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漂泊
2017-04-07范玲
范玲
每个真正长大了的人,想起小时候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那时候很多小朋友都搞收藏,记得他们那种认真和执著实在让人肃然起敬,一个个仿佛都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定要在人前炫耀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都说自己的好,谁也不服谁。当人群散尽,地上留下一摊摊水印,谁会想得到此地刚才还是洪水泛滥,几股水龙头互相打过架,从空中打到地上,连东海龙王都被惊动了。
那些童年的百宝箱里都是一些什么呢?小孩子不像大人,因为成熟而显得斤斤计较、手足无措,把什么东西都往里塞,只要它在一时之间挑起了兴致,或者唯独我有、别人只有看的分儿,虽然之后早把它抛到岁月的流沙里了。男孩子显摆的大多是玩具汽车、模型飞机,总会招来厉害人物的挑战,说咱家的大汽车早在全国的高速上跑了,他当上飞行员后飞机就是他的私人物件了。有人炫耀的是弹子、哨子,弹子都很花哨,哨子却很朴实,被主人的嘴唇一碰,全都变成了音乐精灵,男孩子一开始不屑一顾地似听非听,到后来都张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似乎使不完的劲都聚集在耳朵上了,女孩子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会变魔术的嘴,渐渐地,心灵飘向了遥远的天边。看看女孩子的收藏,便能理解女孩子的心了。皮筋、夹子各有亮点,有人甚至把妈妈的戒指、耳环、口红、香水都偷出来了,一下子闪花了众姐妹的眼睛,让众姐妹的鼻子失去了嗅觉。各种彩线编织的花朵,一片片形状大同小异的会唱歌的叶子,吹出的声音像是情人的手指在心上颤栗着划过,那时的我们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从心中悄悄涌出,湿润了整个童年。
一个平时说话比较少的女孩,收集了各种各样的扣子,像一群照亮黑夜的星星,有一粒扣子只有半个手指甲大小,弯弯的月牙形无比清晰,一头翘起,中间有青雾若隐若现,仿佛梦中山水。女孩笑起来的时候眉毛上下掀动,似在呼应着某种铿锵的节奏,笑声的粗犷更是令男孩侧目,她居然收集了一群小鸟,全是她的父亲从各地搜集来的小鸟艺术品,有一只小金鸟最是夺人心魄,红宝石的眼睛里散发出鲜艳的光彩,在空中投下一条细小的虹,金子打造的身子在阳光下转来转去,仿佛满天飞舞的彩霞。所有孩子的眼中都有一只自己的小金鸟,所有人再也不敢小觑任何人的收藏品。有一天当我们奔赴死亡的盛宴时,人们打开我们的百宝箱,不会讶然于那许多的细碎之物和鸡毛蒜皮,因为那是我们爱与被爱的经验和回忆,是我们童年赖以生存的唯一依靠。其实在有情人眼里,世界不就是一个百宝箱吗?
此时我要大声说出我的“小金鸟”。整理旧书的时候,随着积尘在我身边飘散,一张张糖纸飘了出来,色彩图案依然如初,没有一丝皱褶,平静如镜。我眩惑于它一刹那的光辉,使我黯陈的旧书变得像一个个初试妆镜的美人。但是这样的神惊心动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只一只蟑螂像传说中的巫婆一样跳出来,我吓得想把所有的旧书都扔掉,连带夹在里面的糖纸。虽然我是个惜物近乎变态的人,我希望一辈子保留那些书,乃至让它们的生命比我更长,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轻易抛掷,唯有书是比时间更显价值的东西,越是旧书,越有超凡脱俗的力量,真正的好书至少要经过一百年的淘洗才能验明正身。这些念头一个一个地打倒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想起了我童年的心是如何在那些糖纸上贯注心血的,糖纸的厚度渐渐超过了一本书的厚度。在一个微风轻拂、阳光明亮的日子里,我用清水洗净糖纸,摆在阳台前边,让它们享受阳光的热恋和微风的抚摸。一只白鹭一次一次地飞过窗前,它起飞时发出的尖叫像歌唱。不一會儿,糖纸全都变成了一个个穿上新衣的乖小孩,似乎它们刚从印刷厂的机器上下来。在静止无风、光线幽暗的夜晚,我把糖纸一张一张夹到我喜欢的书里,有些糖纸有点不平,我就用湿毛巾轻轻压平,用嘴嘶嘶吹气,它们一个个都沉了心,在比夜晚还要沉静的书本中,呼吸均匀,夜夜好梦。它们长眠于此,它们永生不朽,时间将从它们身上轻轻跨过,赠它们以永远鲜亮的奇迹。
少年时代我还爱上了贴纸,那些五颜六色的明星照,盛世华衣,光鲜照人,满足了我最大的虚荣心和想象力。我同时爱上的还有剪纸,把别人剪好的人像或物像放在一张白纸或其他颜色的纸上,用铅笔涂抹印下轮廓,再用小刀片刻出,享受着劳动和艺术的美。时间一长,我就希望自己的剪纸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很少人拥有。当时我瞄上了同桌的剪纸,他的剪纸像天外飞仙,美不胜收,但他却是个小气鬼,总是把抽屉锁上,这越发撩起了我强烈的欲望。为搞到那些剪纸像,我生平头一次使用了卑鄙伎俩,我以利诱惑一位会开锁的同学,趁着同桌被老师找去的空档,我们实施了偷窃,印下模子后又把他的本子放回原处,神不知鬼不觉的。直到毕业告别时,我才知道他早已知道此事,他一直隐忍不语,也许他觉得紧紧捂住好东西是自己自私了一些吧。
后来我爱上了没有风险的白纸。我和白纸的相遇顺理成章,一拍即合——舅舅原在印刷厂上班,手边是一堆一堆没法派上用场但扔了又可惜的白纸,那时我刚刚念中学,需要演算大量的数学题,于是舅舅就随便扎了一捆给我,像一座小山,小山白皑皑的,呼喊我的笔去纵横驰骋。那些白纸被我订成本子,抄一首又一首的歌词,抄一阕又一阕的宋词,抒写一句又一句的青春宣言。一张张不染尘埃的白纸成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我就是在那时进入了一个多姿多彩、饱满生动的文字世界。白纸像巫师下在我身体里的咒,变成了一个心灵的梦。虽然后来有了稿纸,我还是习惯在白纸上书写,习惯在稿纸反面的空白处写,不理睬规规矩矩的格子。我想我的个性里有很恣肆的东西,犹如白纸的无拘无碍。
浮生若梦,漂萍无根,栖居在物质的大海上,不如漂泊在白纸的迁徙中,心中淡定,足底稳当,眼睛尽可往无限深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