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洗牌
2017-04-08董千
董千
一、县长并非我想象的样子
我们那地方的人喜欢把县里的书记、县长叫作知县,这里边蕴含了多少想法和内容,一时间也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我站在新来的知縣门口轻轻地敲了三下门:咚咚咚。
里边传来知县的声音:请进。
我推门进屋,跟知县点下头:林县,您找我……
林知县看都没看我一眼,从一盒软中华里取出一支烟来。我看见知县办公桌上有只打火机,我应该主动上前拿起火机给他点着。可是,我没那样做。在新知县面前我暂时还不想放下奴才的尊严。林知县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一口,看了一眼我,然后把烟雾缓缓地吐了出来,很优雅地:坐吧,有几句话跟你交代一下。
我坐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静静地看着这个市委派来的新知县。
正常情况下,林知县取出第一支烟的时候应该很礼节地示意一下,让一让。可是人家林知县没这样做,我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再说也没有必要这样做,这就叫派,叫范儿。也许是我想得多了,神经过敏了,其实我根本就不会吸烟。我静静地端详着林知县,看样子我俩的年纪差不多,他顶多有四十岁。我觉得新来的知县长得太小了,矮,细,瘦,单薄,不厚重。跟前几任大块头知县比,个头矮得小巧玲珑。因为谢顶谢得厉害,天灵盖显得特亮。他的眼睛很有神,眼镜后面的两只眼睛叽里咕噜地转,显得很犀利,坐在那个大转椅上虽然不协调,但是却感到他的气场很足。
我等着知县大人跟我交代工作。林知县终于说话了:咱们俩从今天起就是哥们儿了,除了开会上主席台不用你去,台下台后的事情可都承包给你了,说白了,你就是我的大管家。我静静地等着他往下说。心想,真能忽悠,先给我整个帽子扣上。你干得好坏跟我有几毛钱关系,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算什么大管家,我就是个奴才。
知县接着往下交代细节:关于我的文字材料,除了每年一届的政府工作报告由你来写,剩下的文字材料都不用你写,其他方面,你把我在会上讲话需要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数字交代明白,剩下的事情我来做。他用拇指和食指给我比画了一下继续说,我告诉你,我拿着这么宽的小纸条,就能讲两个小时。
我虽然频频点头,但已经感觉到他不太谦虚,起码是缺少城府。我看见他把刚抽到半截的中华烟很轻率地掐灭在烟灰缸里,这时我才发现那个烟灰缸里已经有五六支同样长短的半截中华烟。看来这就是知县的抽烟风格了。一盒中华烟八十元钱,蹬三轮的苦大力一天也挣不来一盒中华烟,这种抽法估计一天两盒都不够,太大方了。
他略带嘲讽地说我:这点儿小事你还用记吗?
我淡淡地笑笑:习惯了县长。
那就改改你的习惯吧。他说。
我听他说完,就把笔和本放在沙发扶手上,叉着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又取出一支烟点着继续交代:还有,我的水在车里。我没听明白:水,什么水?知县说:是我自己从市里带来的水,听说咱们县的水质不好,在这儿工作的时候,我要喝我自己带的水。我暗想,吃饭咋整呢,吃饭的时候还得换水做饭?知县说,还有,我的家不在这里,我想住宾馆,不住办公室,我需要肃静;再有,我喜欢喝红酒,有时也喝啤酒。我心里暗想,就是形势惯的,养尊处优大劲儿了。开发北大荒,开发大油田,马蹄窝子水我爹都喝过。
我在心里已经给林知县定位:他不是我想象中的官人形象。
会开车吗?他问我。我摇摇头。会跳舞吗?我说会点儿。会喝酒吗?我说能喝一点儿白酒。办公室有没有乒乓球爱好者?我说我比较爱好。他不屑地口气:你比较爱好?爱好到什么程度,打过比赛吗、取过名次吗?我没敢说我在县里进过前五名。他很兴奋地接着交代:那就买一台乒乓球桌,在宾馆里设计一个乒乓球室。我问他:球板、服装和鞋包什么的都由我落实吗?他说不用了,他自己有专用的。我估计,林知县在乒乓球方面肯定是个高手。一说到乒乓球他显得很兴奋。
林知县又把半截中华烟掐死在烟灰缸里。司机小郭说得对,领导哪有自己花钱买烟的,要是自己花钱买软中华能舍得半截半截地扔吗?我老爹活一辈子根本就没见过八十元钱一盒的中华烟。他拿起桌上的一个精致的茶杯摇摇想喝水,好像杯子里没有水。这时候有人敲门,随后他的司机小凡扛着一个类似德国灌装啤酒的水桶走进屋来。小凡把水桶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然后拿起知县桌子上的水杯哗哗哗地放满水,弯腰在墙根下边拾起一根带插销的电源线,插在了水杯底部的插座上,然后悄悄地退着走出知县办公室。
小凡是林知县从市里带来的司机,沉着、机灵,见到谁都微笑,点头,匆匆而过,很少交流,一看就是个很圆滑的鬼精灵。他的工资怎么开,他的福利怎么搞,包括林知县的工资关系福利待遇等等事项,这些林知县都没明确交代。这些都应该是我分内的事情,但我也不问,也不记。我得尽快适应新领导的思维模式,跟上他的脚步,与他保持一致。但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我可能在他面前还是要犯老毛病,不一定能适应得了。
临结束的时候林知县问我一句:你哪年生人?我说我是1975年生人。他惊讶地瞪着小眼睛:同龄人?给我当管家太委屈了!咋整的你呀?他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我说,我都伺候四任县长了,两个抗战时期都过去了。
他很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搞的,你应该是扑克牌里的混儿,最次也得是个二呀!我心里想,我真是叫他说对了,我就是个二,都二到这个程度了还在这儿二呢。他很认真地站起来,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你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实话,哪有这么玩牌的,要在我身边的话,局长都当一个抗战时期了。我说谢谢县长,我这个人太实,不会服务领导。我没敢说伺候俩字。他说实好啊,我们就应该实实在在的嘛,实有什么不好。我笑笑说,实大劲了就是傻。他嘿嘿地笑着说,傻点好嘛,我们就需要革命的傻子。这话听着有点挺遥远的,这其实是另一个时代的时髦话语。等着吧,等咱哥们儿洗牌的时候,我好好给你串串点儿。我明白林知县的意思,如果我伺候好他的话,等他当上县委知县的时候,把我派下去,我就能到实职岗位上当个书记局长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林知县办公室出来,我感到很失望,林知县不是我心目中想象的那种知县,我能感觉出来。我曾经找过主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要求离开政府办公室,我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年龄偏大,當秘书时间长。可是那个副书记说,年纪大,说明成熟,时间长,经验丰富,你放心,现在伺候领导的哪有白伺候的。再说,你想走,你得叫你的顶头上司跟我说话,常委会上知县也是一票,他不同意我怎么往下派?一句话就给我定了终身了。其实,这些年我没派下去干实职,就是县长一句话的事情。
二、全国山河一片白
我们知县的老婆姓曼,是某市的中学教员,很胖,身体关键部分都格外地鼓溜。司机小郭说林知县夫人姓这个姓真好,浑身净是大馒头,小郭背后总管她叫大馒头。暑假的时候大馒头就领着她的小儿子来看林知县。她一来,司机小郭就挤着眼睛龇着牙说,林知县今晚又该吃大馒头了。大馒头一来,我这个秘书也能解脱一下,因为大馒头不可能让他干别的去。林知县爱好广泛,不光爱打乒乓球,还特别喜欢下棋,晚上吃完晚饭就找我下棋。不管忙闲,我撂下工作就得陪他下棋。我说,球馆都准备好了,咱俩还是打球吧?林知县说,不忙,我先看看你的棋风。林知县下棋特认真,不兴让子,不兴缓棋,不兴走假步,不兴走和棋,必须你死我活。我俩最多时一气儿下过八个小时的象棋,从晚六点下到后半夜两点。林知县有个特点,越赢越兴奋,越输越气愤,中间我让了几盘棋,他看出我的心思,逼着我缓棋重下。第二次再跟他下棋的时候我就主动让棋。他点着我鼻子说我:棋品看人品,棋风看作风,你这鸡巴样的不带出息的。以后我再不敢跟他下棋了,他一说下棋我急忙以忙着写材料为借口躲着他,跟林知县保持距离美。
他看出了我对他的疏远,后来听说,研究干部的时候组织部长提出让我到文体局当局长,他在会上说我为人不老实,思想意识不健康,说我这个人小家子气干不了大事业,就把我不声不响地扣在办公室里继续给他当太监。后来,林知县叫我陪他打乒乓球,没想到因为打球却增添了意想不到的尴尬。我在县宾馆招待所二楼跟所长要了一个小会议室,铺的绿色的尼龙地毯,买了红双喜案子和红双喜球网,摆了两个茶几和几个搪瓷茶缸,事先打一壶开水,买好铁观音茶包提前把茶叶放进茶杯里。林知县的乒乓球打得还可以,他的那套装备都是一流的,斯蒂卡的球板,蝴蝶王胶皮,三星红双喜球,李宁牌的短裤背心胶鞋,球包也是李宁牌的,整套下来价值三千多元,全是嘎嘎新的装备。林知县是属于直板快攻那类打法,不会推球,不会拉球,搓球还有点儿功夫,反手还能打几板削球,基本功差一些,正手打摆速和打反手推挡还不怎么会打。特别是发球方面,基本功很差,不管什么球一发起来就狠劲跺一下脚,发出啪啪的跺脚声音,发出去的球还没多大转。他的正手击球有点毛病,攻球的时候球拍是横着抡出去的,没有弧线,不会前后发力。我的球技跟他相较,毕竟从小在体校跟教练学过几年,有点基本功,拉、打、拨、挑、搓、弹等等,比他熟练比他有威力。特别在发球方面,他基本都是措手不及,难以招架。就我们两个打球,也没观众和裁判,因为有下棋的教训,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陪伴他。打了一会儿,我就不知不觉地发了几个上旋球,他一接球就飞;我又试着发几个下旋球,他一接球就下网。闹了半天他不怎么会玩。
玩着玩着,我就发现他的脸色变了,拍子往案子上一扔,拿起一支中华烟啪地点着,狠狠地抽一口,瞪着小眼睛看着我。我一看,坏了,知县是不是生气了,我急忙撂下球拍,拿起暖瓶要给他倒水沏茶。知县说话了:我交代你的事情你忘啦?我蒙住了:什么事情?知县把刚抽了两口的中华烟滋啦一下掐死在烟缸里,声音响亮地喊着:你说什么事情,水的事情!我心想,坏了,我怎么把水的问题给忽视了呢?知县不喝本县的水啊!我急忙跑下楼想去办公室给他取水去。走到半截楼梯时,感到不对劲,我这么大个秘书怎么能上办公室扛个水桶来回跑呢?于是,我返回来拿起手机给小凡打电话,让他赶紧把水桶搬过来。小凡就在楼下门外的轿车里边,接到电话不过一分钟就敲响了球馆的门。小凡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拿着带插座的电源线,进屋找到电源插孔熟练地插上电源就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我很尴尬,为了缓和气氛,我拿起球拍跟知县小心地说:我小时候跟教练学过几天基本功,这回有时间我陪你好好打打基本功,再纠正一下正手击球动作,你的正手发力的基础还是不错的,就是挥拍的动作不要横着发力……还没等我说完,林知县一副不屑一顾的语气,我承认你的球打得不错,跟我俩打球就不要耍那些没用的,下棋看棋风,打球看球风,你这是跟我俩玩飘儿呢,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你这是耍戏、戏弄本官,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内心抽搐了一下,我怎么又犯老毛病了。以后,林知县再也不跟我打乒乓球了。那个铺着地毯的乒乓球馆一直到他出事以后再也没人去打过。
林知县有个口头禅:工作着,开拓着,勇敢着,快乐着。他在各种喝酒场合和歌舞场合总喜欢说这句话。有一次快下班时,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宾馆餐厅有没有舞厅?我说没有。怎么不带舞厅呢?我说以前的领导都不会跳舞。他问我,你会跳舞吗?我说不会。那你安排一个带舞厅的饭店,晚上我有客人。我问几个人?他说你按八个人安排,必须是能唱歌跳舞的饭店。找舞伴吗?我问。他说不用找,她们都会跳。我一听这句话就明白了,今晚肯定有县妇联江主席,还有江主席的那几个铁姐儿妹。我立即挂电话给荷尔香大酒店,落实一个大包厢,餐饮带卡拉OK的。把安排的饭店地点和电话号码告诉知县大人后,我说晚上有材料要写,我就不去了。林知县目光一闪:不去,啥意思?晚上有材料。我说。他说,我说过,工作着,开拓着,勇敢着,快乐着。你以为我是跳舞去啦?我那是工作!既然是工作,我就必须去了。
果然,傍晚五点半,妇联江主席带着她的那帮铁姐铁妹叽叽嘎嘎地来了。文体局的旅游局的电业局的教育局的卫生局的宣传部的,还有一个乡的党委副书记。
服务生把两瓶红酒刚摆到桌子上,妇联主席看着我说,童秘书,今晚我们想和林县PK点儿白酒。我说林县喝红酒。江主席说,林县不能特殊,我们喝啥他喝啥。我看了看林县,林县说:堂堂男子汉,焉能不喝白酒?须眉不让巾帼嘛,把红酒撤掉。平时没看见这些八姐九妹喝过白酒,今天在知县面前都亮相了,唰唰唰,一人说句话,四瓶白酒底儿朝上了。八姐九妹一个个精神振奋,无拘无束,不管轮到谁,全都是潇洒走一回。再看看林知县,小脸不红不白地谈笑风生,就像没喝酒一样。原来他是能喝白酒的。
这时林知县发话了:服务员,给我来全国山河一片红。服务员没听明白。林知县一敲桌子笑声朗朗地说:上红酒。服务生立刻把红酒摆在我和知县面前。林知县看着江主席说,咱们来个全国山河一片红怎么样?江主席很燦烂地看着林知县说,别说全国山河一片红,全国山河一片黄又能怎的?来,姐妹们,咱们先跟林县全国山河一片红,然后再跟林县来个全国山河一片黄!没承想,酒桌上一沾上黄字,大家伙就守不住了。文体局副局长外号邵四小姐,是这些姐妹当中性格比较开放的女局长,赶到酒桌上喜欢冒虎话,喜欢口来大膘,人送外号铁铤罐头,号称谁的车都敢坐,谁的酒都敢喝,谁的舞都敢陪,就差谁的床都敢上了。她一看江主席带头开放了,就举起杯来说:全国山河一片黄干啥,干脆来个全身上下一片白吧!大伙听她一说,哈哈哈一阵大笑,江主席乘机喊着,来吧,一片白就一片白,咱们就陪陪林县一片白!人们又一阵哈哈大笑。这时,旅游局陶局长说话了。她说,林县,我们陪你一片白总不能让我们白喝吧,这一年年的全国旅游景区发来的邀请函跟雪片似的,我们是望雪片兴叹,您老人家把手指丫子松一松,给我们姐妹们点温暖和大爱,让我们姐妹们出去潇洒潇洒去,我们还能多喊你几句万岁。林知县把杯子举起来,好像是一语双关似的说,好好好,既然你们一片白了,本知县就一片情了,每人三万元,让你们姐妹们潇洒走一回。林知县看看我,童秘书,这个事情你来落实。我急忙回绝说:林县,这件事情咱们事后再商量,还是慎重为宜。他没明白我的意思,刚要跟我说什么,卫生局专职书记静国君提酒了。静国君是这些女将当中个头最小的小妹妹,她长得娇小性感细皮嫩肉,属于那种小家碧玉型的。
她很调皮地端着一杯红酒,来到林知县跟前,林县,这些姐妹们顶数咱俩最近了……一句话说完就停下了。林知县眨着小眼睛仔细品味小静书记这句话的含义,问她,你啥意思?本官我可没听明白。静国君说,你看哪,江姐个头一米六五,邵姐一米六六,人家那几个姐妹儿都比咱俩高,都一米六十多,就咱俩的高度最接近了,你说咱俩不近谁近?估计情况你不能嫌弃我长得小吧,求林县别三万了,也不差那两万元钱了,你干脆一跺脚一咬牙每人给我们五万元,喝什么红酒啊,今晚我们姐妹们就一白到底了。静国君话音一落,人们又一阵哈哈大笑。静国君说,我说的是白酒到底,你们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林知县听她说完,眼睛闪闪发光,带着一种饥渴的眼神看着静国君说,那就定下来,我一个一个地给你拨付,先从我小妹妹开始,你们有没有意见?大家喊着没意见,只要林县给我们爱,不爱白不爱,白爱谁不爱!只见林知县跟静国君碰一下杯一仰脖就把一杯红酒干了进去。
我算了一下,林知县一顿酒给县财政许出去四十万元。看这个架势,估计这些人里边谁要是背后找他,比如说那个静国君找到他来点特事特办肯定是没问题的。酒喝完了到跳舞的时候我就躲了,我躲避的原因是我替林知县难为情。一听说跳舞,那帮杨门女将都争着抢着跟林知县跳,基本没人跟我跳。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女生跟一个县长这样放开,或者叫开放。林知县别看个头矮矮的,但精神头十足,喝了那么多的白酒红酒,神情饱满,激情荡漾,三步四步,潇洒流畅,有时还跟她们紧紧地咬着耳朵,目光痴迷。我真是感到我在场的尴尬。于是我就悄悄地站在门外,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林知县他们一曲一曲兴致盎然地跳着。我真后悔不该跟知县来,事后我跟林知县说,以后这样的场合您就不该让我跟在您身边。花钱的事情最好跟财政局某个主管直接联系,单线联系,我觉得这是财政运作的游戏规则,这也是意识和修养。这对您个人的形象是个影响,是个折扣。有些事情该办则办,但运作过程还需保密低调,太张扬了不好。以后再有类似这样的活动您还是尽量不要让我参加,我觉得对您有好处。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这个人向来就是讲透明度,不喜欢遮遮掩掩的,人嘛,哥儿们姐儿们,七情六欲,男人一半是女人,女人一半是男人。李白说得好嘛,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透明一点,真实一点,开放一点,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但我还是小声地跟他嗫嚅一句:我觉得还是低调一点好。
三、知县激动得热泪盈眶
副部长彭燕给我打来电话,说晚上给参加省电视台乡村文艺人大赛获奖的演员庆祝,咱们县在全省获得第一名,问问林知县能否参加庆祝会。我说彭燕副部长,你们县委那边的活动林知县不一定都参加,政府领导尽量不参与县委那边的活动。彭燕说,童秘书这么说就不对劲儿了,林县是县委副书记,人家是挎双匣子的官员,咱们县参加活动的经费都是林县给安排批准的,让他参加这个活动也是应该的。我听着似乎有些道理,我说我问问林县,你等电话吧。我把情况跟林知县一说,林知县二话没说:去,在哪?我说我还没问在哪儿。林知县说问问在哪儿,晚上我去给他们买单。晚上的场面别提多火爆了,文化馆、县剧团、文体局的负责人和这些部门的参加大赛活动的小姑娘小媳妇的都来了。酒喝到高潮的时候,彭燕副部长跟大家伙讲了一个小演员的故事,小演员的名字叫什么我忘记了,是个女高中生,年纪大约十八岁,是个乡村女孩,爹妈在城里租住的房屋供他们哥儿俩上学,正是高考临近的时候,她和哥哥一起面临着开学冲刺阶段。孩子考虑到自己的节目在整台节目中的重要性,还考虑是代表县里参加省里的集体活动,她没好意思跟组委会提出不去参加,再说自己一生也没能有几个这样的机会参加省里的上星节目,便克服了爹妈和哥哥的阻挠,克服老师的不理解,偷偷地背着爹妈和老师参加了这场大赛。彭燕副部长讲着讲着激动了,竟然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抱着那个女学生激动得哭了起来。彭副部长哭,孩子也哭,这时大家忽然为那个学生鼓起掌来,有人大声地喊着口号。林知县也被感动了,虽然没有落泪,基本也是热泪盈眶。他一支一支不停地抽烟,脑子里好像是在打着腹稿。他的中华烟遭罪了,半截半截的中华烟被活活掐死在烟灰缸里。最后,他举起酒杯做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同志们,朋友们,今夜星光灿烂,今夜月光满天;今夜烛光闪烁,今夜喜泪浪漫。我激动了,我震撼了……林知县语言流畅得像诗朗诵一般,词语的逻辑,情绪的表达,应该是无与伦比的。大家伙听完林知县的演说,真是豪情满怀,激情无限,白酒啤酒开水饮料一顿猛干。这时候,林知县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回头找到自己的手包,从手包里刷地掏出一沓厚厚的红色老头票,用手捻开一个扇子面来,高高地举在空中:看见了吗?这是我本月的基本工资四千元,我要亲自奖励给那个高中生。随后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林知县亲自来到那个女孩跟前,把四千元钱交给那个女孩,乡村女孩哪见过这个阵势,头低低的,眼里顿时流出了泪水,死活不敢接那四千元钱。林知县伸手将女孩搂在怀里,手里举着那沓子钱高声地喊着: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的话,我就认她为我的干女儿啦,怎么样?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没意见——
这个场面一结束,林知县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就更加彻底地打折了。
这不是政治家的风格,充其量就是个企业家的风采。那天夜里,我彻底地失眠了。我感觉林知县认女孩为干女儿的事情有点荒唐和突兀。林知县毕竟是搞政治的,搞政治的人不该这么玩游戏。我好几次想拿起电话跟林知县约一下,想把我的想法跟他交流一下,但是还是没有下定决心。一个知县大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认干女儿就认干女儿?这是官人特别忌讳的事情,怎么能这样浅薄行事。事后,在见到林知县的时候我有一种尴尬的感觉,而且再有这样的场合我就找理由躲得远远的。
四、灾难性的点评
一年后,林知县被提拔为县委知县了。听到消息以后我暗自高兴,这回能离他远点儿了。没承想,他跟组织部的部长一句话又把我带到县委那边去了。我还是秘书,但这回我是正科级副主任,负责政研室工作。调到县委的第三天,林知县叫我跟他去盐碱村视察盐碱地水稻种植基地。这是个重度盐碱地改造项目,是省农研中心抓的试点单位,大约投资总额三千多万的大项目。我跟林知县坐一台车,来到该村新建设的村办公室,四合院,铁栅栏,室内墙壁粉刷一新,办公室里的办公用品都是新购置的。估计这些设施都是县农业局帮助武装起来的。我和林书记进屋以后,村里的一个年轻的大概是妇女主任的人,忙前忙后地接待我们。他们不认识林知县,我跟他们介绍了一下,告诉他们这是咱们县的林书记。妇女主任的脸蛋很漂亮,个头也不矮,细皮嫩肉的还有些乡村女孩的韵味。她很麻利地取出几只带着蓝边花纹细磁茶杯,在一只扣着纯净水桶的饮水机下面,接了满满的一碗纯净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林知县面前。叫着林书记,喝水。村支书刚从稻田地回来,脚上还带着甸子上的白碱土。林知县右手托着腮,口气很有点居高临下的样子,严肃地询问着他想知道的事情和细节。村支书拿出一盒长白山香烟给林知县抽,林知县把烟接过来放在办公桌上,然后拿出自己的中华烟点上。支部书记还一个劲儿地劝林书记喝水,妇女主任还一个劲儿地把水杯往书记面前推一推。林书记把水杯接过来在手里端了一会儿还是没喝。这时候司机小凡突然从窗外骑着窗台进屋了,他急忙把林书记面前的水杯移到旁边,然后从窗户上跳出去,从车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倒进一个带着插线的电热水杯,进屋找到电源插座插上电源线,水杯顿时响起了哗哗哗的电流声音。
林知县把抽剩下大半截的中华烟想找个地方掐死,我装作没看见,把脸转向一边。直到水杯里的水烧开了跳闸了,司机小凡端着水杯来到窗外把水杯举得高高的,来回晃动着,把水凉凉了才隔着窗台喊着林书记,把水杯递给了林知县。林知县接过水杯吹了吹,很小心地喝了一口。
那天臨走的时候,妇女主任突然截住我跟我要手机号码。我不明白她要手机号的意思,就把手机号留给她。等我晚上回家的时候,我的手机里突然进来一条短信,是个顺口溜:山高皇帝有点远,今日来到百姓前。一碗开水没敢喝,抽了半支中华烟。群众路线天天讲,面对群众如隔山。如此领导咋出息?且看他能走多远!看了这条短信,我很感慨,真是个能人编写的。但是电话号码却特别的陌生,我仔细回忆跟我们一起下乡的人中,谁能编发这样的短信呢?随车去的就我和司机小凡,是谁呢?我突然想起那个年轻的妇女主任,莫非是她?肯定是她!我也给她回条短信:高粱红,玉米黄,盐碱地里稻花香。山高路远心不远,百姓都是亲爹娘。劝君多喝百姓水,群众利益记心上。感谢短信来提醒,且看世人谁荒唐。胡乱诌了几句打油诗,结尾我特意缀上一句:谢谢百姓提醒,我知道你是谁了。
那一个阶段,我故意躲着林知县,基本都是在下面跑基层了,搞农村产业结构调整调查,农村基层干部作风调查,村支部书记自身影响力调查,我写的一些调查报告没少在上级报刊上发表和转载。理论水平不敢说怎么高,实事求是的第一手材料我掌握得最多。这时候,林知县不下棋了也不打球了,改练书法了。他办公室的报纸基本都被他练书法用了,每天收发员送来的报纸他翻吧翻吧看看标题就往旁边一推留着自己练字。有时候自己屋里的报纸不够用就上我们秘书室去,把我们没看完的报纸也一起捧过去接着练笔,搞得每次收发员来送报纸的时候,几个秘书就急忙争抢着把自己喜欢的栏目浏览一遍,挑有用的报纸藏在自己的抽屉里,准备写作报告时好来借鉴使用。有一次加夜班,我和秘书组长老雨刚吃完饭回来,林知县敞开他的办公室门喊我俩:雨秘书,你俩过来一趟。
听见知县叫我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满以为是工作方面的事情,没想到是让我们两个去欣赏评论他的书法。他的办公室地上摆了满地的报纸,报纸上面都写满了毛笔字。看见我们俩进屋,他就指着地上的报纸说:我想让你俩来评论评论我的书法,给我指点指点。我有过打乒乓球的教训哪敢再去指点,就往前推动老雨。我说,林知县,雨秘书对书法有研究,我就是个硬笔料,我哪敢给林县乱指点江山,还是雨秘书你来吧。雨秘书也没客气,站在那堆报纸前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开始评论了。他隔着眼镜片,摇头晃脑地指点着地上的报纸说:林书记,你现在书法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从书法看出林书记的大气,洒脱,刚柔相济,兼收并蓄;笔锋也,性格也,结构也,谋略也。再练几年林书记完全可以出一部书法集了。林知县看看我,来,你也给我点评点评。也许是性格使然,当着雨秘书的面,我不想过分地夸奖林知县,我就给他说了几点我个人的想法。我说:林书记,您现在的书法,依我看,习字有余,章法不足。单独看每一个行书和草书字,间架结构都很到位都很纯熟,但是,您的章法还有待于继续下功夫。一幅书法,我首先欣赏的是章法,章法决定成败。林知县听我说完,不太服气地摇摇他那个倍儿亮的前额,看着我的脸,想说点什么但是没说。
话题很快转移了,林知县指着沙发叫我们俩坐下,然后就单刀直入地让我们对他的领导能力给打打分,接着点评点评。还是雨秘书你先说吧,我说。雨秘书坐下来,看着林知县说:林书记,凭我对您的印象和了解,我认为林书记您的能力太强大了。您的决策能力,您的指挥能力,您的演说能力,您的文字能力,都是咱们四大班子处级干部中的佼佼者,绝对是一流的极品。我最喜欢听您讲话,您的知识太丰富了太渊博了,您真不愧是北京师范学院的高材生,您对上级政策理解得太到位了。每次听您讲话我都暗暗佩服您,真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林知县听见雨秘书这样说,洋洋得意地说,还是多说缺点少说优点嘛。雨秘书说,要说缺点嘛,我还真是没怎么发现您的缺点,我很欣赏林书记的工作着、快乐着的风格。业余时间练练书法,打打乒乓球,跳跳舞唱唱歌,放松放松,我觉得这就是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思维方式。古语说得好,树不焦梢,能把天捅破,人要不放松就能把人……往下的话他没有说。林知县被雨秘书夸得神采飞扬,不住地点头示笑,表示对雨秘书的话的满意和认同。
轮到我来点评,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来点评,既然逼到份儿上了也不能吞吞吐吐躲躲闪闪。我说:林书记,雨秘书刚才对您的那番评价我觉得太正常了,您如果没有那么全面的高素质,也不可能当上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没有这些出类拔萃的素质,市委不可能把您派到我们县来当县长当书记。雨秘书说的那些,我认为都是明面上的明摆着的素质,那应该是最起码的素质。但是我对您的评价好像用一句话还不能完整地说到位。怎么评价您呢?您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从小和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您想孤立谁,您想琢磨谁,保证就能把这个人孤立得体无完肤六神无主。我觉得这句话最能体现您思想深处的东西。这时,我突然发觉我说走嘴了,急忙收住了话语说,反正我一句话概括不了您。没想到林知县突然哈哈大笑,说得好,真是哥们儿说的话,到咱们县这么长时间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别人这样评价我。你肯定还有话要说,你说,你说,我从善如流。知县一夸我,我就犯毛病了。我说,林书记,比方提倡的那个工作着、快乐着、开拓着、勇敢着的口号,我并不怎么欣赏和赞成。您对官人之道的把握上还应该再科学一点,我觉得官场上的游戏规则不是您提倡的那种理念。林知县听我说完,再次哈哈大笑,谢谢童副主任点评。
想不到我这次点评竟然给自己又带来了一次意外灾难。
五、一份讲话稿
我的一篇散文作品在国家文学大奖赛上获奖了。这次获奖出乎我的意料,报纸、电视好一顿宣传。我平时在单位和同事们从来都不谈文学,不谈创作,就连自己订阅《人民文学》《小说月报》《散文选刊》,我都不想让他们知道,那些文学刊物都是自己在家偷偷地欣赏阅读,有时跟同事下乡搞调查就带一本文学杂志到乡下看去。至于写小说发表作品,我都是悄悄地收起来,不让同事们看见。这是做秘书的一大忌,这叫不务正业,整不好还容易惹事。没想到,我们这个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知县竟然对我的获奖作品那么感兴趣,非叫我找来原著他要看看。我借口各种理由拖了几天,他还是不放弃非要看,于是我就把那篇《遥远的乡土》给他看了。我那是到农村搞调查研究时发现的素材,是一篇对当代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现实写照和理性思维的产物。没想到他看完之后,阴阳怪气地说我,你这篇东西我看过了,说你有鲁迅的风骨也可,说你是丑化社会也无可无不可。有时间我给你写个书评,我得整你几句。说完哈哈一笑把刊物往我的桌子上一撇。我感觉那一撇是很有含义的,而且那句话也不是玩笑话。
那年县里八月初发大水,整整淹掉一个村,还死了两个老太太。市里的一个大企业为八百户农户就地重建家园,全部盖起了砖房,期間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抢险救灾事迹。十月一刚过,县里召开表彰会议,表彰和部署抢险救灾重建家园工作。林知县的讲话分两部分,前半部分是表彰抢险救灾的事迹,后半部分是部署重建家园的工作。他喜欢用稿纸抄写讲话材料,不愿用打印稿。县委和政府两办各写一部分,由我往一起综合。初稿前后加一起共计四十页稿纸,林知县看完之后交给我说:讲话稿太长,把四十页压缩到二十页,前后各十页。我拿出我的钢笔字最佳水平抄写得工工整整,按照林知县的意思很快就修改完了。修改之后,我先给县委办公室罗主任看一遍,给政府办程副主任看一遍。两个办公室主任看过之后都没有异议,政府办程副主任还夸我前半部分的小标题立得好。因为前半部分是他们政府办的小蒙写的,标题立得不怎么精确解渴,经过我的修改综合,程副主任说,文字充满活力,语言张弛有度。罗主任看完就扔给我了,说,不错,后半部分写得挺到位。我找到文书小姚,我说,你把林书记的讲话稿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下午一点半县里召开抗洪抢险表彰会,林书记会上用。然后我就跟办公室的人们去干别的去了。
大约快十一点半了,机要室的小王给我打手机,问我在哪。我说我在给贫困联系户送冬煤。他在电话里说,你赶紧回来,林书记找你有急事。一听林书记找我有急事,我立刻打出租车赶回政府大楼。林书记正在低头看着那份讲话材料,听见我进屋也没抬头继续看材料。我感觉屋子里的气氛很严肃很紧张。他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把手里的讲话稿往办公桌上一扔,问,这个材料你修改的?我说,对呀,不是您叫我压缩二十页嘛。他突然瞪圆了两只单眼皮的小眼睛盯着我:这个材料我没法讲。我顿时紧张起来,问:为什么?怎么没法讲?他敲着办公桌,口气很硬地说:没法讲就是没法讲,还用问为什么吗?只能说明你的文字材料没过关,有问题!我一看领导态度变了,急忙放软了口气:林书记,先别激动,您先说说问题在哪里,怎么修改,我马上修改不就完了吗?林知县说,你不就是会写点散文和小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获奖了就牛逼啦!我说林书记,此话怎讲?这和我作品获奖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也没牛逼呀?林知县眼睛霍霍地看着我:还不牛逼,你把散文的笔法和语言都用到我县委书记的讲话里了,你还不牛逼?他把那份讲话稿从桌上捡起来又重新摔回去,你看看你的前半部分的小标题都是怎么立的!我急忙拿起讲话稿,看看三个分段小标题,分别是:大灾面前见精神,关键时刻看党员,困难时候看风格……我不明白,这几个小标题有什么不妥。我就问林书记:这几个小标题有什么不妥?林书记说,你这几个小标题太散文化了,感情色彩太浓了,我不能在全县干部大会上给你来宣读散文,你赶紧修改,我下午等着讲。我这时已经满脸都是汗水了,我真是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我擦把汗水,说,林书记,我感觉一个表彰会上的讲话,语言张扬一点、文字多彩一点好像应该没问题。林知县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可不是我说的。我说,既然您说要改,我现在就上接待中心去弄点吃的,一会儿您帮我一起修改,您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林书记说,我帮你修改?我帮你修改还要你秘书干什么,我就等着讲,怎么修改那是你的事情。我当时有点蒙了,我说,不帮我修改,您再不满意,我不就完了嘛。一会儿就一点半了,这么短时间您让我修改,这不等于杀我一样。他这时候突然把说话的语气变过来了:你别以为我们领导干部都是傻×,都不懂小说散文。我告诉你,我在北师大写的论文《三千功名尘与土》和散文小说绝不次于你。你以为你会写点儿散文小说就了不起了,就谁都不在你的眼里了?就你懂政治啊!我说林书记,您说这话是哪儿跟哪儿呀,您扯远了。您就说这几个标题怎么修改吧。他看我汗流浃背狼狈不堪的样子,很得意地问我,你修改完了都给谁看了?我说,罗主任看了。林知县问我,罗主任看完怎么说的?我说罗主任看完什么也没说,就说挺好,可以讲了。又隔一会儿问我,还谁看了?我说政府办程主任看了。他怎么说的?他说我这几个小标题立得很好,很准确,很鲜活。我说,不行再把原来的小标题写上。林知县说,不用了,既然有人说好了,那我就照着讲讲算啦。
我的一头冷汗直到这时候才开始消退。下午一点半准时开会,我提前走进会场找个偏座位,拿一本红旗杂志遮着自己的脸,把身子压得很低很低,假装看书,我不想让林书记看见我在下边坐着。林知县那天穿着一件半截袖的绿色迷彩服,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浑身充满着活力,语气里透着一种抗洪抢险胜利在望的神采,几乎是一字不落地照着那篇讲话稿念到底的,中间连个插话加话都没有。讲完话,看台下掌声雷动,群情激昂。公布完表彰名单,发完奖励证书,林书记神采飞扬地走下主席台,面孔上透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
那天傍晚,林知县在办公室走廊里看见我,问我,下午参加表彰会了吗?我说参加了。他问我,表彰会上我讲得怎么样?我说讲得挺好林书记。林知县突然停下脚步,凑到我的近前,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口气:我告诉你童主任,效果挺好那是我讲得好,但绝不是你写得好!
六、十年的好青春
我下决心了,必须尽快离开县委办公室,我不能再干下去了!一个县委主要领导对我动用了这样的心机,这个工作还怎么来干。雨秘书的夫人和我是高中同学,比雨秘书小三岁,长得体态婀娜,美丽大方。虽说已三十六七岁,但面容一点儿不显老。高中时候我们都是班委会成员,她是文娱委员,我是体育委员,我们曾经传过纸条,后来她阴差阳错嫁给了雨秘书。林知县一开始不知道雨秘书爱人在宾馆客房部当经理,他住在宾馆以后,很多事情都是由雨秘书夫人给安排。那些部办委局一把手和县城里的开发商们,平时很少到他的办公室去,都是趁晚上下班以后,直接到宾馆跟他单独交往、单兵教练。有时就把酒肉饭菜直接拿到他的房间里,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常常闹到半夜还不走。后来知道经理是雨秘书的夫人和雨秘书的关系之后,林知县更加有恃无恐,干脆就把很多事情交付给雨秘书家的大美女去办。
按说有这样的特殊关系,我的那位大美女同学应该珍惜才对,可惜,林知县跟我的大美女同学没有缘分。林知县跟其他的那些女干部们交往腻了,想让雨秘书的夫人打个时间差,换换口味,她愣是看不上林知县。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把林知县怎么约她跳舞,怎么许愿给她调动工作、提拔副科级涨工资等等都跟我说了。我跟老同学说,咱们俩真是一师之徒,有这么好的条件,跟县委书记挂上关系不愁飞黄腾达,不愁财源滚滚,可惜你那身资源了。老同学却说,没感觉,没感觉,一点感觉都没有。老百姓讲话了,没有三泼牛屎高,像个猴子似的,我怎么就没看好他这个人呢?我说,我要是处在他那个位置上你能看好我吗?老同学灿然地一笑,不置可否地说,那当然了,你要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我也许就上了你的贼船了,我愿意。同学之间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我说,你在那个地方,能看见林知县很多好风景,别忘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老同学说,咱们的书记胆子真大,酒色财气都是一流的。我故意逗老同学说,正好利用你的自然条件和资源,给你家老雨创造条件,他可是林知县的大红人,也算万人之上啊。她说,我家老雨啊,他没那个胆,那家伙就会顺情说好话,溜须不顾命,我都看不起他。我说,在家里没事你给他讲讲课,训练几回就上道了。我的老同学最后跟我只说了一句话,她说:咱们的林知县,我敢断定,他是男人的鸡头,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早早晚晚得进去。她用手点着我的鼻子说,不信咱俩就打手击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老同学是个女生也变得如此俗气了,她用男人的鸡头来比喻知县大人,真是恰如其分。鸡头围着鸡眼转,焉有不进之理。
没承想这句话后来就变成我说的话了。雨秘书毕竟和我的老同学是一家人,我们亲同学两个酒桌上说的话,后来就变成了他们两口子被窝里的话了。老雨看人不准,也许是讨好知县,也许是无意而为之,反正这番话就原封不动地钻进了林知县的耳朵里了,变成我对林知县下的定语了。而偏偏这个知县竟然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点着我的鼻子跟我核实流言蜚语:童秘书,你说过我的话你还能记住吗?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知县大人这又是怎么了?我问林知县,我说过您什么话了?他说,你说我林书记是鸡头,还说我鸡头围着鸡眼转,早晚得进去。你胆子不小啊?看起来,你真是得需要我来给你洗洗牌了!
我无法狡辩,更无法抵赖,我也不后悔自己不争气,我唯一疑惑的是,这句玩笑话怎么这么快就传进林知县的耳朵里了。我还说人家林知县政治不成熟,我这不是也犯了政治幼稚病了,我怎么谁都他妈的相信了呢!老同学怎么能把我给出卖了呢?
看起来我还是得自己主动跟领导道歉,争取早日调出县委办。我在知县的眼里经是小人了,我是不是得跟知县大人主动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的时候,林知县突然被市委派到中央党校厅级后备干部培训班去上学了。我就只好等着三个月以后林知县回来再给我洗牌吧。
风水轮流转,三个月后,林知县中央党校结业回来不久工作就变动了。大家伙都猜想林知县这回肯定是裤衩改背心——提了。没承想先是待分配,县委工作由副书记主持,书记位置空缺。有人猜测林知县到市委当秘书长,还有的说当市委宣传部部长。后来县里召开县委常委会,林知县既没提拔也没变动,而是在会上宣布了他的辞职报告,理由是工作需要。不久,县委宣传部部長也被调动工作,调到外县区去当了一个文明办副主任,降为正股级。一时间机关内部沸沸扬扬,刚培训完的中央党校学员,咋还闲起来了?年纪轻轻的县委常委怎么一下就贬为股级干部了?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没过三天消息就从内部传出来了,我的大美女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听没听见什么消息?我说什么意思,莫非你有什么消息?她说是关于林书记的消息。我说没听见。她说,你真是个灯下黑,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我跟她开玩笑,你是大美女,你交的人都是房檐上的冰溜子——根儿都在上边呢。她说了我一句不是好东西,就把林知县的事情跟我说了个大概。原来是宣传部部长为讨好林书记,让领导学习着,快乐着,通过北京的一个朋友,给在中央党校后备干部培训班的林知县介绍了一个女大学生,陪读三个月。陪读期间,涉及女大学生的费用是部长通过县里的一个私营企业老板负责报销。后来女大学生的男朋友发现了她的秘密,在她的背包里装上窃听设备,把他们床上的过程给录了音,并通过窃听资料来敲诈林知县五十万元。林知县根本不承认也不理会他的要挟,女大学生的男朋友就把资料给中纪委邮去了,连他的女朋友一起告到中纪委。中纪委收到举报之后,主要领导亲自批示,对被举报的人一查到底,并且把处理结果上报中纪委!一周之后,林知县被双规,把女大学生的事情全招了,并且还招认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三周之后,检察院介入。两个月后,林知县被判刑十年。这时,我被提拔为常委宣传部部长,这真是阴差阳错,我们家祖坟一夜之间升起了一股蓝色的烟雾,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股蓝蓝袅袅的烟雾,在西苇塘上空飘飘荡荡,凝结成一缕洁白洁白的云朵飘向远方。我在电话里跟老同学说,我怎么就跟做梦似的,我怎么能当常委呢,这是谁看走眼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跟林知县下乡检查抗洪抢险、重建家园的工作,检查完工作我跟林知县回到县城地税局小食堂喝的酒。局领导知道林知县喜欢工作着,快乐着,特意安排几个单位年轻女工在餐厅陪知县跳的舞;今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组织全县党政干部学习习近平总书记关于群众路线教育总结讲话。而知县大人此时正在省城的一家监狱里劳动着,快乐着。这只能说明我当初对他的预言还是准确的,除此之外再不能说明什么。
人们都说,其实,林知县判得不算多,十年,一咬牙一跺脚就过去了。我算了一下,如果好好改造,减刑两年,刑满释放的时候正好是六十岁,人生第二个青春期就到了。林知县如果能选一种活法,健康着,快乐着,最低起码还能快乐二十年。
我们新来的县委书记也是市委派来的,过去跟林知县都很熟悉。新书记到来之后就张罗着要去看林知县,有一回他问我:童部长,你伺候他当县长伺候他当书记,你跟林书记一点感情也没有?你怎么不张罗去看看你的老领导呢?我说书记,还是您张罗吧,我在他面前就是个奴才,充其量就是个太监,我有什么资格张罗看他呢?书记的言外之意是说我不讲究,有点儿忘恩负义不知感恩。我怎么能跟他实话实说呢?一个周末,书记带领我们一行七人的新常委班子成员去看望林知县,本来我是要请假不去的,可是想了想还是跟着去了。在正式探视前的几分钟,我把电话摁在耳朵上跟着书记往前走,走着走着我就停下了,装着说话的样子,等书记前脚走进接待室的一刹那间,我还是没有勇气进去面对林知县,终于又返回到大门外,跟几个司机在外面闲聊着,等着书记他们。当时在场的司机们都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看林知县,我笑一笑没有跟他们解释。我只说了一句,你们不是都有小凡的电话嘛,你们跟他聊聊就知道了。其实我是在转移视线,小凡能知道什么,他就是林知县的宠物狗而已。事后,我发现书记对我有些异样,每次见了我都不冷不热的。有一天在他的办公室里,我谈完工作刚要走,书记突然盛气凌人、严肃认真地跟我说,童部长,你先别走,我有句话憋在心里好几天,一直想跟你说说。我说书记,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书记问我,您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我说,我已经感觉出来了,从探视林书记以后我就感觉出来了。我为什么不想見他,这是有原因的。书记看着我,摇摇头,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管什么原因,他人已经不在位了,我们就不能再跟他一般见识了。我是班长、是老大哥,我其实并不欣赏你这种做法和行为。我说,书记,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我年轻,不成熟,不懂政治,我在政府办当秘书的时候就劝过他,可是林书记当时不但不听,反而处处为难我。他说,在我没进去之前先给你洗牌,叫你先尝尝权利的滋味!书记,我实在是无法面对这个官人知县。面对他我能说些什么呢?如果仅仅因为这件事情,您对我有什么成见的话,那我就只好等着将来您再给我洗牌吧!
我把话说完,站起身来就走了。
责任编辑 郑心炜
插 图 程显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