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理《广东方言词典》的体例和19世纪中期的粤方言音系
2017-04-08胡永利
胡永利
(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香港 999077)
【语言与文化】
欧德理《广东方言词典》的体例和19世纪中期的粤方言音系
胡永利
(香港理工大学中文及双语学系,香港 999077)
欧德理《广东方言词典》;19世纪中期的声韵调;体例;语音特征
一、《广东方言词典》的成书背景
1842年,中英签订《南京条约》后,香港被割让给英国,由英人全权管治,英美不同差会的西教士因语言文化相近之故,纷纷东来进驻香港,以此作为传教的起点。为了方便传递教义,他们努力学习粤方言,并着手编写粤语教材、粤语字典词典以及用粤语写成若干宗教书籍[1]。
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是第一位来华的基督教传教士,也是第一位用罗马字拼写粤方言的学者,他于1828年出版了《广东省土话字汇》(A Vocabulary of the Canton Dialect),详细记录了二百年前粤方言的面貌。踏入19世纪后半叶,传教士记录的粤语文献,无论在数量或水平方面都有了较大提升,其中价值较高的,当数欧德理(Ernest John Eitel, 1838—1908)于1877年在香港出版的《广东方言词典》(A Chinese Dictionary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这本词典受到了许多学者的关注。[2-7]从语言学角度而言,它填补了中古汉语与现代粤方言之间的鸿沟,让我们得以了解粤方言在过去一百多年的发展轨迹。
《广东方言词典》(以下简称《词典》)的作者欧德理是德国人,他以英国伦敦会传教士的身份来到香港,后来成了早期殖民地政府的一名官员,并一度出任第八任香港总督轩尼斯(Sir John Pope Hennessy)的中文秘书,能够担此重任,可见他的中文水平毋庸置疑。他还曾担任汉学评论期刊《中国评论》(China Review)的主编,致力于推动欧美人士学习中国语言和文化。作为政府官员,欧德理认为英国政府能否成功、顺畅地对香港进行管治,有赖于殖民地的语言政策:第一,统治者要掌握本地语言;第二,提高本地人的英语水平。就第一点,他以教育督学(inspector of schools)的身份身体力行,于1870年把西方读者预设为阅读对象,编撰了《词典》,借以提高在香港居住的西方人的粤方言水平。由于字典、词典记载的语音要比当时实际使用的语读音保守,所以虽然《词典》于1877年出版,但却只能说其代表的是19世纪中期的粤方言。
二、《广东方言词典》体例和特点
《词典》是一部粤方言和英语的双语词典,全书共1018页,真实地记录了香港粤方言的实际使用情况。欧德理收集了有关香港风俗、土产、特有的渔农业、婚丧喜庆、民间信仰等方面的特殊用语。《词典》的标音以粤方言为准,采用罗马字拼音。主要采用以音查字的方式,按粤方言音序从a到y排列*《词典》的声母表并没有z辅音。所收字汇,使查阅简便省力,不必查阅前面的部首就可在正文中直接查检。可这种音序编排法也有其局限性,当读者不知道词条的粤音读法时,就只能按传统部首笔划的辅助方式去检索。《词典》中的部首索引列于正文前,以《康熙字典》为主要依据。
《词典》中的每一“词条”都附有粤音,并配有词例和英语的翻译,如果释义后在举例中遇到本条目,则用“|”代替,不止一例的,例与例之间要用分号“;”隔开。《词典》的释义虽未必能称得上“释义完整”,但也算“清晰”“准确”“简洁”,其可以说是一部较为严谨的辞书。《词典》不仅收录了大量关于中国传统经典、信仰、哲学、文学、官制、礼仪、民俗、谚语等文化内容丰富的词条,而且词例也往往兼收语和文言。语的例子如“俾”条之下:“俾石击人 hit one with a stone”“精”条之下:“你精我唔呆 though you be clever, I am no fool”﹔文言的例子如“文”条之下:“小人之过也必文 the mean man is sure to gloss his faults”“送”条之下:“拜而送之 bowed and escorted him”。
《词典》例句大量采用了当时的习用语和俚语材料,如“针”条之下:“针鼻削铁 to scrape iron out of the eye of a needle”“船”条之下:“一海都系老爷船 it is all his own affairs”等。以上说法均是当时的香港粤语,现已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些方言材料不仅有助于学习者了解当时的社会情况,也给语言学、社会学、历史学等各门学科的学者提供了研究资料,特别是为下一步编纂《广东方言词典》第二版的上、下卷积累了许多具有较高价值的素材。
此外,《词典》还附加了粤方言简介、部首表(按《康熙字典》的214个部首)、部首检字表、宗亲姓氏表等宝贵资料,各表均附有粤语拼音,这些都为语音学、文字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资料。粤方言简介对当时粤方言的声母、韵母、声调、音节进行了详细的说明,尤其在声调方面。由于《词典》的预设读者是西方人,欧美语言往往只有语调(intonation)而没有声调(tone),因而在学习粤方言时会感觉学习声调特别困难。故欧德理在《词典》中用较长的篇幅说明了声调的历史演变,并逐一解释粤方言的九个声调,更制作了方便记忆的“声调表”供读者练习,以便学习者能掌握正确的调值。《词典》的部首表共收录了214个部首。《说文解字》首创540个部首,至明末梅膺祚作《字汇》时把许慎的540个部首合并为214部,又把部首的编辑方式改为依笔划为序,《词典》大致上袭用了梅氏的部首编例。每一个部首均附笔划、字形、变体(如有)、粤音和英语解释等资料,例如“刀”部,两划,又作“刂”,粤音(tò,英语译作a knife﹔又如“肉”部,六划,又作“月”,粤音yuk),英语译作flesh。
最后的姓氏表包括单音节、双音节和三音节三个表,单音节表中的许多姓氏现在已经消失﹔双音节表中的“欧阳”“司马”“司徒”“端木”等现在还仍在普遍使用,“公孙”“长孙”“尉迟”“慕容”“锺离”“耶律”“宇文”等姓氏现在也已不多见,只有在读历史方面的书籍时还会接触到,但如“丑门”“羊舌”“瓜田”“豹皮”“大叔”“有熊”“秃发”等姓氏对现在的人来说已很陌生﹔至于三音节姓氏,如“步六孤”“执失代”“侯莫陈”“奚斗卢”等随着历史的发展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词典》的姓氏表可见,社会的变迁已使某些旧姓氏濒于消失,而新姓氏也正在慢慢产生,《词典》对这方面的记载见证了传统文化的变化。
三、《广东方言词典》反映的19世纪中期的声韵调系统
欧德理在《广东方言词典》中解释了当时的粤方言音系,由于他采用现代语音学的概念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粤方言,所以我们很容易构拟出当时的粤方言声韵调。下面是欧德理对粤方言语音的描述及我们按其描述得出的拟音(基本采用Zee[8]的国际音标符号)。
(一)声母(19个)
由于辅音符号的读音犹如英语的辅音,所以欧德理并没有对辅音符号加以解释。《词典》中以代表送气音,如表1。
(二)元音(19个)
欧德理在《词典》中详细地描述了粤语元音及我们的拟音,归纳总结如表2。
表2 《词典》中对粤语元音的描述及我们的拟音
(三)韵母(74个)
表3显示的是《词典》中出现的粤语韵母,我们按其主要元音把它们分成了不同组别。
表3 《词典》中出现的粤语韵母
(四)声调(9个)
《词典》在音标旁用弧形符号显示该音节的调类,符号出现的不同位置代表“平上去入”四种声调:左下方代表“平”,左上方代表“上”,右上方代表“去”,右下方代表“入”。符号以下有横线代表阳调(《词典》用“下”),没有则代表阴调(《词典》用“上”),中入声以右下方的圆圈表示,如表4。
表4 《词典》中的调类及标记
四、《词典》中的音系讨论
在声母方面,21世纪的当代粤语只有舌尖塞擦音“ts”“tsh”和擦音“s”*香港语言学学会的粤拼方案的z,c和s。,但张洪年[9]指出传教士记录的19世纪的粤方言有两套塞擦音和擦音:一套是舌尖音ts/tsh/s(古精组);另外一套是舌叶音“”“h”“ʃ”(古知庄章组),反映出当时粤方言的两套塞擦音和擦音在中古有不同的来源。目前,这两套音在粤方言中已经合并成了舌尖塞擦音或擦音,“心”(19世纪s)和“深”(19世纪ʃ)不再有别,声母都是“s”。但这两套写法仍然保留在欧德理的《词典》中,《词典》可谓是如实地记载了19世纪的语音。此外,《词典》的声母表中并没有记载“kw”“kwh”“w”这几个声母,欧德理将“w”当作韵母的一部分,“国”字(kwk)标注为“kwok”。按当代香港语言学会的分析,音节的前半部分“kw”被切分为声母,“ok”为韵母﹔但欧德理在《词典》中,将“wok”当作韵母,“k”则是声母。
最后,单元音复化的问题值得一提。据李新魁[10]的研究,粤语韵母系统虽然接近于中古期汉语的音系,但其在各个次方言中的变化还是相当大的。他指出最显著的变化包括韵尾m的消失、圆唇化、韵尾的繁衍三个方面。韵尾的繁衍又包含三个小类:(1)i→ei(2)u→ou(3)y→y。在粤方言的次方言中,若这三个变化是平行的,不发生i→ei的变化,也就没有其余两类的变化﹔反之,若发生i→ei的变化,也一样可以找到其余两类的变化。[11]那么这三类变化是否是平衡发展的呢?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从欧德理《广东方言词典》中的粤语注音可以看到,当时单元音“i”念复元音“ei”还不是主流,“基、奇、离、飢、悲、岂、起、彼、旣”等字在当代粤语中的韵母都念复元音“ei”,然而《词典》里却都标注成单元音“i”,唯一的例外是“Mi”,《词典》里也标示为“Méi”,表示念“mi”的字(例如“尾、微、眉”)也可念“méi”。李新魁[12]提及的韵尾繁衍的第二类u→ou,据我们对《词典》的观察,18世纪70年代的香港粤方言已经进入了自由变体的阶段,即当时的香港人对于“路”字的念法有“lou”与“lu”两种,这种演化与声母有关,除了“l、m、s”等三个声母,其他辅音后的“u”都固定地读成“ou”,比如“p”声母的“补”和“布”都念“pou”,只有“l、m、s”后的u仍然有两读,如Lò与Lú、Mú与Mò、Sò与Sú。可见“u”在“l、m、s”三个声母后已进入了最后的复化阶段,“ou”正逐渐地取代“u”﹔关于这一点,刘镇发、张群显[13]亦曾指出:早在1841年,粤方言中超过一半的“u”韵已经换成了“ou”。
表5 《词典》中的元音复化现象
[1]梁慧敏.十九世纪《圣经》粤语译本的研究价值[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3(6):125-129.
[2]Bolton, K. Introduction[A].Eitel, E.J. A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in the Cantonese dialect[M].London:Ganesha Publishing,2001.vi-xiv.
[3][8]Zee,E. Chinese(Hong Kong Cantonese)[A].The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ssociation. Hand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Phonetic Association[M].Cambridge,U.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58-60.
[4][9]张洪年.21世纪的香港粤语:一个新语音系统的形成[A].詹伯慧.第八届国际粤方言研讨会论文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29-152.
[5][6][10][11]李新魁.数百年来粤方言韵母系统的发展[J].学术研究,1990,(4):70-76.
[7][12]李新魁.一百年前的广州音[A].李新魁.李新魁音韵学论集[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7.429-436.
[13]刘镇发,张群显.清初的粤语音系——《分韵撮要》的声韵系统[A].第八届国际粤方言学研讨会论文集[C].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3.206-223.
【责任编辑:王 崇】
2017-01-03
本文系香港理工大学中央研究拨款项目(项目编号:G-YN33)的研究成果。
胡永利(1975-),男,香港人,博士,主要从事语音学及实验语言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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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7)03-019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