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柳宗元

龙台剑鸣

避开浩如烟海的史册，拨去冠冕堂皇的评说，在历史的角落里，我找到了沉默了一千多年的柳宗元。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青衫灰暗、神色孤伤，忧郁的眼神给人一种洞穿心灵的震撼。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柳宗元的后半生似乎注定要与孤独为伴。永州之贬，只不过是他悲剧的开始。虽然在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人情冷暖，世事如烟，也曾蓬头垢面，有过“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的经历。但这一切却并不是他的全部。“永贞革新”的失败，得罪了朝堂上，封建社会这至高无上的权威，龙书案后独断专行的半径，注定要量出人世间昏暗的周长。十年期满，一纸诏书飘然而至，这在柳宗元看来，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解脱。然而谁能想到，当柳宗元满怀希望地赶回朝堂的时候，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冰冷的现实：他被贬到了更为偏远的柳州。我想那时他的心一定好寒，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给人一丝希望，然后又亲手将这希望打得粉碎。

柳州，穷山恶水，孽子刁民，如宁古塔一样让人望而心惊。但这时身处其中，柳宗元反而泰然了许多。他清醒地认识到他不可能再奢望什么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早已经是明日黄花，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处江湖之远”“忧其君”了。

这，真的是一种不幸。

然而这种不幸，在中国文人身上恰恰成了大幸。苏东坡被贬黄州，写下了《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他的文学成就正是在那里达到了巅峰。柳宗元虽然没有达到苏东坡那种高度，却也使自己进入了一个最佳的创作时期。《永州八记》和其他篇什，奠定了他作为唐宋八大家的坚实地位。无法想象，如果柳宗元仕途得意，一帆风顺，是否仍会成为一位文化大家？就像杜甫，为官十年却创作寥寥，而一旦开始颠沛流离，妙文佳作便迭涌而出。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朝廷那发配南荒的御批，碌碌官场埋葬的将是一大截灿烂的中华文明。

所以，我们实在该为柳宗元庆幸。

但庆幸归庆幸，被贬的生活却并不好过。来往不逢人，欲求一知己而不可得，这种孤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所以，这时柳宗元才会想起同样遭贬的刘禹锡、韩泰、韩晔、陈谏。这些昔日诤友，如今已经是天涯云水隔。可是縱然思念万分，却无奈音书滞一乡，柳宗元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思念，然后将这种思念化作笔下翻腾的文字，如泣如诉。

但我想谁也不会喜欢孤独，柳宗元也一样。他曾试图摆脱过，但却始终无法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他去超然禅院读经，却“真源了无取”；登柳州城楼，却惹得“海天愁丝茫茫”；寓居冉溪之时，他投身自然，“晓耕翻露草，夜傍响溪石”，颇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洒脱，但细细品来，这其中是否也包含着一种对仕途的失望和对现实的无奈呢？

如今，柳宗元早已沉寂在柳侯祠里。今日的柳州已不再是当年那野蛮荒芜的穷乡僻壤，一种浓郁的文化气息在这里萦绕不绝。柳宗元生前不得志，死后只留下祠堂一座和诗文若干——但谁能想到，正是它们，改变了柳州的命运。

如果柳宗元地下有知，我想，他也应该瞑目了。

【赏析】

从庙堂到江湖，从永州到柳州，孤独伴随着柳宗元一路走来，人生的不幸，造就了一位才华横溢的文学大师。然而，“一大截灿烂的中华文明”竟然仰仗的是“朝廷那发配南荒的御批”，我们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也更加深了对历史和文化的沉重思考。孤独、寂寞、郁闷，仿佛钟表上永不止步的时针、分针、秒针，在柳宗元的人生轨迹上，周而复始。而中华文明的圣火，很大程度上，却在“柳宗元们”的手中传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