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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之殇中的庐隐

2017-04-10崔荣

草原 2017年3期
关键词:爱情文学小说

崔荣

若设描述活跃于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庐隐,那么“新人物”式的女作家、举世皆惊的两段爱情以及苦闷伤感的小说风格是恰切的。返归历史现场则能发现,这些特质又都是五四时代的馈赠,对摩罗诗人般作家气质的热切呼唤,对爱本身的狂热赞美,亢奋过后碰壁新旧夹杂现实的绝望,都是五四时代所凝成的精神指向,复又异常鲜明地映现在庐隐的人文世界中,而让庐隐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留下印记的,恰恰缘于她是五四的女儿,是最五四的女作家。

庐隐是众人眼中的“新人物”。“新人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五四那个转折的、新旧意识混杂的历史语境中,有着与一个曙光乍现但黑暗依然浓重的时代几乎同构的、暧昧不明的含义,当一个知识分子或作家,被人们议论为“新人物”时,其间总是夹杂着的好奇、惊叹、鄙夷但又向往等复杂的意绪,而“新人物”的标签一旦被贴上,也就意味着庐隐既是时代风潮的引领者,同时也必然会成为受到传统文化浇筑的数量庞大群体的异己者。但毫无疑义,庐隐在那个时代是个人物,作为女性作家,她当时与冰心齐名,也是其时最大的、集合了一个时代文学写作好手的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冉冉升起的新星。现在看来,她的“新”,又新在三个方面,首先,作为女子,接受过良好的大学教育,这在当时已然立异,学院派背景为她成为作家打下了异常重要的基础;复又,时代叛逆的精神和追求自由的五四意绪在个性强烈的庐隐身上总有充分展现;再者,即便是她的文学天地未曾离开女性情爱与命运书写,当她定位自身的存在方式时,是一个社会的人。尤其是后两个方面,已足以让庐隐与当时的现代男性作家并驾齐驱。

不管庐隐后来如何描述自己童年时粗暴的父亲给她留下的恐怖记忆,庐隐的父亲在早逝后还是给她和母亲留下了足够的资财,这让庐隐开明果决的母亲能够变卖家产,去到北京。原本投奔亲戚的生计选择,带来的是女孩子庐隐,得以在高校云集之地、新思潮风起云涌之际,接受那个时代鲜见的高等教育,她是北京高等女子师范专科学校国文部的学生,除了自身天资颖异,更遇到了大师级的老师:教授《中国哲学史大纲》的先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文学革命的发起者、终其一生都信仰自由与民主的哲学博士胡适教授;李大钊给她们上的课程则是《女权运动史》和《社会学》。而在此前,她已经被整个家族的人视为“小说迷”,因为她在中师毕业那一年中就读了二百多种那个时期包括鸳鸯蝴蝶派小说在内的含有新思想萌芽的小说,而她累积看过的“林译小说”更是达到三百余种。这样一个“教育史”与“阅读史”意味着,受到相对完整学历教育的庐隐,最可能拥有那个时代普通女子往往少有的洞明世事所需的知识与面向时代的能力;同时,以浪漫主义精神和感伤意绪为翻译基本风格的林译小说,给了她和她那个时代包括周作人、郭沫若在内的许多作家世界性的、更为开阔的文学视野,当然必然也在她性格中投下多愁善感的深重印痕。

但庐隐的性格不仅只多愁善感一个向度。她更为明显的性格是叛逆、执拗,以及由此带来的、表现出矛盾和张力的强烈个性。不仅是自身性格系统中多愁易感与叛逆执拗的对立,新旧社会的矛盾在她身上也冲撞不已,她的内心,是可以想象的难以安宁、左右奔突。对于自己的大家庭,她出走又回来但又离开,对于北京,亦复如是。她一直沒有离开教育行业,中学老师也好、中学校长也好,但也被人笑称为“一学期先生”———庐隐当先生,常以一学期为限,她总会很敏锐地发现自己委身之所的黑暗与不堪,却也始终不知自己真正想要追寻的又是什么,但找寻却是让她辗转的基本动力。安徽、福州、上海、北京……年轻的她在毕业后似乎一直在路上,但事实上,所有的在路上,甚至饮酒吸烟、歌哭放浪的行为与激烈的言辞背后,其实一直都坚实地站着一个高度理想化但又光芒万丈的语词:自由。它们作为五四时代的关键词,吸引着也驱赶着庐隐,她几乎是皈依般地信仰它们,也努力践行,她在现实中频繁更换工作以追寻自由;尽管其结果是可以预知的始终不得。因而1925年出版的《海滨故人》小说集以及之后的中长篇小说《归雁》《女人的心》《象牙戒指》等小说中一直弥漫着的矛盾困惑的现代性的意绪,其来有自。但非常幸运的是,在精神上,文学则成为她追寻自由的疆场,妙笔所到之处往往繁花硕果。

除却上述两个方面,庐隐的“新”还体现在,她觉知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不受拘束、一往无前的天性也在五四运动后得到了恰逢其时的生发,她曾宣称自己“羡慕英雄”“服膺思想家”,时代也允许并提供了足够大的舞台,从上大学起,她就忙进忙出,或者准备传布新思想的演讲稿,或者预备成立协会的章程等等,加之常态化的研究社会问题与读书写作,构成了学生会干事庐隐生活和生命的主要内容,也在慢慢形成她文学世界的思想柱石。如果说启蒙是五四时代的作家担当,也同样是一个时代的关键词和必然要求的话,那么庐隐所为,已经极具社会性与现代意义,《曼丽》《西窗风雨》《风欺雪虐》以及《秋风秋雨愁煞人》等篇中,处处可见她对时代投机者的厌恶与黑暗不义的批判。当然,很有可能,她的热衷于社会活动也来自于铁肩担道义的古典传统,然而哪怕是素手牵起古典传统,庐隐也已经走出千百年来文化与历史给女性设置的禁忌与藩篱。

这样一个“新人物”式的女作家,在一个主体由乐于看热闹的吃瓜群众和维护道统的封建脑袋构成的社会中,是标新立异的,其人其文皆是如此。并且一如五四时代常常见到的决绝极端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将这种标新立异推进至极端的还有她次次皆离经叛道的爱情。

茨维塔耶娃曾谓,“每一首诗都是爱情的产儿”,庐隐的小说,也都是“爱情的产儿”。除却批判社会的黑暗与不义,她的小说常常以女性的爱情婚姻遭遇为基本内容。爱情对这个女作家来说是闪着寒光但也耀眼异常的双刃之剑,它在现实中提供了让整个时代都非议与伤害她的理由,却也丰富了她的生命,为她搭建文学世界提供了最初和最终的基石。庐隐在与北大才子郭梦良爱恋时,是知晓他已有发妻的事实的。理智如她还决然跳入爱情的漩涡其实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中并不难理解,郭梦良拥有的是旧式婚姻,而两个高材生都想拥有高质量的符合人性的爱情。后来,以爱为婚姻缔结准绳的庐隐,解除了与未婚夫的婚约,与已经有妻子的郭梦良举行婚礼,则大大挑衅了一个时代的婚恋制度,因为在这个时代中,天经地义的规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一夫一妻多妾,却根本无法容忍两个情投意合爱人的自由结合。许多觉醒了的知识分子因此饱受煎熬,其中最著名者其实并不是庐隐与郭梦良,而是鲁迅与许广平。恰恰是看来最个人化也最私密的情爱问题,折射着那个时代无法解决的尴尬暗疾。而当包括鲁迅与许广平在内的觉醒者以沉默和事实婚姻为对抗与解决之道时,可能庐隐和郭梦良更挑战了所谓公序良俗的是,他们居然还为彼此,举办了一个昭告天下的结婚仪式!但奋力抗争与热烈感情并没能战胜运命与时代,一言难尽的是,这场让新人物旧人物都侧目的婚姻,带来的是庐隐的失业,丈夫两年后意外去世,以及一系列身边亲近之人如母亲、挚友石评梅等等的逝去,庐隐此后沉浸在悲哀与绝望之中难于自解,甚至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产生高度的认同,意识到人间的淡漠冷硬实为苦海,种种心态都可以理解。令人敬佩的是,她也努力借由手中的一支笔,把命运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转换为对社会、世界与人生的追问,由是,在生命创痛与苦难生活的大地之上,小说与散文之花倔强凄艳地开放。

1928年,在庐隐29岁的生命中投入了一道炫目亮光的是21岁的李唯建。姐弟恋在任何一个历史时期都夺人眼球,放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一个带着幼子的中年女性,去接受小上八岁的男友的感情,庐隐不是没有犹豫。但李唯建是一个全新的人,她描述他,“是一个勇敢的、彻底的新时代的人物;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封建思想的流毒,也没有可顾忌的事情”。因为她自身是一个新人物,她对另外一個在精神上可能与自身匹敌的“新时代的人物”,是有着难以拒绝的向往的;此外,“他是一往直前地奔他生命的途程”。那种生命的热力,对于经历过死亡、灵魂里有着阴翳的庐隐弥足珍贵并足以让她放下一切,即便他们要共同面对可能的经济问题,但又如何?物质上的窘迫其实一直都如影随形。

庐隐作为新人物的遭际与这两段举世皆惊的爱情都在她的写作中投下了深刻的烙印,而她很多小说的主人公,比如露莎,比如丽石,比如亚侠,或者在生活轨迹上,更多是在生命体验和精神历程上,与庐隐高度相似,一如郁达夫以无保留地袒露自己成就自叙传型的小说,庐隐所创造的书信体和日记体小说,也是一种自叙传型的文本。这种自叙传小说本身要求作者记录下自己生命中真实与矛盾的所在,而庐隐正是这一性格类型的作家:她的真实表现在袒露心迹时毫无隐晦,而她的矛盾也正来自于在希望与失望、出走与回来之间,无从找到灵魂的故乡。正是如此,真实与矛盾成为她的利器,因为文学在根底上,是求真的。重要的还有,庐隐小说中所关注的时代问题和爱情问题,看似来自于一己体验,但却有历史的、时代的蕴涵,或者说,庐隐关注个体的写作是和时代达成了共振的。她和她的写作,就能够代表时代:绝望于过渡时代中国的乱象丛生是庐隐的体验,同样也是万千个与庐隐一样有抱负有担当的青年知识分子的体验;同理,庐隐写恋情更是扣住了时代的命脉歌哭出青年的心声,恋爱在当时不仅是个体的问题,更是重要的社会问题。因而当庐隐写下自己的精神苦闷时,也就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精神自传,她的小说内容、主题开掘,看似盘桓在女性的天空中,但却并不低矮,更不逼仄。

时代、社会映现之外,庐隐小说的超拔之处还在于,爱情与人生与生命终极问题有深刻关联,这种对生存意义和哲思的追寻,正是她小说的超拔处。在她极富盛名的《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或人的悲哀》那里,爱情更多引发的是青年知识女性选择人生道路时徘徊的境地和彷徨的心绪,当亚侠追问,“人间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效果呢?”其困惑现在读来也还带着当时历史的温度,也具有哲学的意涵,就是这些对人生意义的追寻,构成了文本的远景,也是小说真正的意义靶心,并让庐隐哀艳的小说与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有了高下优劣的本质区别。而这些追问,在将近一个世纪后的今天,不依然还在被许多女性追问吗?!但遗憾的是,也仅仅是追寻与追问,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世界里,追问本身构成了文本的轴心,却没有提供坚实的解决之道与更为遒劲的生命力量,亚侠之死在这个意义上富于象征地宣告了庐隐的小说哀怨大于奋起,叹惋多过行动。

也因为热情却又空想的悬置与人生问题苦思而不得解的悲哀绞成了丰富、灼热而难于排解的痛苦,感伤成为庐隐文学世界的情感基调。对此,庐隐是自觉的,她说“我无作则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凉之音”,但其实这也是时代的总体情绪。现代文学五四时期的作品涕泪飘零来自于作者们先知先觉的清醒,带来的却是难以摆脱的绝望。鲁迅曾以“铁屋子”概括二十世纪的中国,因为这个时期的中国,不论是在文化上还是在意识上,都万难有彻底的破毁。在铁屋子中觉醒的大多数知识者,无路可逃、无明可寻。而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不可以道里计,他们在现实里徘徊,必然也会在文学里因失途痛哭。庐隐小说中痛苦到哀伤抑郁恣肆漫溢的小说风格,其重要意义还在于,已经完全背离传统文学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这种小说技巧上的叛逆,增加了一个时代的小说风格类型,仅此,这种感伤就有巨大的文学意义。

1932年后,庐隐的写作出现了新的转机,她生命里关注社会问题的一面因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社会的巨大变动而再次被激发,而其小说的诗意氛围则更为圆融,《地上的花园》是一个惊喜的收获,她,还是那个对时代变化异常敏感的作家,这一点不曾改变。

然而她生命与文学的旅程,又在1934年戛然而止。这是一个作家与时代百感交集的关系:在五四时代中起伏的庐隐,既受这个时代的恩泽,以其对时代精神的精准把握成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弄潮儿般的先锋女作家;但同时也被时代摧折:启蒙的时代让她觉醒,同样是这个时代,却不曾给予觉醒本身以生存与发展的物质条件:看来死于难产意外的庐隐,其意外本身并不意外,她有成文一挥而就之才,也笔耕不辍,却一生都在清贫度日,在她超前丰富思想与贫寒困顿生活之间,有着凭借个体之力无从弥合的巨大落差。故而在庐隐的生命旅程中,拮据一直都如同不怀好意的巨兽,不紧不慢不动声色地将她从日本赶回,又将她逼上绝路。在她生命的最后,哪怕明知不治,面对庸医时选择不再追责亦未怨天尤人,还是体现出了宽容明理的女性知识分子风范。无论是其人抑或是其文,比之其他五四时代的女作家,庐隐都更完全地映射着五四激进狂热却也内质空虚的本来,这个五四孕育出的出色明慧的女儿,五四却也待她薄凉。在这个意义上,庐隐作为女作家的生命际遇,真切而深刻地折射着一个狂飙突进时代不能忽略的阴影与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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