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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样长大

2017-04-10华飞

新校园·阅读 2017年1期
关键词:牙套华安蚱蜢

华飞

12点45分,终于到家。

村子里的维多利亚小学离我们家只要走十多分钟,但我通常需要两三倍的时间。12点一放学,几个死党就会讨论:今天走哪条路?每天试不同的路线。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边走边玩。最“秘密”的一条路,是绕到学校后面,穿过一个坟场,半片无人的森林。

当然,在小店“写写”逗留一番是绝对必要的。“写写”是学校附近唯一的小店,卖文具纸张还有玩具。我们每天去看有没有新的“乐高”,然后算算还要存多久的零用钱,才买得起。所以维多利亚小学生都熟悉的那个女老板,总是用一种很不高兴的眼光往下面盯着我们看,一副恨不得把我们都抓起来丢出去的表情。最奇怪的是,她的德文姓是“热情”,我们礼貌地叫她“热情太太”。

一进门我就习惯地大喊,“妈,我回来了!”

楼上书房就传来一声“好”的回答,然后一定是打喷嚏。妈妈有花粉热。

不情愿,但是没办法,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写作业。一边写作业,一边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好像是洋葱炒猪肝,还有香喷喷的泰国香米饭。功课只有一点点,做得差不多的时候,饭菜大概已经摆上了桌,这时哥哥华安也到了家,大概一点半,也就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了。

饭桌上的谈话,总是围绕着学校吧。我很热切地要报告今天老师教我们的“村史”——村子里有条小溪,我们常到那条小溪里用手抓鳟鱼。“村史”地图把那条小溪画了出来。

吃过饭之后,就真的没事干了。我就跟着妈妈走进她的书房。我趴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画漫画,她在书桌上写字(要到好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是在写“文章”)。

她一直打喷嚏。我动不动就去纠缠她,坐在她腿上,跟她说东说西,一看她又低头写字了,我就又要她下来,跟我一起趴着,看我画的东西。

现在回想,真不知她那时怎么写作的。

时间慢慢走,总在这时候华安从他的房间大喊:“妈妈,作业做完了,我可不可以去踢球?”妈妈的反应永远是大惊小怪:“怎么可能?你每天的作业只做15分钟都不到啊?人家台湾的小朋友要写三个小时呢,德国教育有毛病!”她就离开书桌,拿起华安的本子翻一翻,华安咕噜咕噜乱解释一通,妈妈就准了。

但是慢点,有条件:“你让弟弟跟你一起去好吗?”

华安不太情愿了,因为他觉得小他四岁的小鬼很烦人,很黏,很讨厌。他就跟妈妈磨来磨去,就是不肯让弟弟跟着他。我呢,站在一旁,假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于酷酷地说,“我根本不想去。”但是,唉,心里想死了:拜托,让我去吧。

结果,多半是哥哥让步了,我们一高一矮就抱着球,出了门。

球场非常简单,其实只是一块空地,加一个老旧的门。一下雨就满地黄泥。华安的伙伴们已经在等他。我们开始死命地踢球,两个小时下来,头发因为泥巴和汗水而结成块,鞋子里满满是沙,脸上、手上、腿上,一层泥。可以回家了。

有时候,哥哥铁了心,就是不让我跟,妈妈也理解他,不愿勉強。她就会带着我,可能还有“小白菜”——我的小小金发女友,走到家对面那个大草原去采花。都是野花,采了的花,放在妈妈带来的竹篮里,带回家做植物标本。妈妈还给我准备了一个本来装蜂蜜的玻璃瓶,她用剪刀在金属瓶盖上戳出几个洞。草原上的草长得很高,蚱蜢特别多,蹦来蹦去。我就一只一只抓,抓到的放进玻璃瓶里。原来那些洞,是让蚱蜢呼吸的。

玻璃瓶里装了几十只蚱蜢之后,我们就回家。我把蚱蜢再一只一只从瓶子里倒出来,倒到我们的花园草地上。也就是说,我开始饲养蚱蜢。

可是好景不长,很快我们就发现,蚱蜢把我在花园里很辛苦种下的番茄都给吃掉了。

有时候,妈妈带我们在草原上放风筝。草原那么大,草绿得出水,我们躺下来,看风筝在天空里飞。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躺在那里。

然后就是晚餐时间了。晚餐,通常是由我们的匈牙利管家煮的。她常做匈牙利炖牛肉给我们吃。

吃过晚餐以后,妈妈准许我和哥哥看一点点电视,大概半个小时到一小时,绝不超过。对这个她特别严格,一点不心软。时间一到,妈妈就出现了。像个母鸡一样,把我们半推半牵带到浴室。“刷牙”的仪式是这样的:浴室有两个洗手台,她放一只矮脚凳在一个洗手台前,那就是让我踩上去的地方;我太矮,上了矮脚凳才看得见镜子。她就靠在浴缸边缘,看我们刷牙,洗脸,换上睡衣。哥哥转身要走,她就大叫:“牙套——”哥哥矫正牙齿3年,我听妈妈叫“牙套——”也听了3年。她总是用德语说“牙套”这个词。

洗刷干净了,接着就是“孙悟空时段”。我们坐在床上,哥哥和我并肩靠着枕头,被子盖在膝上。妈妈坐在床沿,手上一本敞开的《西游记》。她并不照着书本念,而是用讲的。我们也不断地七嘴八舌打断她:“那孙悟空身上总共有几根毛呢?”“猪八戒用鼻子还是用嘴巴呼吸?”她永远有办法回答我们的问题,而且回答永远那么生动那么新鲜有趣。同时跟我们看配图,让我们认识故事里每一个人物的个性和造型。

听到猪八戒“怀孕”的那一段,我和哥哥笑得在床上打滚。然后哀求妈妈:“再讲一次,晚一点睡觉,再讲一次……”

再怎么耍赖,睡觉的时刻还是逃不掉。讲了二三十分钟故事之后,她就把书合起来,一个人亲一下,然后就关了灯,轻手轻脚带上门。

我们在黑暗中,听她轻轻的脚步声,走向她的书房(也要好几年之后,我够大了,才知道,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才能开始写作)。

她一走,我们就从被子里出来,开始捣乱,“躲猫猫”的游戏正式开始。我们悄悄开灯,玩“乐高”积木,或者大声讲话,或者躲到衣橱里去,就是想等她发现,等她来。没几分钟,她不放心,果真来了。假装生气地骂人,把我们赶上床,关灯,关门,又回到她的文章。她一走,我们又像老鼠出洞,开灯,钻到床底下,唱歌、说笑……等她来。

她又来,这回有点气急败坏了,把我们从床底下揪出来。

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气急败坏了,我们越兴奋。搞得妈妈无法工作,给我们莫大的成就感。

这样来来回回好几回合之后,都过10点了,妈妈会气得拿出一支打毯子的鸡毛掸子,做出很“狠”的样子,“手伸出来!”我们就开始绕着房间逃。她怎么也打不到。见她老打不到,心里的得意到今天还记得。当然,也要等到长大之后才发现,哎呀,她不是真的打不到啊。

最后,我们自己把自己给累倒了。倒在床上,筋疲力尽。

模模糊糊中,感觉有人进来,那是工作了一整天的爸爸回来了。他轻轻地推门进来,走到我床边,摸摸我的头,弯下身来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晚安,孩子。”

(选自《孩子,你慢慢来》,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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