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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处

2017-04-10林渊液

草原 2017年3期
关键词:寒鸦骨灰盒老爸

林渊液

方一钧

这一天终于放晴了,太阳像一个胸无城府的豁牙丫头,因为太纯正了,反而有了一种生猛的热力。身后的草丛连日来被雨水灌得脑满肠肥,在阳光下,似乎听得到争相蒸腾的众声喧哗。方一钧刚进入大自然悠闲区的时候,还是面带喜气的,可是,在池塘边枯坐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他开始坐立不安了。方一钧寻思着,是不是换一个位置,到对岸叶子葳蕤的桃树下面去。他把钓竿收了回来,提拉起一只欧式铁艺椅,招呼着园区内的小妹,替他把鱼饵、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纸巾盒等细软东西一并收拾了搬迁过去,迟疑了一下,他示意把池塘里那个空空如也的鱼网兜也解下来。

在桃树下坐定之后,方一钧依然还是坐立不安。他这才发现,不是光线的问题,也不是方位的问题,是自己内裤的问题。发现内裤的问题是在前不久。按说方一钧这样的身家,内裤的质量是不用担心的,方太太为他买的都是高档牌子货:竹浆纤维的、莫代尔的、纯棉莱卡的、冰丝网眼的;抗菌的、U凸囊袋的、明筋腰带的、“枪弹”分离的……各种讲究是方一钧难以应付的,之前,这种事情一直都是方太太打理着。可是方一钧突然觉得,这些内裤都太不称心了。这天,他穿的是棉质含量极高的。方一钧觉得它虽然老实可靠,办事妥帖,对人毫无心机,但它也确实太窝囊了,天气只是稍闷一点,就湿兮兮的,让人想起回南天的厕所,似乎隐藏在各个角落的细菌和不快情绪,随时都会熙熙攘攘地生长起来。方一钧从铁艺椅上站了起来,他发现鱼漂子已经很久没动了,把钓竿一拉,乖乖,饵料果然已被搜刮一空。桃树下,离方一钧不到三十步远,倒是潜藏着一个高手。刚才钓竿一拽又是一场力的较劲,钓丝的弧线划过水面时,池塘边的钓鱼人都眯起眼睛抵挡那鱼鳞反射的银光,口里却不由自主同时发出惊叹。方一钧是戴着墨镜的,这使他可以隐蔽地放纵自己的好奇心。他细瞧了一番,那是一条大鳞鱼,至少有三斤重。池塘边有人坐不住了,远远地跑过来向高手请教,研究他的饵料类型,考究他可以钓到的鱼种。又有人陆续加入了,众星拱月一般。又有谁忍不住了,往池塘里提了提他的鱼网兜,几条大鱼相互拍打、翻腾,水珠飞溅起来。高手的笑容深刻而柔和,仿如经过了刀子的雕刻,又经过了砂纸的摩挲。有一个瞬间,高手因为要回答谁的提问,脸庞正正转过了这边,墨镜后的方一钧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方一钧心下一惊,此人他虽然不知道名姓,但人是打过照面的,一定是某一个政界朋友的卑微下属,当他与朋友推杯换盏之时,此人曾经过来敬酒,但他没能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在那些献媚的人群当中,他资质平平。方一钧有些慌乱,怕他在这个场合认出了自己,尴尬的现实就摆在那里,仿佛是为高手当帮衬而存在,他的鱼网兜一无所获。这满塘的鱼儿,没有一条是他方一钧的下属,谁也不必看他的脸色行事。

方一钧把鸭舌帽盖上了头,他希望尽快逃离休闲区。

接到巫媛媛的电话,方一钧有些回不过神来。她离开海阳市之后,方一钧觉得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也该作废了,因此果断地把它删掉。这一别,也有五年了。

巫媛媛说她一周后回海阳市一趟,问方一钧是否有空聚聚。

方一钧想,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唯一有的,也就是空闲。他愣了一下,一口应承了下来。

方一钧把钓竿和鱼网兜交还给园区管理处,因为有了巫媛媛的电话和约会,他的难堪被挽回了一点点。这条鱼虽说有些棘手,但她毕竟愿意上他方一钧的钩。

巫媛媛到来之前,方一钧觉得应该把“寒鸦阁”的事情抓紧了,方太太唠叨这事情不是一天两天。

简丹

简丹的生活过得简单、平缓。退休之前她刚好学会游泳,与水亲和之后,她发现自己原来就是一条鱼。在池塘这个固定的空间里,她恣意、优雅,甚至充满了前进的力量。

方一钧的到来,犹如一个出人意料的脏手印,碍眼地落在她滋润的生活毡垫之上。

简丹是认识方一钧的。这种认识怎么说呢,不是谁非得让谁认识,也不是谁非得认识谁,而是有人把方一钧推出来,推到人群的前头,他就被记住了。这么说来,有一个事实露出了端倪,方一钧原来算得是一个公众人物。在一个不太大的城市,当一个不太小的官职,时不时在电视新闻上露一把脸,可不就是明星半个。

方一钧当然是习惯于掌控各种场面和事件的老手。简丹意外接到他的电话,只听他约略说明了事情的起因,就毫无商量余地给指定了一个会见的地点。后来,简丹回忆起这个交往的肇始,总是觉得有些怪异。按理说,这么生硬而无礼的社交方式,她是完全可以拒绝的,可是,她为什么竟然答应了呢?或许,是因为听到了“寒鸦阁”三个字。她对这个地方同样充满了好奇。就在她稍微迟疑的当口,方一钧已经像领导布置完任务一样,收了线。

他们在咖啡厅见面,简丹觉得甫一见方一钧的时候,眉毛跳了一跳。

还是从“寒鸦阁”谈起。

方一钧的第一句话,让简丹觉得仿如遇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说的是:

“你的父亲和我的老丈人,都是寒鸦阁的铁杆顾客。”

“寒鸦阁”这个名字听起来孤凄而阴森,但喜欢潮洲音乐的人都会知道,它取自一首顶顶有名的筝曲《寒鸦戏水》,乐曲风格却是优美轻快的。一群寒鸦在水中悠游自得,相互追逐嬉戏,亦庄亦谐,亦动亦静。简丹以前听老爸弹奏过这乐曲,只觉得,即便心中积有寒冰三尺,也自能大地回春,草长花开。

簡丹对此铺名甚是中意,想必老爸也是被此铺名牵引,才涉足温柔乡,难以自拔。

寒鸦阁其实是一间售卖潮乐乐器的店铺。老爸两年余来,从寒鸦阁搬回的乐器少说也有二三十件吧。

方一钧说的第二句话是:

“我们必须联手起来抵制。”

简丹窥视寒鸦阁,本来只有老爸这个唯一的管道。现在,方一钧把这个管道打破了,简丹的视野像一个破碎的玻璃残端,锯齿状的,裂缝无数。

她有些错愕,这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好像是谁做了不道德或者不人道的事情,必须大家合力来纠正这个显著的错误,抵制不平等贸易、抵制不合格奶粉、抵制日货……可是,简丹不知道,她需要抵制的是什么。这话听着明明是不对路的,奇怪的是方一钧说起来理直气壮,毋庸辩驳。这种坚定竟让简丹有些怀疑:问题到底是不是出在自己身上。

方一钧继续说下去:

“我太太已经很难容忍下去了,老丈人每天上午早锻之后就去寒鸦阁,坐坐聊聊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往家里领回一件乐器,家里都堆积得不成样子了。据我所知,令尊应该是寒鸦阁的冠军顾客……”

简丹微蹙了一下眉头,这顾客的前头,一会儿冠上的是铁杆一会儿冠上的是冠军,方一钧的用词可谓既苛刻又精准,但简丹心里很不畅快,就如被堵塞的壶口,筛不出一句话来。如果仅仅从买家的角度来看,或许他是对的。但老爸怎么可能仅仅是一个买家呢,简丹向来只是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被自己尊为老爸的有情感、有诉求的男人。况且,老爸在寒鸦阁,难道仅仅是一个顾客吗?

方一钧显然不明白简丹沉默背后的缘由,不,他连简丹的沉默都不曾察觉。他继续洋洋自得地说下去:“我们分成几步来走,一定会有成效。第一步,控制他们的经济。一旦他们没有经济自主权,购买行为就有了顾忌。不过,他们手里有退休金,控制经济得找个合适理由,别招致他们反感。”

简丹拉过咖啡杯,用小勺调了调,眼光只管望出窗外。

方一钧随她的眼光望去,外面是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上,有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不顾红灯鲁莽地闯了过去。他把眼光收回来,自顾自地说:

“第二步,攻心术。对外,把寒鸦阁的老板找来谈话,让她把握好分寸。对内,我们花更多的时间来陪父辈,让他们疏离寒鸦阁。”

简丹的眼光突然颤抖了一下,闯红灯的骑车人成功地穿越了车流,但有人替他买了单。一辆摩托车为了回避他,拐了一下车头,右边却有一辆小汽车呼啸而过,摩托车估计是急刹了,轮胎歪了,他自己从车上重重摔了下来,四仰八叉躺在十字路口上。想来不是一个年轻人,这一摔就不见爬起来。小汽车向东而去,自行车往南而行,没有一个是他的责任人。

简丹忍无可忍,站起来对方一钧说:

“方局,您这是在部署工作吗?”

方一钧噎住了。简丹无意一问,却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一钧不久前被“改非”了。“改非”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虽然还未退休,却已经不再担任领导职位。部署工作,对于他来说,已是昨日繁花。

简丹没好气地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老爸八十好几了,他的生活不用谁来督导。”

方一钧嗫嚅地说:

“可他们在寒鸦阁相互攀比。”

简丹平静地还击:

“这根本不是小学学堂。”

方一钧大叹一口气,像先知一样忧心忡忡:

“难道你没看出来,寒鸦阁就是一骗局?”

方一钧

以前听方太太聒噪老陈退休后的轶事,方一钧基本是左耳进右耳溜,等到这些天,日子突然松懈下来,方一钧才觉得应该过来看看老陈。

穿过老陈单位的小花园,方一钧电话问老陈在哪,令人大感意外的是,老陈说他的办公室还在原来的房间。这事在方一钧看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像他这样“改非”的人,在单位都觉得碍手碍脚,更何况是退休。方一钧也是过来人,他心里明白得很,虽然面子上大家都和和气气,但继任者其实恨不得把他既往的一切都鲸吞掉。方一钧很识趣,他每周只在单位里待三个上午。

通往三楼老陈办公室是一条长长的花架走廊,正是暮春天气,花架上的三角梅开得像疯了一般,红艳艳一坨一坨的,媚则媚矣,只是花事已老,像夜总会凌晨三四点的舞女,眼神涣散,颓态毕现。方一钧加快了自己的步伐。令人尴尬的是,他的内裤又出来作祟。他今天穿的不知是什么新型料子,绵软而爽滑,方太太说,正合适这天气。可是,方一钧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私处孤独无援,仿佛四面都是可以声援的,却又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放心落脚,它被整个世界体面地忽悠了。

老陈肥硕的身躯斜斜地堆在皮沙发上,仰靠着,电视屏幕上有几个满族着装的宫廷女子在争论不休,逃不过又是一场明争暗斗。

方一钧想起老陈以前说过的,退休之后有人抢着邀去办什么实业当什么顾问,便问他有什么打算。哪里知道老陈同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方一钧算是明白了,所有的许诺是在位之时,如今已时过境迁。

老陈说,他每天依然严格遵守着上下班时间,如在职时一般,上班时间就看看电视。

他说道:

“单位办公楼宽松,这个房间还给留着,家还在的,挺好。”

家还在?老陈这话颇值得玩味。

方一钧听太太说过,陈太太对老陈颇有微词。退休之后,他在家里纯粹就是摆设一件,当帮手还嫌不够格,偶尔让他去接小孙子,竟然也遭嫌弃。那小孩四岁半,是个人精,他对爷爷说,开小汽车的爷爷是不来接送小孩子的,但别人家的爷爷至少开个摩托车,或者骑个自行车也行,爷爷偏偏是坐“11”路公共汽车的……

看情况老陈在家里是做过努力的,但他失败得很彻底。

或许,老陈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在家里,这么多年来,方一钧都是一个至高无上的人物。来客川流不息,即便是开门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都需要下线人物先过上一遍,方太太和儿子都曾担当此任。当然,论老到得体非方太太莫属。她知道什么時候需要对客人回绝,什么时候需要把他请出,如果回错了话怎么恰到好处地弥补回来,如果应急回了什么话,需要留下各种小藤儿,给他方一钧到时可以左右逢源援引一下。方一钧想,一个当官者,即便是在家里,尊卑等级还是在呀,他与太太什么时候说过平等的话。

老陈看电视剧正在兴头,指着一个妃子对方一钧说:

“看看这姿娘,像不像庞玲珑,老方你知道那段的吧?!”

老陈说的语焉不详,但方一钧是知道一些的。庞玲珑在本地电视台上过一些综艺节目,有些小名气,更重要的是,她是市里某一个政要传说中的红人,后来,莫名失踪了,成为这座城市重大的秘密新闻。方一钧看了屏幕一眼,不予置喙。这种八卦新闻,就如菜市场上未经除腥的猪下水,要是还在位子,或许还得蝇营狗苟追腥逐臭,到了现在,他方一钧是提不起丝毫兴趣了。

方一钧忍受着内裤的煎熬,从老陈处辞别出来。办公室外墙的职位牌子已经被撬出,四个钉眼丑态毕现地裸露着。

这一程,让方一钧觉出了荒凉。

不过,老陈是方一钧和太太都熟近的人物,这一天,他们夫妇会有一个丰盛的话题可聊,贬踩也好,悯恤也好,随便扯淡也好,这个话题可以让他们挨得很近,亲密无间。

巫媛媛

方一钧设了一个空前隆重的饭局来宴请巫媛媛一家。

巫媛媛是带着丈夫、儿子出席的。儿子暑期会在海阳市做一个社会实践活动,趁这个机会,她也回来会会旧友。

巫媛媛约会方一钧可谓别有深意,当年离开海阳市,他们之间还有一笔暧昧的旧账未结。巫媛媛的丈夫也好、方一钧的太太也好,都需要一个交代。

巫媛媛用她惯常的走姿走入包厢。气质优雅的女子走起来路大多摇摆的是腰肢,巫媛媛不是,她是用双肩和胸部的扭动来带动的。但她却不浪荡也不张扬,这让见过巫媛媛的女人们半是嫉恨半是费解。

方一钧怎么说过巫媛媛,他说她就是十月的葡萄园。当年,巫媛媛随他去法国南部考察旅游,正是葡萄成熟的金秋季节,人在葡萄园中,酒香四溢。

见到方太太的第一眼,巫媛媛心里五味杂陈。她走过去,首先把方太太拥住了。方太太脸上勉强给了一个笑。比起五年前,她更加显老了。多少年里,巫媛媛一直发自本能地把自己和方太太放在天平的盘子上称了又称,现在,她根本就不必再做这个游戏了。方太太的头发染得浓黑,站在近处,却发现她的头皮上生长着的草木稀疏凋零。她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看起来不止有妖气,还有尸气。她的身材是桶状的,乳罩压勒了一圈,紧身上衣压线的腰型又压勒了一圈,肉团一块一块地暴涨起来。更甚的是,她穿的是枚红色上衣紫蓝色西裙,两个艳绝的色块就这样拼贴在她年近六旬的躯体上。从脸上看,她活像一个日本艺伎,从身上看,她又像一个鼓胀胀的肉粽。这妇人太不聪明,她把自己这个年龄的短板拿出来当了长矛。在这个场合,她也不太懂得讲什么话,只把架势端着。

方一钧倒是热忱过了头,除了客套的话,他只是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推介菜式。巫媛媛是外地人,在海阳当方一钧下属时还是小官猴一个,这家因天价闻名的私房菜她还真无缘一晤。外间传说,此间每个席位动辄千元以上。政要们在这里宴请高贵客人,公费签单是不行的,需要带一个做生意的私密朋友前来付款。

以巫媛媛现在的地位和交际,在这里吃一顿私房菜根本不在话下。但由方一钧出面来张罗,她还是有一种微醺的感觉,虚荣心像夏天的爬山虎,一阵风过处便爬了满壁。

方一钧重点推介的是潮菜中颇负盛名的白灼响螺片。这道菜考验的是响螺的新鲜度,更考验师傅的滚刀片螺法。刀功最好的师傅,每只螺片出来是舒展的一卷螺肉,嚼起来鲜嫩而略带韧劲。巫媛媛的丈夫埋头吃起菜肴,他知道这菜式价格不菲,但他不知道达到何种境地,只有巫媛媛心里有数。

令巫媛媛意料不到的是,除了白灼响螺之外,方一钧点上的菜谱还有濃汤龙虾、脆皮海参等高端菜。看着方一钧热情得近乎张狂的神态,看着一旁方太太逐渐变黑的脸色,巫媛媛只觉得,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情,就像花栗鼠上下颌啮齿碾磨着她的情感纤维。

巫媛媛推了丈夫一把,双双起身敬了方一钧和太太一杯,客套地感谢了方一钧当年对她的不懈提携。这种面子话是必须的,纵使方太太不认,巫媛媛的丈夫却会在参与的过程中把它认下。

方一钧正踌躇着,不知道把自己搁放在哪个位置,听他夫妇这么说,趁势把自己定位为她仕途的伯乐。那蕴积着的激情顿时有了出处,便可劲儿夸奖起巫媛媛当年的办事能力,说他这辈子从未遇过如此能干的手下,他的每一个意旨她都能够心领神会,并把其细化,变成操作性极强的细则实施。更难得的是,她的工作是零差错的。

一盘棋走到这一步,双方都用重要的棋子定下了脉络,棋局才算清晰起来,巫媛媛和方一钧均松了一口气。巫媛媛的儿子在席间没有对手可谈,方太太便把电视遥控器给他,怂恿他调自己喜欢的频道。方太太脸色也已缓和下来。屏幕上有一只猎豹飞腾过去,以它的奔跑速度,跟前的羚羊势必遭罪了。

巫媛媛望了方一钧一眼,他在谈论当年的时候,脸上顿时也有了当年的神气。很难想象,这个男人曾经令巫媛媛高山仰止。

还在小时候,阿妈就告诉过她,一个地方,只要抓住了头儿,事情就好办了。在村里,是村长;在学校,是校长;在家里,是家长。阿妈从未读过书,但这句话,使巫媛媛受用无穷。她来到方一钧单位之后,只抓住了他一个人。

巫媛媛知道,方太太也好,外间好事者也好,对自己是有误解的。她并不是一个为了仕途不择手段的人。不是的。对于他,她曾经有过深深的爱。就像一种信仰那样,毫无理由的。那个方一钧,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和他身上的权力和权谋搅和在一起焕发出来的强烈光芒。他长得面容清癯,还架一副黑框眼镜,在政界,这几乎是绝无仅有的。可是,他瘦削的手腕胜过了多少强劲对手,操控了多大的盘口。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就是一个成功的嗜血者。

猎豹终于把羚羊绊倒了,它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猎物吃掉,腥红的血把猎豹染红了下半脸。黑背胡狼撞见了,只听见它一声长啸,草原里的动物都得到了通报,有免费大餐可以共享了。很快地,最强悍的斑鬣狗来了,猎豹不得已舍弃猎物逃遁而去,黑背胡狼静静地等待着,等待斑鬣狗把自己的胃填满。夜深了,斑鬣狗果然离开,残羹冷炙终于属于她黑背胡狼了,她叼起血肉模糊的羚羊碎件,疲倦而兴奋地往家里赶去。第二天,草原上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胡狼和她的孩子们在阳光下很幸福地嬉戏着……

整个包厢沉静得出奇,只有纪录片讲解员的声音。巫媛媛不知道什么时候,大人们都随她儿子一起看起了动物纪录片。

巫媛媛独自起身,给方太太敬了一杯。她的眼角瞥了方一钧一眼,他脸上的纹路再也没有当年的力度了。方一钧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尴尬,也有一种无法与外人道的柔情,她别过脸去,只当没有看见。这一杯,唱的是挽歌,给方太太,也给方太太倚靠着的那棵秋风里的大树。

方一钧

清晨时分,方一钧做了一个梦,因为内裤问题对方太太发了一通脾气。

梦里,方一钧身边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粿青叶,桌子上,椅子上,笔记电脑上,文件夹上,密密麻麻地不留一点空隙。他抓过来啃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一个是他童年时粿母亲做的味道。那时候,青叶是母亲特意为他而做的,这是他与母亲之间的一桩秘密。母亲每次做完青叶粿,就把它们装在小竹匾里,方一钧就捧着这个小竹匾去沿街叫卖。青叶粿的味道甘醇袭人,饥肠辘辘的方一钧经常要用意志来抵抗才不会自己拿来偷吃。一个青叶粿卖得两毛钱,母亲让方一钧自己保管着,他便用纱线把每天卖的纸币扎成一小捆,装在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里,铁盒子上面铺盖着杂草和枝丫,哥哥和弟弟们从来也没发现这个秘密。新学期开始了,他便把这些钱一小捆一小捆地拆开了,到学校交了学费。粿

突然地,有人把一个青叶塞到他的跟前,声音充满了蛊惑:

“您试试看,是不是这样的青叶粿———”

正是的,方一钧闻到了丝瓜叶子的清香,还有贫困而喜兴的童年乡村夏天的味道。他眯着眼睛禁不住舔了又舔,却发现,他舔的不是青叶粿,而是一个女人的唇。那女人也不知道是谁,巫媛媛,还是庞玲珑?

他不愿意睁开眼,任由那双温柔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也放任自己的身体沉浸、兴奋和战栗。当他要褪下自己的内裤时,他发现,他怎么也褪不下来。一开始他只用一只手,但后来,抱着女人的那只手也得腾出来帮忙,再到后来,女人的两只手也掺和进来。他们的身体很快冷了,情欲淡了,他们根本忘了褪下内裤的本意,只是一心一意地要把内裤褪下来。可是,任他们怎么努力,那只内裤就是褪不下来……

方一钧是在此时吓醒的。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内裤,用左手拇指往橡皮筋里边插了插,又拨拉起来。当然,褪下来是没问题的。

方太太也醒了。方一钧很恼怒地吼了一句:

“这什么内裤?!把人弄得性无能了。”

方太太侧转过脸看着他。

方太太更年期之后,他们已经做得非常少了,他似乎很少有这方面的需求,每天只是扑在工作上。说这话,竟然是在巫媛媛走后的第二天。方太太心里冷笑了一下,这几天,他拼命地讨好自己,找话题聊天,聊老陈,聊寒鸦阁,还不都为了巫媛媛。

方太太把花绒薄毯揭起,方一钧身体的所有部件无一掩饰地暴露出来。她一把抓住他的私处,一边感叹:

“男人这东西咋就这么麻烦。嫌无能呀,换一个!”

方一钧从未见过这样的方太太,没趣得很。他洗漱一番,径自驱车前往单位。

简丹

在繁华的长平路映衬下,寒鸦阁根本就是一爿寒碜的小店,但店里的乾坤,只有进入了才知道。简丹踏入店门,四下瞧了瞧,寒鸦阁内空无一人,只是,里间的乐室,却传来阵阵欢笑声。店主的眼睫毛想必是安装了门铃的,她像变戏法一般已经站在了简丹面前,脸上笑成一个碗糕粿。然而,这个泼辣的老板却有一个人不如其名的名字,老爸叫她嫣然。她们见过面的,简丹不止一次来这里接过老爸。嫣然回過头要去乐室把简爸爸找出来,却被简丹制止了,她从布包里掏出一张小纸儿。这事情是老爸急急交代下的。老爸前天与嫣然聊天,无意间得知嫣然的两个儿女不会游泳,他算是把心操上了,他拍了拍胸脯,要让自己的女儿把游泳培训班的联系方式找来。在他看来,意外的时候可以求生,居家的时候可以锻炼,一个年轻人怎么可以连游泳也不会呢?嫣然的儿女是否喜欢和需要游泳,简丹是将信将疑的,她却不愿拂了老爸的意兴。老爸这几天,因为老妈的骨灰在家没少懊恼,能给他开心就别吝啬啦。赶在暑天来临之前,简丹把海阳体校、体育馆等几家游泳培训班的联系电话查上了,给嫣然送来。

简丹打量了嫣然几眼,示意嫣然回乐室去招呼客人,她隔着雕花木窗口看一下就走。

乐室里几个老人想必正在探讨着什么话题,嫣然过去筛了筛茶,爽朗地说:

“这个联是不好对,寒鸦阁都空悬了这么多年了,不在一天两天哈。”

嫣然提壶招待客人的样子,让简丹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样板戏,活脱脱就是阿庆嫂一个。尚未见到嫣然之前,简丹对她有过逻辑性想象。一个每天听着《昭君怨》《寒鸦戏水》《小桃红》的女子,没有古典风骨可是不行。不过,谁又给乐器店的老板定了模板呢?嫣然的声音和举止都一样,像一扇敞开的门,门有多大,她便能敞得多开。

简丹在整理老爸物什的时候,时不时就会发现新玩意,一问,都是嫣然送的。一开始是不知道需要问,现在是心内知道了还问,老爸回答时特别开心呀。年底时,她送的是一套毛线帽子和围巾。前不久,老爸的钱夹子坏掉了,第二天就发现他已用上了一款咖色格纹的牛皮夹……

简丹很想知道老爸在嫣然眼里是什么人,“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这乐室里的客人,她是一视同仁还是亲疏有别?嫣然送给老爸的那些礼物,是营销策略还是别有深意?

“我对一个试试,‘秦筝老梅新苔痕。”

乐室里,大家静了一静,忽地喧哗了:

“老森你这个不对了,‘老梅与‘秦字有乜关系?人家上联的‘古月是合成‘胡琴的‘胡字的……”

简丹顿时明白了,老爸前些日子专找《笠翁对韵》,要她把字体放得豌豆大,打印了好一叠,在眠床上特意设置了一个机关,每天躺床休息时对着颂读,原来为的就是对上寒鸦阁的联。

“我来把下联对上:胡琴古月寒鸦影。锦瑟金帛暖阁香”

老爸挺拔的身材在此时显得更加超拔,他的声音,更是气焰压人,大家琢磨着他的下联,然后,以激昂的语调姿态各异地表达了赞意:

“这是藏字联哪。”

‘金帛合成‘锦,这个高妙!”

叫老森的那人,虽然歪着头有些不服,却也找不出辩驳之词。

老爸开心了,他高声演讲开来:

“我读李渔的《笠翁对韵》,发现‘影对‘香是他最为推崇的,他写有‘高对下,短对长,柳影对花香,又写有‘暖烟香霭霭,寒烛影煌煌,都是这么对的。高人就是不同呀。我琢磨着,‘影是视觉上的,‘香是嗅觉上的,这意象,啧啧,全方位的呀……”

简丹脸上的五官越来越骄傲,她怜爱地看着老爸,想不到他一个国企管理者,八十多岁学起对联来也可以这么优秀。他看起来像一个血气方刚的十八岁少年!

蓦地,简丹发现,雕花木窗对面的墙壁还有设计对称的另一个雕花木窗,窗口后也站着一个人。他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眉毛跳了几跳,慢步踱了过来。

是方一钧。

方一钧

推拉门拉开之际,方一钧眼前展现的是一个庞大的乐器群像。二弦、椰胡、提胡、二胡、大三弦、小三弦,列队排开,有如兄弟帮,集合起来有威武之气,每一件细看了,却有各自的英俊和各自的心事;琵琶孤寂寂地斜倚着,如意头花,檀木弦轸,看起来是江南的小家碧玉,有点小任性也有点小才情;扬琴和古筝是平放于红木架上的,仿如一对颇有阅历的端雅姐妹,胸中有大氣象,只在等待着谁来调音共鸣……当然不止这些,各种不知名的乐器都是简丹介绍的,深波、钦仔、月锣、大钹、小钹、唢呐、洞箫、笛、铜钟……方一钧认得的其实只有一把椰胡,本地人把它叫作“奅(冇)弦”。小时候在乡下,隔壁瘸脚的德叔便拉得极好,方一钧和伙伴们却经常爬在他的墙头,大声唱着工尺谱弦诗“工尺工六工尺工”。这句弦诗在方一钧的口里唱出来,简丹便被逗乐了。

其实,把方一钧带到老爸市郊的老厝,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方才在寒鸦阁重遇方一钧,简丹发现他的神情有了些微的变化,也不知道变化在哪里,眉眼、举止,还是声口?后来,简丹经常会想起她与方一钧交往的一些细节,她觉得自己是必得承认的,老虎即便死了虎皮也还在,他方一钧本来就有一种虎的品质。

简爸爸的老厝是好大的一落。方一钧想,家底不薄呀,不过,凭这份家底,他们父女两代人遭受过的磨难定不会少。

简丹在院子里枇杷树下的石桌旁,开始冲起工夫茶。

方一钧直到此时,才有闲心好好看看简丹。简丹到底有多大?方一钧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以为她比自己长了一辈,至少,长了一轮。她已经满头白发了,是的,她的头发雪白而发亮,在人前,方一钧需要稳一稳自己的眼睛才敢与她对视。这个年龄的女子,敢以如此真实的头发示人,大概也只有她简丹了。可是,现在两人对面而坐,方一钧竟然觉得,她其实很年轻,比自己至少还小三两岁。不只年轻,还有一种美。那种美很陌生,很难懂,却又很熨帖,很亲和。在她满头雪发的掩盖下,她的皮肤自有一种不为现代化妆品所侵袭的自然和光洁。她穿着的宽松长袍子,也不是女人惯常的高贵用料,重磅真丝、香云纱、乔其纱,都不是,是棉的,隔着一张石桌子,他感觉得到,她身上的那块棉布是可以呼吸的。虽然,方一钧隐隐觉出,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掩藏得很深,它甚至可以把这一派乐和翻覆过来。这种置疑只是一刹那,很快就掀过了页。怎会呢?这么美好的一个女人。方一钧从未如此近距离用心研究一个女人,方太太是现实生活塞给他的,巫媛媛是自己贴上来的,庞玲珑是整个世界公共的,而简丹不是,谁想了解她,只有用一颗完整的心细致体察,她才能够给以真相。

“你开始实施攻心术了吗?”

听简丹提起前事,方一钧有些困窘。是的,他连横简丹不遂,只得自己行动起来,他本来准备每天十点前就去寒鸦阁接他老丈人,省得他逗留时间太长滋生是非。

方一钧拿起茶杯,浅呷了一口。

喝下简丹的茶,他怎么忽然觉得,用心术谋划老丈人的一定不是他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也是一杯茶之间的事情。

其实,到寒鸦阁之前,方一钧还去过单位上班。新领导刚好有一桩事情商量,他也就落座了。办公室去年新招来的小公务员,连忙过来冲茶。第一杯茶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过去接,却在半空停住了———小公务员把第一杯茶恭敬地捧给了新领导。大家都意外了一下。小公务员讪讪地把第二杯递给了他。这个办公室,他坐了二十年。这头杯茶,他也喝了二十年。

方一钧又呷了一口简丹的茶,觉得那茶算不得特别好,滋味却甚特别。便自己把了把冲罐,筛了两杯。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自己把过冲罐。

“老爸六十出头的时候,生过几场大病。经过颠簸,他才重新站稳。他也喜欢拉奅弦,有事没事拉上一拉,人就放松了,纵有纠结也就放下。他在寒鸦阁买的这些乐器,其实罕得看见他弹奏。我们兄妹几个开玩笑说,老爸百年之后,是不是要把这些乐器当成手尾,每房送几件去纪念,可晚辈这两代人,都没这慧根。”

方一钧听着简丹娓娓道来,心内有些恍惚。这种生活,同样充满了陌生感,却使人陡生向往。简丹的声音甜而不腻,而且毫无年龄感。方一钧惊讶地发现,原来当一个听客也是可以上瘾的。

“妈妈是三年前过世的。老爸很爱她,这几天一直念叨着,怕她的骨灰在陵园里寂寞了,要我们接回来老厝。陵园方面说,要把骨灰盒接走,除非是有墓园接收的证明。这规定大概是为了防止二次土葬吧。找朋友去解释疏通,都未有结果。后来听说陵园里做功德的人肯定有门路,果然,门路是有的,但需要花钱去买墓园的假证明……”

简丹苦笑了一下:

“老爸在这事拧上了,他说,自己人接回自己人的骨灰,天经地义。买假证明,于他来说,难以过关的不是钱的问题,是假的问题……”

这么肃穆的话题,方一钧是认真地听着的,可是,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必须解决,就是那该死的内裤。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与简丹相识时间这么短暂,他竟然认定她就是那可以托付之人。

简丹显得有些无奈:

“我和哥哥商量了,再不济,就拿一个骨灰盒偷偷去陵园换回来,可是,怎么样才能找到一个完全一样的骨灰盒呢,我在网络上找了很久,样式多得根本超乎想象哦,也有与老妈的骨灰盒相仿似的,但我怕规格和细节不一样……”

方一钧拍了一下大腿,说:

“这个我可以解决,找火葬场的朋友帮忙。前两年丈母娘办丧事的时候,有过联络。”

火葬场和陵园是一条龙服务的,简丹想,方一钧走的这路径可取。她说:

“那我下午就去陵园,先把老妈的骨灰盒拍几张相片回来。”

方一钧一直憋着,憋到从简爸爸老厝出来,载简丹回家的时候,才说出了口:

“有一件尴尬事,也不知道找谁说,我的内裤……”

方太太

方一钧行为的怪异方太太是觉察出来了。这几天,突然喜欢用箱头笔练起书法,子午卯酉写的不知是什么。有一次听他接电话,竟然是火葬场打来的。方太太动问过,但他瞪了一眼,讳莫如深。

陈太太的电话是方太太接的,邀请他们夫妇去聚餐。方太太有责任问明缘由的,只是陈太太言东言西,不给正面回话。那天下午,方太太听到小区里有寒蛄虫旬弱弱的试声,“寒蛄虫旬,叫匀匀,五月节,摆龙船。”老陈家的小孙子可不就是五月节前两天出生的。方太太明白了,老陈家这是为孙子庆祝五周岁生日,又怕客人破费了,所以不便明言。方太太即去樓下备办了小礼物,心内很为自己的周全而得意。

老陈家的聚餐规模原来不小,宴请的除了方一钧夫妇,还有旧时政界朋友若干,加上他们自家五口,那包厢便换了一个,一席足足坐了十五人。那一餐,老陈是极尽了兴致的,他站起身子,晃荡着胸前肥肥的赘肉,吆喝着敬酒,把朋友说出的黄段子切下来细细调侃,就如他在位时一般。唯一不一样的,方太太深知,这一餐的昂贵肯定会让陈太太肉疼,不久前,方一钧请过巫媛媛,至今她的疼痛还未缓过来。陈太太和子媳更是莫名其妙,为小孩庆祝生日的家庭宴会变成了一个应酬会,孩子反而被抹在一边。方太太看到,小孩子几次要踩上餐椅闹腾,都被他妈妈押掠回去,最后他不答应了,从妈妈的怀里冲出来,大声质问爷爷,为什么没有生日蛋糕。大家这才明白了,幸亏方太太的小礼物解了围。这一出,在座的人都为方太太加了分。

方太太却没有乐起来,自始至终,方一钧都是极度地厌倦和敷衍,整个人灵魂出窍了一般。方一钧的这个状态方太太心里没底。当年巫媛媛的事情虽然闹得颇大,但方太太心里是有底的。方一钧从政有两个原则,一是不在经济上留把柄,一是不沾女色,他觉得,这两点做到了,便没有什么人扳得倒。被方太太逼急的时候,他坦白过,当年去法国南部葡萄园,是被巫媛媛灌下的几杯酒乱了心性,可是,他们刚刚滚上床单的时候,领导便来电话找他叙话了。那一次,确实是一位分管的市领导带队考察的。关于法国那张床单,方太太的想象像一棵茂盛的大树,树上结满了果子,还长满了毛毛虫,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不再想象。事实上,方一钧在前往法国考察的前后时光,都不曾有过过分失态的时候。

半夜时分,方太太意外被吵醒。黑暗里方一钧紧紧地抱着她猛啃起来,方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亲近,欲拒还迎,只是身体有些难言的痛楚。事毕,在她的追问下,方一钧说,他做了一个梦,在游泳池,他不知为何被逼上了跳水台,然后嘭地一声,他就栽下水去。水很深,黑暗如夜。梦的后半部方一钧就噤声了。解梦方太太是不懂的,天亮之后,只管自己去药店买了一瓶杜蕾斯润滑剂。

方一钧

灶膛里,柴火噼噼啪啪吵得极为热烈。简丹有着小女孩的小兴奋,似乎事情完成了大半。方一钧坐在灶前却心神不定。难得这落老厝的后院,还找得到一个可以烧火的土灶。可是,按照方一钧的智商,这根本就是一叶障目。火葬场的火化炉用的是瓦斯和柴油,温度高达上千度,这灶里燃烧的是柴火,又没有特殊的供氧设备,温度超不过四五百吧。这剁碎的一堆猪骨头,何时才能烧成灰烬。

当然,方一钧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慢慢地,他就忘了,他们是因何聚在灶前的。关于灶前的记忆,他愿意跟简丹讲起的粿是青叶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段记忆的,当年他带队去凤凰山旅游,正是制作高山茶的季节,去茶农家看到他们正在“炒青”。方一钧出神地望着熊熊燃烧的灶膛发呆,巫媛媛悄悄地把手掌伸入他的大手掌。方一钧当然可以豪气干云地说,我把她的手掌推开了。但他不能逃避自己的内心,从那以后,他对她不同了。现在提这干吗!方一钧内心里吼了一声。

简爸爸刚好过来观望,简丹走出灶前,取出手机,播放几首歌曲给老爸听。令方一钧意外的是,却不是潮乐,是流行歌曲。简丹习惯于把这个世界上的东西进行筛选,去芜存精,把最好的东西推荐给老爸。简爸爸很快就进入了意境,踏着节奏拍起节拍。听完了一曲,他说他喜欢一句,“没有火炬我只有勇敢地点燃我自己”,再听一曲,他说他也有喜欢的一句:“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

方一钧不熟悉这些流行歌曲,指着灶膛里的火,不搭调地对简爸爸说:

“这东西,神秘!你永远不知道经过它的煅烧,会变成什么。”

方一钧对于骨灰盒事件的热心,出乎简丹的意料。去火葬场买骨灰盒他要同往;把猪骨头烧成灰烬,他非得在现场指导;去文具店买回封条纸和箱头笔,他走在前头;去陵园换骨灰盒,他也坚持要同行。

为了不致陵园工作人员见疑,他们故意拖慢了节奏,时间安排在简丹去偷拍骨灰盒照片的一个月之后。

这一个月的时间,方一钧不间断地约见过简丹,大都是以去老厝看简爸爸为由。后来不好意思邀约太频了,就去寒鸦阁看看能否意外撞遇。方一钧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不对头,他不止渴望见到简丹,还渴望时时与她处在一起;不止渴望时时与她处在一起,还喜欢她的老爸和生活圈。

不过,方一钧虽然喜欢简丹,但他并不觉得他喜欢的是一个女人。这话不准确。应该说,他其实是不觉得自己与简丹是普通的男女之爱,与她在一起,他纯洁得就如一个处子,连一点点“爱”的想法都不敢有。

预定去陵园的日子终于到了,简丹约了哥哥一起来帮忙。他们对陵园都不陌生。方一钧和简丹走上二楼,像亲密的家人那样。看门的是一个高颧骨的中年女子,她取过骨灰盒存放证,瞥了一眼简丹,又瞥了一眼方一钧,然后进去屋子里取出骨灰盒。他们小心地把骨灰盒捧到楼下的回廊。这时候,哥哥把已经准备妥当的假盒子也带来汇合。回廊里进进出出都是祭拜亡灵的人,大家都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撑开了太阳伞,两个一模一样的骨灰盒置放在伞阴下比对起来。粗看也没看出问题,骨灰盒是浅玉色的汝窑瓷,有着淡淡的牡丹花纹,大小、纹路都是相同的。但是问题还是来了,骨灰盒上的绢纸封条,裁得太窄了。简丹的手心吓出了一层毛毛汗。那张封条纸,写的是,“丁卯年零四二八”,丁卯是老妈的出生年,这序号大概是老妈在陵园的识别号。方一钧却是成竹在胸,他依着陵园工作人员的笔势练就的“书法”,第二次派上了用场。他低声告诉简丹:就在这里重写一个。

就在方一钧裁开绢纸,准备重新书写封条的时候,高颧骨的中年女子突然来到回廊。

方一钧心内一惊。什么地方露出破绽了吗?其实,这一路,他一直都一惊一乍的,却一直也不敢表露。那天,从灶膛里掏出黑乎乎的成块的猪骨头,他就觉得不对劲。昨晚忍不住去网络上查了一回,吓出一身冷汗。事情正如他所预料的,火化之后的干骨头碎片,是需要骨灰研磨机粉碎的,骨灰骨灰,可不就是成灰了么?这么说来,即便这个高颧骨的女子不去揭开骨灰盒的盖子,她稍微地用手掂量一下,两个骨灰盒的比重也是不同的。

简丹也是面如土色,热汗冷汗一齐挤满了双鬓。方一钧抓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

高颧骨的女子走过简丹的身旁,要命地把她看了又看。那种看,是往深里看,往缝隙里挖。一干人等像木偶一般僵在那里,不敢喘气。

幸好,她也没有太久耽搁,就从身边走过了。她似乎只是找那家新丧的交代了几句话。

简丹发现自己的手在方一钧的手里,赶紧抽离了出来。这个意外情况下的本能动作,让方一钧和她都有些犯窘。

事情办妥,关于谁去送回骨灰盒的问题,他们仨商量了一番。无疑地,高颧骨女子已对简丹起了疑心,简丹前去的话她的面容本身便是一种提醒,但如果她不去,是不是把一切都默認下来了,做贼心虚的人才需要临阵逃脱呀。方一钧坚持,还是由他和简丹一起去送,就像他们刚才一起去接的那个样子。

哥哥带着老妈的骨灰盒提前走去车场,方一钧和简丹一脸凝重地抱着那个装盛着猪骨头的骨灰盒重新回到二楼,心内却忐忑不安。方一钧不知道,就在昨晚,简丹跟他一样读到了网络上的那些关于火葬的文字。一路上,简丹不停地宽解自己,老妈的灵魂就在天上保佑着呢。

高颧骨的中年妇女对着他们友善地笑了一笑,这使他们有些惊惧,也有些莫名其妙。只见她接过了骨灰盒,说了一句:“你们家子女孝顺呀。”转身送回了屋子。

她连掂一掂都没!

简丹终于大叹了一口气,与方一钧相互交换了一眼,两人的瞳仁里分别写着一个“耶”,却忍住了不敢笑。

一干人等凯旋归来,把老妈的骨灰盒交到老爸手里。老爸卧室隔壁的小间早就打扫干净,老爸捧过骨灰盒,放置在案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他的神态,专注而深情。

这若干时日的悬念,终于有了结局。简丹却在祭拜母亲的骨灰时,失态地大哭起来。那种哭,不是女人作态的哭,不是委屈伤心的哭,不是悲情悼念的哭,是从心底里发出,仿佛穿过了五千年阴风而来,哭得人毛骨悚然。方一钧被吓着了。他很想把肩膀借给她用用,却忍住了。

尾声

方一钧真正退了,他把小汽车送回了单位。

从门房经过,他手中空无一物。

这前半辈子,已经全部归零了。方一钧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赤身裸体的新生儿一般。这时候,他特别想念简丹。

手机才刚刚摁下几个数字,门卫就大声地招呼他,把一个包裹递了过来。竟然是简丹送来的。

方一钧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包裹,其实,包装很简朴,用粗纹纸筒形卷住的,只扎了一根麻绳。方一钧很希望那是他所期待的内裤。

不是!是一套麻料的休闲服。

手机微信突然有了信息:

“方:我去省城看医生。患抑郁症有些时日了。”

方一钧回了一句:

“抑郁症?全世界的人患上抑郁症,都不可能是简丹!”

这一次,方一钧等了好久,简丹发回来的信息出奇的长: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别人根本无法理解和洞悉。你看到的,我老爸对我老妈多么地一往情深。可是,你想象得到吗,他生命当中,也有过不止一个其他女人。木秀于林,蜂蝶自来攀附呀。我老妈一辈子过得非常地不易,但也只有她,才能获得老爸最真切最长久的思念。这就是真相。内裤的事情,其实我研究过,也挑拣过,但最后,我放弃了。我相信,自己的内裤只有自己才最明白!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和帮忙,希望你会喜欢我的礼物。”

方一钧抱住简丹的包裹蹒跚上路了。走过斑马线时,红灯亮了,他进不得退不能,就在中间停住。前面的车呼啸着冲向左边,后面的车呼啸着冲向右边。他终于在马路中央,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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