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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过这样的老师

2017-04-10陈志华

新校园·阅读 2017年1期
关键词:鼠疫语文老师

陈志华

我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中二年级,整整八年,是在抗日战争中度过的,地点在浙江中部和南部。我们全体同学寄宿在学校里,老师们带着我们在山沟沟里逃难流亡,缺吃少穿、缺医少药。几次遭到日本强盗的飞机轰炸,从尸体堆里逃生,又从日寇细菌战造成的肺鼠疫大流行中幸存下来。我们小小年纪不懂事,老师们不但照料我们、保护我们,还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给我们以高水平的教育。待我成年之后,回顾那段历史,越来越懂得教育工作是多么崇高的职业,我的小学和中学的老师们,其实个个都是伟大的英雄。在那时候,他们带着几百个学生,对我们,对我们父母,对我们祖国,肩膀上担着多么沉重的担子。我一生都敬仰他们,包括常常要批评我不肯开口唱歌的音乐老师。您想,在那种艰难危险的日子里,我们居然还有音乐课,而且上课还有风琴。有一次土匪突袭,我们仓促出逃,两位农民抬着那架风琴,音乐老师,女的,紧紧跟在后面,一瘸一拐地在山路上跋涉,自己只背出来个小包裹。

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语文老师。那时候,学校一般都最重视语文课。语文老师大多比较年长,地位比较高,在同事中受到尊敬,他们担当着各年级的“级任导师”,大约相当于现在的“班主任”。简单地说,他们担当了为人父母的责任,跟学生的关系特别密切。我们都住在祠堂里或者庙宇里,宿舍没有门也没有窗,山区冬季很冷,天天晚上,身为级任导师的语文老师都要来查铺,摸摸我们的手脚,拂去被面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掖紧被角。春天多雨,偶然出太阳了,便督促我们把潮湿的被褥摊到坟头上去晒。我们团坐在一起,在暖和的阳光下脱了衣服捉虱子。老师见了,到农民家里借了一个灶,用煮猪食的大锅烧了满满一锅开水,叫我们一个个脱下内衣裤放到锅里煮一煮。我们自己种粮、种菜、砍柴,到山上背来竹子搭房子。农民收了稻子之后,我们把地租来,在禾兜下挖一锄头,塞几粒豆子进去,抓上一把草木灰,天冷之前能收一茬豆子。级任导师,也就是语文老师,总和我们一起劳作。

有两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猜想我以后万一得了老年痴呆症,也会记得。有一年,日本侵略者为打通浙赣铁路,占领了金华,向丽水进逼。老师们带着我们“逃难”,到了碧湖,山洪暴发,江水骤涨,不能船渡。我们几百个学生停在江边。这时候有很多很多中国军队也阻塞在渡口。忽然间来了日本飞机,一批又一批,轮番轰炸、扫射。带领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大喊大叫,把我们一个个按倒在公路边的水沟里。到天色昏黄,屠杀终于过去,我们爬出水沟,看到一地的断肢残骸,血肉模糊,吓得两腿发软,不会走路。老师叫我们闭上眼睛,连拖带挟,把我们弄到渡船上,这时候水势弱了一点,冒险过了江。我们这些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伤亡。遗憾的是,受到这样的惊吓,我们大部分同学在以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情绪不正常,时时会顶撞老师。后来回忆起来,我就想,不知有没有伤了老师的心。

另一件事是,日本侵略者曾经在浙江南部放过肺鼠疫菌,造成严重的疫情。我们学校在景宁,正靠疫区边缘,大家提心吊胆。有一天下午,我们下地给白菜施肥、松土,当晚很累,早早睡了。第二天早晨,紧挨我右侧的,我们的劳动组长,竞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地铺上。那时根本没有医生,大家只好猜测他死于鼠疫。鼠疫的传染非常厉害,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把尸体烧掉,又把我隔离起来。我被关到一座孤零零的农舍的楼上,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死定了,我只好坐在墙角发呆,等死。没有什么人敢走近这座小楼,但一天三餐,都有人把饭菜装在篮子里,挂到一根绳子头上,我自己把它吊上去。这位送饭的人,就是级任导师,我的语文老师。糊里糊涂过了一个礼拜,我居然没有死,危险期过了,被放回班里:这时我才十三岁,初二的学生,受了这么大的折磨,一头扑进老师怀里放声痛哭,老师赶紧搂着我,一起哭。

老实说,60年前老师是怎样教课的,我记不清楚了,但老师是怎样做人的,我终生不能忘记,而且時时受到记忆的鞭策,不敢有负师恩。中学生,一张白纸,毫无主张,偏爱什么课程,常常是因为这个课程的老师受到爱戴。我和我的许多同学,就是因为被语文老师的人格魅力感动,对语文课特别有兴趣,学习比较用心,喜欢读些课外读物,也勤于练习写作。我想,我中学时代的语文老师,教书效果好,首先是因为他们关爱学生、师德高尚。

关于语文课上的情况,我还记得一些事儿。既然60年没有忘记,就是不应该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了。

那也是在景宁,我们的学校“撤退”过去,请了当地一位前清举人当语文老师。这位老师在地方上声望很高,举止端庄,不苟言笑。每当空袭警报的钟声一响,他便换上长袍马褂,打扮整齐,规行矩步走出我们当校舍的白娘娘庙,站到荒坟头上,一听到敌机的声音,他就仰天大骂,从来不躲避。同学少年,不明白道理,笑他迂腐。可是他的授课终于镇住了我们的调皮。那时候没有课本,教学内容由老师自己定,上课的时候写在黑板上,我们动手抄下来。开学第一堂课,他也是穿戴整齐,走进教室门,庄重地看了我们一眼,缓缓转身,

用非常漂亮的大字,在黑板上写下:“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低沉地朗诵起来。我们虽然还小,但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在日寇逼迫下辞别父母颠沛流离,尝尽苦难,心头郁积着仇恨和悲愤。这首诗我们以前学过,懂得这是老师对我们的嘱咐,爆发般地齐声应和,滚烫的泪珠洒满胸前。以后我们陆续又学了“三万里河东人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这样的许多诗。对祖国、对同胞刻骨铭心的爱,对自强、对自立坚定热烈的向往,就这样在我们心里种下了深深的根,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海枯石烂,决不会动摇。

在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也就是我的小学和中学时期,我们的语文老师,给我们选的教材大体都是这一类洋溢着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文学作品,什么《正气歌》《过零丁洋》《史可法答多尔衮书》《阎典史传》《张睢阳传》等等。著名学者钱南扬先生是我高二时的语文老师,给我们选讲《桃花扇》里感叹国破家亡的曲子,我到现在都会背诵。它们所蕴含的充满天地间的浩然之气,给同学们的教育,远远超出了“语文”这两个字所能包容的,它们所蕴含的是我们民族的精神,是我们这个民族能够长存于世界并且兴旺发达的根本所托。在抗日战争那种危难环境里,在贫穷落后的山沟沟里,在每年总有两三个月吃糠咽菜的日子里,我们从这些作品中汲取民族精神,像干涸的土地汲取雨露那样,格外敏感和彻底。它决定了我们一生的审美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

(选自《我们怎样学语文》,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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