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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创造者

2017-04-07黄德海

西湖 2017年4期
关键词:孙频力量道德

黄德海

孙频写得一手跌宕起伏故事。不过,她似乎从来无意充当一个讲故事的人,有时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否早已忘记了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讲述方式。

——不是忘记,她始终是一个故事创造者。

我猜想,在孙频头脑里,应该有一整幅完整的图景,关于时代,关于社会,关于信仰,关于身体,关于痛苦,关于爱,关于种种不公,关于无边的罪愆……她自觉看明白了其中的某个图景,就尝试写下一篇小说。小说里的故事,并非从生活中拾取、又可以放回生活中去,而是在想象中蠻横地撕扯出来,兀立在日常覆盖的范围之外。

那些创造出来的故事,最好不用“像不像”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就如同不能用“像不像”来对质抽象画,它使用的,始终是自身的标准。

——自身标准,较之另外的标准,苛刻得无以复加。

孙频小说中的不幸,密集,而且惨烈,像一个人猛地撞到墙上,又闷重地弹回来,而落下的地方还竖立着尖头向上的无数钉子。人物仿佛患有强迫症,充满自残和自我折磨的表情,没有躲闪,没有逃避,即或偶有挣扎,最终也是直直地迎着灾难而去,似乎不毁掉正常的生活,就不肯罢休。

小说中写到的情景,大都具有极致的气息,意象浓重鲜烈。人们置身其中,如同掉入了命运的罗网,似乎从不思考问题的解决方式,只等着必然的灾难将自己捕获。所有的故事设置,都向着一个方向挺进,几乎没有枝杈,每个确定的转折处,都显现出锋利的锐角。

这或许正是孙频的选择——“毫无疑问,我不属于腻歪婉约的写作气质,写上十年也未必能写出一点雨打芭蕉的风韵,写不出来我也不打算装。自认为更崇尚有力量的写作。”这是对自我性情的确认,也不妨说,是一个故事创造者最容易遇到的虚构方式。

生存,欲望,死,是孙频最集中的书写内容。一个人摇摇晃晃从死亡中挺立,欲望便成了主要的关注对象;贫穷和疾病袭来,人便不屈不挠地争取生存的可能。笼罩在欲望之上的美感在小说里取消了,还原为一种生理性本能,裸露出崚嶒的荒芜。

剥掉了赋予人世意义的基础性假设,连道德都需要重建。这重建的道德是如此新奇,因而略显出古怪的样子。即便是作为善意的恩情,在这新的道德区间里,也遵循着古怪的等价原则,并因此发展为仇恨的理由,演变成情感的要挟——“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资助她,她照样会恨另一个人,因为她是被施舍的”、“她要让他在她面前债台高筑,让他终于感觉到愧疚,直到他有一天忽然追悔不已地回头来求得她的宽恕”。

重建的新道德,不知为何就让人觉得是某种旧事物的卷土重来,我却很难断定其来处,只觉得这新的道德要求异常严苛,驱使万物如军队,令出必行,风行草偃。小说里的人,就生长在这新道德里,被一双眼睛严格审视,有被要求的责任,被预期的回应。如果没能得到对等的待遇,怨怒便一路上行,歇斯底里发作,无明就笼罩住了这存在于精神里的世界。

时代疾风迅雷,连番把已有的道德和伦理丢进了历史垃圾堆,新的却未能及时形成,人无所凭靠,便加速了坠落,最终落在最原始的本能上。或许,这就是孙频头脑中的时代图景——

“也没什么奇怪的吧,现在的人们都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做什么该去想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相信的时候,人就会开始向情欲靠拢吧,纵欲成了一个社会必然的需要。”

“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时代的开端,每天都有难以计数的寂寞的或不寂寞的人通过网络寻找一夜情,寻找精神或肉的欢娱。那是一种猛然拔开瓶塞后被放出来的猝不及防的肉的欢娱,力大无穷,所有的人不知道肉身还可以这样挥霍,不知道性爱竟可以如此廉价,甚至不必付出一分钱的情况下就可以与一个陌生人见面,交欢。”

不想跟从时代一起坠落的人,就像是一直生活在新旧交替的夹缝里,动辄得咎,无所措手足。光鲜的外表也不过是一种掩饰,苦难已经变成了苦难的重叠,你永远追不上风云翻卷的变化,堪堪就落在了最后面。“人都是时代里的人,都是可怜人。”

孙频应该是看到了那将倾的大厦,要用孤绝的努力抵住些什么,把能量反向输给这时代和社会。“文学必定会带有补偿与救赎的性质,它生来就是要与黑暗和绝望抗争的,是用来消解苦难的,对于人们来说,这种生才是文学中的生。”她就是要这样,在绝望里捕捉生机。

孙频喜欢把文学跟宗教相比,“文学是最具有宗教气质的艺术形式。宗教消退之后,文学便吸收了宗教所产生的大量情感和情绪,再把它们传达给人类。文学就是宗教精神的文字体现。”不用说小说里明确写到的部分,即便是作品的名字,也多有宗教气息——杀生三种,恍如来世,色身,无相,菩提阱,同体,天堂倒影,我们的盐,圣婴,柳僧……

在孙频小说惨烈的苦情成分里,宗教提供了某些看起来虚玄,却在精神层面非常必要的安慰。在尘世里劳碌、焦虑、困窘、挣扎、悲苦、厌倦的人们,需要与人世不同的力量来抵挡,讨取精神上的喘息空间。孙频小说中人物经受的那一切,如果不是宗教,我觉得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她/他们在生活中的不幸太强烈了,黑洞般地吸纳着尘世所有的欢娱,只渊深的宗教力量才堪堪打捞得起来。

这就是孙频的力量,也是孙频的“宗教”:“这种所谓力量也不是说让每一个主人公最后都死得很惨,让人过目不忘。我理解中的力量是这样的,是一种充满着罪与罚,善与恶,绝望与救赎,光明与黑暗的精神拷问,是一种为了他人的复活而进行的自我毁灭,是一种为了真正的爱而承受所有苦难的宗教情结。”

孙频酷烈的写作方式,会让人照例忘记她敏感细腻的一面。在她小说那剧烈动荡的世界里,有时候会闪现出一道道柔和的光线,把寂寞的情怀、生死的体味、人间的生机,霎时照亮——

“他们坐在地板上,打开纸包,开始一起吃那些金黄色的生煎。他们一口一口地吃,落地玻璃窗里的两个人也在一口一口地吃,像一顿四个人的盛宴,盘旋流转,天上人间。”

“肥硕的新坟依偎着干瘦的老坟,好似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些许包庇。老坟虽然枯瘦,却周身阴气更重些,似长了一身的骨头,硌着活人的眼。”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我读到这最后一段的时候,仿佛看到孙频的精神在这天籁里放松下来,缚紧人物的紧张情绪消失了,万物解甲归田,一路言笑。我看到那棵想象中的参天大树,七凸八凹,枝繁叶茂,穿行在绵延不息的时空之中——它从来不是一棵具体的树,却又是任何一棵活生生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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