之久了。这丧失是否和背井离乡,长期漂游在凛冽的北方有关?)
现在,我面对北方这恢宏、壮阔的大海,灵魂突然一阵战栗。大连的海域是如此广袤,如此苍茫,如此晦暗滞重、阴郁沉雄。当海浪雄狮怒吼般地朝岸边席卷而来时,我感觉到的不是人类的伟岸,生命的欢乐,而是宇宙的无限,自然的浩荡,造物主的神秘与威严。
还有时间那亘古不变的循环、流转,人类命运的瞬息万变,无以把握,空间的浩荡连绵无始无终,这一切,透过脚下这蓄积着原始伟力的海浪朝我呼啸而来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了无尽的乡愁!
(我想要那温柔妩媚的湛蓝吗?我想要那奔涌喧哗的阳光吗?我想要那玲珑美丽的故乡来抚慰我,庇护我吗?)
是的,我想要梦幻来对抗现实,我想要善良的虚假来抵御严酷的真实,我愿意抛棄清醒、明敏、透彻,重新回到懵懂无知、混沌盲目。
然而人类己无法回到童年。
在名震中外,号称“神力雕塑公园”的金石滩,造物主又一次让我嗒然无语,惶惶不安。
一堵由紫色、白色、灰色条纹相杂而成、浓缩了亿万年宇宙沧桑的叠层石灰岩耸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岩石是六亿年前的海洋藻类生物石化成的。巨大而斑驳的断层上,一片莽莽苍苍,凹凸嶙峋。六亿年的时光熔铸了它的苍茫,无数海底生命造就了它的丰厚,时光使生命变成了石头,生命使时光得以凝聚。
然而生命毕竟变成了石头。
同伴们纷纷在这巨型化石前留影,因为这是著名的“天下奇石”,是世所罕见、地球上不可再生的瑰丽景观。我也怯生生地走过去,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那一刹那,做出了一个怯生生的笑容。
我知道照片冲洗出来后,那巨石会更加奇崛伟岸,而我们这些人类会愈加渺小猥琐。我们在它面前将不复是天地灵长、宇宙主人了,我们和地球上所有生物一样,只是渺小、脆弱的生灵。
是的,面对这无言耸立着的宇宙沧桑史,我又一次强烈地感到浮沉在漫漫时空中的人类的悲哀。“流逝的不是时间,而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一代又一代的人流逝了,沉积下来的便只有一代又一代灵魂对战胜时间、建立不朽的永恒渴望?
(希腊神话里有位坚定的西绪弗,诸神处罚他,让他不停地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明知无效无望,但西绪弗日复一日,迈着坚定的步伐下山,将巨石又一次推上山顶。)
汽车终于驶上风光旖旎的滨海路,这条依山傍海逶迤而行的公路是近年才开通的。据说这是全国最长的海滨公路,蜿蜒30里。我不知它是否真是全国最长(大连这座城市很独特,它有许多全国之最),但它所展现给我的,确是最新鲜、最独特的。
海风刚烈而强劲地刮,仿佛把我们的面包车当成了待举的风帆,一定要把它吹灌得满满的,张扬得高高的才肯住手。滔滔黄海在前,郁郁青山在后(被车抛到了身后),大海以永不止歇的热情呼啸着,奔腾着,凌厉强悍的北方气息灌满了整条公路。汽车疾驶着,树木飞掠而过。涛声时远时近,时近时远,一片坦荡无垠中,突然转出一弯苍翠,又一弯苍翠,然后“哗”地一转,一片坦坦荡荡的海滩拥着一片汹汹涌涌的海浪出现在眼前。远处近处,偶尔冒出几座红砖小楼,似乎在倔强地显示人类的意志。而左侧的青山,则时坐时卧地逼视着这一切,仿佛它也不肯袖手旁观,只要稍有动静,它便会霍地耸立起来,慷慨激昂地参与这个世界的事务……
盘旋在逶迤的滨海路,我更多地感觉到了人类的气息。日月闲闲,宇宙浩浩,人类除了效那明知虚妄却仍旧坚定仍旧义无反顾的西绪弗外,又能怎么样?我们明知我们无论走过多么漫长的岁月,最终都指向消亡,明知生命有欢乐,更有无尽的劳作和苦难,我们也得迈着“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下去,并且尽可能地使这过程充实,辉煌,充满创造的荣耀。
从海边回到住地,我五岁的儿子突然十分严肃地问我:“妈妈,谁能活得比‘时候长?”我被他突兀而犀利的追问所震动,一时竟无言以对。如今想来,这个问题是谁也无法彻底解答的。只有当他长大成人,体味了百态人生,并且终于能够和大自然静静对视,在心里一再问自己“时光流逝,在这过程中一直保有新鲜生命的东西是什么”时,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选自《斯好散文》,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