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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人三题

2017-04-10侯彩虹

草原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勇小五

侯彩虹

小五

小五是农村本家大姑的闺女,姊妹里行五,小五是她的乳名。

小时候城里供应返销粮,吃玉米面,上顿下顿全是金黄一片。每次揭开锅,我哭,不吃。母亲就骂:“死女子,不吃饿死你!”眼看着我细脖梗挑着个大脑袋,身体细得像柴棒,父亲急了,每到假期就忙把我送回农村老家,好歹有几口白面吃。

老家在草原深处,三十几户的人家散落在一片丘陵的低洼处。农田是有的,村子周围方圆几十里都是,但土地贫瘠,靠天吃饭,遇上灾荒年,连地里的种籽都收不回来。

寒假回农村老家最好。农民一年的好吃食都集中在腊月里。我这个城里来的小客人,总是要被亲戚们轮流请去好吃好喝招待一番。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请客的主人到底和父亲是绕了几道弯的亲戚,但这绝对不妨碍主人家待客饭食的好坏和我的不好意思。每家都是把存在正月里吃的好食物一股脑端上桌,而我总是低头闷吃,全然顾不得亲戚的嘘寒问暖。有的亲戚也打趣我:“城里吃玉米面的小孩又来了!”

见到小五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懒洋洋地趴在小炕桌上写寒假作业,三奶奶在炕头盘着腿抽她的旱烟袋。烟雾缭绕在三奶奶家低矮昏暗的小屋里,我透过烟雾,隐约看到三奶奶银色的白发和长柄烟嘴里的红色火苗在若明若暗地跳动,时光好像在这个午后沉寂下来。突然院里传来几声狗吠,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谁啊?”“三姥,是我!”一个个子矮矮的,头上包着大红围巾的女孩走进里屋。“哦,小五呀!”“三姥,我妈让我来接青青。”小五靠了炕沿斜坐着,她和我同岁,只念到小学二年级。女孩子嘛,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这是村里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小五一身土气的枣红色灯芯绒衣服把她包裹得像个小矮人,冻得通红的脸上扑闪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睛。三奶放话,我麻利地跳下炕,拿了自己的棉猴大衣就跟小五去了。

小五的家离三奶奶家三里地,村里的三里地,远得很,爬过一道土梁才是她的家。“你怎么穿蓝色衣服,不喜庆。”“城里冬天上学小孩都穿个……”

小五的父母身材都极矮小,几个姊妹也个子不高。她家里只有两间小泥土房,家穷,没钱,翻盖不了。记得那一次小五家的饭好吃极了,我们在连炕的泥锅灶上炖羊肉粉条,小五妈还给我们蒸了羊血肠。熟了的血肠黑红弯曲,样子有点吓人,我不敢动筷子。小五夹起一条长长的血肠,咬了一口,说:“好吃!”然后就把一大截血肠塞进我的碗里,随后一笑,脸颊处就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俊俏得很。

天黑了,我赶不回去,留宿在小五家。夜里小五抱了被子,说是家里睡不下,她常年在已婚的堂姐家借宿。第二天告别时,小五拽着我的棉猴一角,不舍。“明年还来吧?我给你攒一副八个仔的嘎拉哈(羊拐骨,小女孩玩游戏用)。”

后来上了初中,城里白面供应增多,课业加重,假期我也不再回农村老家。有一年夏天,一个亲戚进城捎来一副大小均等的嘎拉哈,每个嘎拉哈都均匀涂了玫红的颜色,喜庆得很。我一看就知道是小五送我的。亲戚和我父母闲聊,提起小五,说是别看那女娃个子小小的,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来提亲的不少呢!她的父母想让小五帮衬着家里,等她弟弟娶了媳妇再嫁人,几个好主都这样错过了。

那年七月,我正为高考忙得昏天昏地,小五和她妈妈进城来了。几年不见,小五还是矮矮的个子,但身体却粗壮了许多。见了我,很陌生的样子,脸红红的,不言语。晚饭后母亲让我领小五去看电影,我惦记功课,故意磨蹭着。小五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在村里场院也能看到呢,这次就不去了吧。”晚上我和小五在小屋里睡,小五把被子都铺好了,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边,呢喃着:“青青,你有自己的小屋多好。”我抬头看她,她的脸愈发地红,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

我拿了杯子去外屋给小五倒水,听到母亲和小五妈在院外窗台下低语。“你也真是的,闺女那么大了,怎么天天睡在别人家?”“不是给她弟弟小六攒钱娶媳妇嘛,房子也迟迟没翻盖,家里睡不下……”小五妈讪讪地说。“出了这事,小五还咋嫁人?”“我让她老姨给在北面寻个主……”

原来小五一直在堂姐家借宿,那堂姐本是个半傻子,但堂姐夫却是挺精明的一个生意人,常年跑外做点小买卖。但不知怎么小五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怀了孕,听说是堂姐夫的种。事情还是傻堂姐给张扬出去的:“小五偷了俺男人,肚子里有崽儿了,你们不信就去卫生院查查!”

小五这次进城主要是堕胎,可是胎儿月份大了,医生不敢手术。后来亲戚给她找了个收养孩子的人家,小五生下孩子后就草草地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后来我见过,个子也矮矮的,样子很猥琐,也是半傻。听说小五让他烧炕,他就把炕烧出一个大洞来。

等我再见到小五时,是我刚结婚那年,小五带着两个孩子住娘家。小五苍老了许多,几道皱纹堆在眼角。她身材更加瘦小,脸上的酒窝还在,但已经不俊俏了。

二哈

“老栓叔娶媳妇了!”一大早就有人跑到三奶奶家来报告消息。

老栓叔是村里我本家的一个叔叔,从小就没了娘,学也没上过,跟着师傅学木匠。由于他天资不足,学了好多年,才勉强能打个棺材,至于家里用的柜子啊桌子啊椅子啊这些细致家具,他是干不了的。那位老木匠师傅最后摇着头对老栓叔他爹说:“孩子你领回去吧,我也尽力了,好歹能打个棺材,将来也有口饭吃。”

老栓叔天生笨拙木讷,但人勤快。他家住村子最西头,农闲时每天能看到他在院子里低头对着一些木头勾勾画画,然后用刨子和锯在那些木头上忙乎着,弄得满院子都是刨花和木屑。路过的人隔着矮墙喊他,他憨憨地抬头应一声,然后又低头忙去了。

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提亲的也有,但好多人都嫌老栓叔家穷。打棺材也掙不到几个钱,只能在主家混个好吃喝。更有的闺女一听他打棺材,吓得连面都不见。眼看着老栓叔快三十了,还是光棍一条,老栓叔的爹沉不住气了,四下里托人给老栓叔说媒。

这次终于说成的闺女是后草地的,这闺女从小在蒙古营地里长大,虽然是汉人,却说得一口蒙语,汉话倒不怎么利索了。据说相亲那天,这闺女吃了两大碗烩菜后,还端着碗直喊老栓叔添饭。相亲之后,村里人就暗地里给老栓叔这未来的媳妇起了个绰号“二哈”(哈,方言,形容人傻)。这二哈从小在草原上放牧,皮肤粗糙,面色黑红,嗓门大,也不懂啥规矩。但老栓叔他爹满意,老栓叔也满意,好歹成了亲,家里有个女人,日子也不那么惜徨。

娶亲的那天,二哈穿着一身大红衣服,顶着红盖头坐在马车上,随着唢呐班的器乐声来到老栓叔家院门前。院门口汇集了一大帮半大后生和小媳妇,拦着老栓叔不让出来,非要给烟给糖不可。还没等老栓叔他爹把糖块撒出来,马车上的二哈一把扯掉红盖头,跳了下来。“谁要拦俺男人?我看看你们谁敢拦?!”二哈大声嚷嚷着,说着就开始撸袖子,摆出一副打架的阵势。这可先是吓坏了围观的人,随后大家就哄堂大笑。老栓叔羞红了脸,自此,二哈的绰号十里八乡不胫而走。

二哈从小没做过农活,庄稼地里的活一点也不会。粗手笨脚的她饭也做不了,生一顿熟一顿的凑合。为此老栓叔气得还曾经动手打她,可每次两人交手都是身强力壮的二哈占了上风。老栓叔常常唉声叹气,认了命。

这二哈的肚子倒是争气,过门没几年给老栓叔生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被二哈拉扯得邋遢极了,身上的衣服黝黑锃亮,鼻子下总拖着长长的鼻涕。三奶奶每次见了,都摇头说:“可怜啊,这也是有娘的孩子!”

后来老栓叔的棺材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日子过得很紧巴。二哈好吃懒做,家里一有几个钱,就赶紧去供销社花得一干二净。至于到了后来,五荒六月里,老栓叔总是腆着脸绕村子借口粮。二哈因为家穷,日子过得惜徨总是和老栓叔打架,老栓叔无奈的时候搂着两个孩子悄悄垂泪。

那年外县来了个收草药的生意人,给了老栓叔一点钱,把他家的一间空房租住下来。这个生意人有一只瞎眼,于是只好委以另一只眼重任,把收草药那杆秤盯得很紧,一毫一厘也和村里人相持不下。这收草药的人三天两头给二哈一点零花钱,二哈尝到甜头后夜里总往这人屋里跑。后来村里就起了风言风语,说是老栓叔戴了绿帽子。

下了第一场雪后,二哈就和那个收草药的人消失了。老栓叔周围几个村子都找遍了,二哈的娘家人也来帮着寻了个遍,但始终没见二哈的影子。二哈娘家人知道是自家的闺女做错了事儿,没有为难老栓叔,知趣地回去了。

老栓叔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晃眼间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两个孩子在别人面前从来不愿意提起自己的妈,就是别人偶尔说起,他们也是急急地掉头就走。再后来村里的人纷纷外出打工,据说有一个人在相隔几百公里的外县农村见到过二哈。三奶奶背地里劝过老栓叔的儿子:“大勇,她怎么说也是你的妈,抽空去找找,回来算,不回来拉倒,可怜你爸这后半辈子了……”

后来大勇利用打工的间隙,去找了二哈一趟。那是一个秋收的日子,阳光暖暖的照着,田间地头的人们忙着收割。带路的人领着大勇停在一个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农妇面前。那女人停下手里割麦的镰刀,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忽然她把目光就落在了大勇的身上,她上下打量着,眼神狐疑急切,大勇忍不住喊了声:“妈,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大勇!”二哈突然扔下镰刀,扭头就往公路上跑,边跑边喊:“你不是大勇,你不是我儿子!”

大勇在那个村子里住了两天,二哈死活不愿意相认。大勇无奈第三天就上路了。那天当大勇出了村口,一眼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二哈。二哈胳膊上挎了一个包袱,上前塞给大勇:“大勇,我没脸回去,我对不住你们!”说完,抹着眼泪跑了。任凭大勇在后面怎么喊,二哈始终没回头。大勇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双过去样式的家做布鞋,鞋的尺码是老栓叔的。

胖姐

一年冬天,爷爷从老家捎话让我父亲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说是商量点事儿。虽然老家离县城仅有一百多里地,但我父亲常年在工厂里做工,一年到头他很少有空回村子里。

时逢寒假,父亲要带了我回去,打算在老家过年。自打我们回来,爷爷家就不断有长辈过来,他们每天都在争论一件事情,就是什么河水不能倒流。起先我是听不懂的,河水是怎样流动的呢?我生活在干旱的草原地带,没有见过真正的河流,水泡子夏天里倒是见过几个,但那里的水是静止的。后来长辈们无休止的议论多了,我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事情起因是我的堂姐,她个头高,身材也粗壮,村里人们打小就喊她“老胖丫头”,我们小孩子就叫她胖姐。胖姐的父亲,我的三叔,三十出头就得癌症去世了,丢下三婶和几个孩子,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胖姐是家里的老大,初中毕业后回家帮着母亲务农。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媒人还没踏破门槛时,就传出胖姐和村里的二高好上了。二高何许人也,他是我姑奶奶的亲孙子。这下可把村里的本家长辈们给气炸了,这亲戚还没出五服呢!再加上三婶对这事的态度模棱两可,这下长辈们就竭力让爷爷把我父亲叫回来做主,想把这事情彻底给否定了。

长辈们坐在炕头上争论得面红耳赤,几个爷爷辈的老头们抽着旱烟袋,浓重刺鼻的劣质烟草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屋子。胖姐一个人坐在外面灶间拉着风箱。她是那种极健硕的农村女子,个头要高出普通女子一头,脸堂红润,梳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她不作声,耷拉着眼皮,满腹的心事,闷闷地拉着风箱。那风箱的呱嗒声听起来让人憋气,就像一个患了严重哮喘病的人在寒冬里的呼吸。三婶在锅上忙着做饭,也不吭声。她不时瞅一眼胖姐,眼神怯怯的。自从三叔撒手离开,弟妹们小,胖姐在家里算个好劳力,她读了初中,也算明事理,是三婶的主心骨。二高和胖姐是同学,念初中都在乡里,上学总是结伴而行。随着年龄增长,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相互有了那意思。其实三婶是最早察觉出来的,二高在礼拜天总是过来帮着干活,和胖姐两个人有说有笑,但三婶一直没制止两个人的来往,这也是激怒本家长辈们的原因之一。

灶间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外屋,里屋长辈们的议论一声高过一声。有人建议去喊二高的父亲来,随后一个半大小子就接了使命跑出去。我站在胖姐身后,看到她拉风箱的手迟疑了一下,那呱嗒声突然停顿了,随后又开始继续。三婶不安地看了看胖姐,那眼神充满了爱怜和无奈。

二高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低眉顺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那个年代,村子里也有自由恋爱成功的,但多数年轻男女还是靠着媒婆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成就了姻缘。二高家对这件事一直持中庸态度,没有给二高下过断绝来往的死命令。这就让我本家的几个爷爷,当然他们也是二高父亲的舅舅们,气得要蹦高的主因。二高的父亲自知理亏,不敢上炕坐着,只能讪讪地垂手站在堂屋的地上,静听几个老舅爷子的数落。

此次家庭会议的结果不言而喻,二高父亲当场表态管好自己的儿子。晚上本家的亲戚们在三婶家吃肉喝酒,为他们取得的胜利开始觥筹交错,吵吵嚷嚷好不热闹。胖姐一個人在小西屋坐着,闷闷地,一言不发,把手里的一根炕席秸秆掰得细碎,三婶把饭菜端进端出热了好几次,胖姐后来眼泪就慢慢往下落,三婶红着眼睛退了出去。

胖姐收拾了几样东西,喊我给二高送去。当我拿着一条粉红色的围巾,一个塑料皮笔记本和一副针织手套走进二高家的院子时,只见二高满脸怒气地甩着鞭子在抽打他家的毛驴。二高的父亲厉声呵斥:“没出息的东西,拿一个不会说话的牲口撒啥气!”二高扔了鞭子,朝地猛跺一脚,抱着头,顺着牲口圈的墙根蹲下去。

后来胖姐嫁到了邻村,而二高始终对胖姐念念不忘,谢绝了所有提亲的人。那年《少林寺》热映,看了这部影片之后,二高就从乡里开了介绍信,给爹妈留了个便条,说是去少林寺出家了,自此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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