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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2017-04-10林斤澜

新校园·阅读 2017年1期
关键词:草长柳丝山梁

林斤澜

北京人说:“春脖子短。”南方来的人觉得这个“脖子”有名无实,冬天刚刚过去,夏天就来到眼前了。

最激烈的意见是:“哪里有什么春天,只见起风、起风,成天刮土、刮土,眼睛也睁不开,桌子一天擦一百遍……”

其实,意思里说的景象不冬不夏,还得承认是春天。不过不像南方的春天,那也的确。褒贬起来着重在于春风,也有道理。

起初,我也怀念江南的春天,“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名句是老窖名酒,色香味俱全。这四句没有提到风,风原是看不见的,又无所不在的。江南的春风抚摸大地,像柳丝飘拂,体贴万物,像细雨滋润。这才草长,花开,莺飞……北京的春风真就是刮土吗?后来我有了别样的体会,那是下乡的好处。

我在京西的大山里京东的山边上,曾数度“春脖子”。背阴的岩下,积雪不管立春、春分,只管冷森森的没有开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还是泉边,凡带水的地方,都坚持着冰块、冰砚、冰溜、冰碴儿……一夜之间,春风来了。忽然从塞外的苍苍原野,莽莽沙漠,滚滚而来。从关外扑过山头,漫过山梁,插山沟,灌山口,呜呜吹号,哄哄呼啸。

轰的一声,是哪里的河水开裂了吧;是碗口粗的病枝乱折了吧。有天夜里,我住的石头房子的木头架子,格拉拉格拉拉响起来,晃起来,仿佛冬眠惊醒,伸懒腰,动弹胳膊腿,浑身关节挨个嘎吧嘎吧地松动。

麦苗在霜冻里返青了,山桃在积雪里拱苞了。清早,人们穿着老羊皮背心,用荆条背篓背带冰碴的羊粪,绕山嘴,上山梁,爬梯田。春风呼哧呼哧地,帮助呼哧呼哧的人们,把粪肥撒匀净,好不痛快人也。

北国的山民,喜欢力大无穷的好汉。到了喜欢得不行时,连捎带来的粗暴,也只觉得解气。要不,猜想想,柳丝飘拂般的抚摸,细雨滋润般的体贴,又怎么过草原、走沙漠、扑山梁?又怎么踢打开千里冰封和遍地赖着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还寒,最难將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阳光,牛尾蒙蒙的阴雨,整天好比穿着湿布衫,墙角落里发霉,长蘑菇,有死耗子味儿。

能不怀念北国的春风!

(选自1980年4月8日《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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