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从医感悟
2017-04-06本刊编辑部
我的从医感悟
别让病人成为疾病的最后知情人
作为一个从事肿瘤事业几十年的医生,我所看到的大多数中国家庭对癌症的第一反应是隐瞒。看门诊前,许多病人的家属都会事先嘱咐我:“病人什么都不知道,千万别告诉他。”但大多数病人在治疗过程中都告诉我,其实早就从家属反常的表情、过度的关心、表面上的轻松中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
一个病人,被推进诊室。五十多岁女性,肚子显著彭隆。面色惨白,一看就是晚期的病人。
“您哪里不舒服?”我问。
“结肠癌手术后,现在肚子胀。”她回答干脆。通常病人不会这么干脆地说出自己的“癌”,我抬头望去,她虽消瘦,然而目光仍炯炯有神。
这是位结肠癌手术后的病人。出现腹水,虽进行了化疗,但肿瘤复发。面色惨白是贫血,腹水已消耗病人大部分养分。
“好了,我的检查完了,您到外面休息一下。”我对病人说。
“大夫,别瞒着我,没事,我都知道。”她说得斩钉截铁。
这种情况挺少的,大多数晚期病人,家属和病人有所谓的“默契”,我对晚期病人常常是这种做法:看完病情,请病人出去,再和家属谈意见。今天如何去做呢?
“其实,您的病的确非常厉害,现在的主要矛盾是腹水。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因为肿瘤‘跑’(我尽量不用转移这个词)到卵巢上去了,那样是可以通过外科手术来解决的,但我看您的片子,腹水是肿瘤造成的,您的呕吐也是因为腹水使胃受到挤压。单纯靠药物很难解决。外科手术不能解决您的问题。因为腹水中也有许多营养物质,一旦放出,您可能暂时症状缓解,但腹水会马上回来,又会消耗您身体中的营养。”说到这,我真的不知道下面如何说。
其实一个晚期病人,自己是有感觉的,我知道她现在不是听我的安慰,她是要了解真实病情。
“大夫,其实他们一直瞒着我,我以为手术后就好了。我还干许多活!做饭、料理家务。就是你们不该瞒着我!”病人有点激动,她在埋怨身边的亲人。“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她在生自己亲人的气,她委屈,她悲伤,她的痛家人理解吗?
医学不是万能的
1968年的中国肿瘤界发生过一件很大的事,可能很多人都不曾听说过。有一位叫张秋菊的农民,得了肿瘤,病情重到她每天只能枯坐在床上。解放军给她做了手术,切除了肿瘤。她的文化程度不高,表达感谢只写了几个字——“毛主席救了我。”在那时的大环境中,医生在病人看来是天使。
我来自一个医生家庭,我的父母、哥哥和岳母都是医生,我成长的那个时代,医生得到全社会的尊重。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医生的工作中却充斥着各种问题带来的烦躁:政府投入不足,百姓需求不断地增加,等等。我们这代医生从小受的教育就是病人是我们的亲人。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对亲人有感情,对病人要同情。
医学和科学也有差异:医学是科学,但医学是温暖。我们在看病时就要考虑到要直面死亡,要承认医学的极限。向社会宣告妙手回春的赞誉,医学界是承受不起的,因为医学始终是有局限的。肿瘤医生的成就感就比较差,因为很多病人都去世了。
因此这种情况下,我们要给医学重新定义,要强调医学不是万能的。所以我们在宣传一个医生的优秀时,不应该宣传他什么病都能治,而是要说他把病人当成了一个“人”来看待。医生的科学精神大多是主动的,很多医生学外语、出国进修、参加各种学术会议,都是为了学习医学知识,提高自己的科学素质。但医生也一定要对自己的人文素质有严格要求,病人为什么找我们看病,是因为我们懂他。当一个医生懂病人、了解病人,把病人作为一个“人”来看待,病人就觉得医生真的很亲切。
医生于技术上的差别是有的,但往往在人文上的差距更大。我们的沟通能力、职业道德、个人修养、责任感等都属于和体现着人文观念和思想。作为一个外科医生,为什么病人愿意找你看病?
外科医生做完手术都要给病人和家属看切下的种瘤标本,很多医生把标本拿给病人时常常连同着带血的纱布和手套,于是病人随之看到的将是手术的惨烈场面,闻到的将是令人害怕的气味,他们怎么能接受?而我们团队会把标本进行清理,把血迹清洗干净再放到托盘里,这样病人和家属面对标本时,看到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场面,而是被我们拿走的敌人、致命的病灶,他们看到的是希望。
我见过一幅照片:一个晚期的淋巴瘤病人,旁边是她母亲,而医生则蹲在这位母亲面前。为什么要蹲下,因为他要保持视线高度与病人和家属是一致的,医生永远不能高高在上。所有的医生都要理解,病人是一个“人”,要把他当“人”来看。
医生的形象应符合社会对我们的认知,所以服装打扮、言行举止都很重要。我们给病人做直肠癌的诊断时常要做肛门指诊,我们要说:“请你把裤子退一下”,而不能说:“脱下来”。几个字的区别,让病人感觉到医生的修养,这很重要。
(摘自《无影灯下的故事》,顾晋/著,化学工业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