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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贡大坝,世界最高水电站的国家意志

2017-04-05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14期
关键词: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中亚

张星云

重新获得资金和外交支持的塔吉克斯坦政府从去年10月份重启了建设世界最高水电站罗贡大坝(Rogun)的计划,这不仅将影响着下游咸海周边的环境生态,也将再次左右中亚国家间的外交关系。这座大坝曾经最主要的反对者乌兹别克斯坦总统伊斯拉姆·卡里莫夫(Islam Karimov)去年底去世,而继任者正在努力化解两国自苏联时期以来的深远矛盾。

连绵起伏的山脉让人看不到天际,这些海拔高达7000米以上群山的山谷间,隐藏着位于中亚大陆中心的塔吉克斯坦。群山间突显的空旷土地,便是塔吉克斯坦的首都杜尚别,一片片水泥房顶和废弃的工厂提醒着所有人:这里曾属于苏联,而今却成了原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中最贫穷的国家,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不到1000美元,只是25年前的三分之一。

机场成了这个群山间的国家与外界连接的重要地点,机场的宣传板则分别用塔吉克语、俄语和英语流露出这个贫穷国家仅存的骄傲和野心:“塔吉克斯坦冰川是中亚众多河流的主要来源。”但现实是,这个拥有咸海及周边盆地69%水资源、国土面积93%是山地、水利潜力总量高达5270亿千瓦年的国家,当前的水利开发利用率仅为5%。在机场的宣传语背后,是一项塔吉克斯坦期待已久的项目工程:瓦赫什河上游的罗贡大坝,将成为全世界最高的水电站。工程计划建造一座335米高的水坝,装机容量360万千瓦,相当于4座第三代核电站产生的电量。与面临的修建技术考验相比,按照塔吉克斯坦总统埃莫马利·拉赫蒙(Emomali Rakhmon)的话讲,罗贡大坝更应该被视作一种“国家的意志”。

国家意志

罗贡大坝本是一个古老的建设计划,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将近60年前。1959年,大坝的计划初成,并在1982年开始动工,工程预算投资17亿美元。但当大坝已经建成三分之二时,1991年苏联解体,使建设终止,此时已经投入资金8亿美元,而后1993年的阿姆河大洪水则将大部分留存设施冲毁。而从去年10月份开始,罗贡大坝的建设再次启动。

距离塔吉克斯坦的首都杜尚别以东100多公里的法扎巴德城(Faizabad)是如今的大坝工地所在。周边大部分工厂全都废弃了,一些小公司将荒地租下来存放建设材料。沿路农民种的果树丛中,露出印着总统拉赫蒙肖像的宣传海报板。海报上,拉赫蒙在罗贡大坝建设工地上驾驶着一辆推土机。

与略显荒凉的农业和工业相比,这里的建造业却处于最振奋的时刻。荒地上建起了整片新小区,拥有天窗和内阳台的别墅小屋价值2.6万美元。塔吉克斯坦工人从其他城市移居到此,进行新小区建设,这些工程往往因为资金短缺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几年之久。

法扎巴德周边的小院里,几个工人正圍着一台锯木机,将收来的旧木料锯短。佳姆希德,一个40多岁的中年男人,是这些工人的老板,但他每年只能在这里做6个月的老板。“一年中有半年,这里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通电。每到那时,我和我的工人们就去俄罗斯工作。”他如此解释道。他们被叫作“gastarbeiter”,这个德语名词专门用来指代每年100万名前往俄罗斯打工的外国人。佳姆希德每月按时将攒下的几百美元工资转给塔吉克斯坦的家人。在2010年前后,这类在俄罗斯的塔吉克斯坦务工者转账回家的钱,占塔吉克斯坦国内生产总值的将近一半,这在全世界绝无仅有。

但佳姆希德们依然不好过。从2013年开始,俄罗斯提高外国务工者居留门槛,收紧劳工证的发放,并要求打工申请者参加付费考试,考核俄语水平、法律知识以及俄罗斯历史。根据俄罗斯方面的统计数据,2016年外国务工者从俄罗斯转账回家的总金额比2013年下降了75%,塔吉克斯坦在俄罗斯的务工者数量也减少了15%。正因此,如今塔吉克斯坦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罗贡大坝上。“这座大坝,将为我们国家带来很多好处。”佳姆希德说道。

1. 1987年,通向罗贡大坝的山洞隧道正在建造中 2. 乌兹别克斯坦前总统伊斯拉姆·卡里莫夫是罗贡大坝最主要的反对者 3. 2010年,一名塔吉克斯坦男子展示他为建造罗贡大坝捐款的证明

对于塔吉克斯坦来说,整个国家的现代化历史与修建大坝、掌控水源密不可分。

可以说,塔吉克斯坦国家主权的建立是由苏联给予的。如今该国的国境线形成于1924年10月14日,在乌兹别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内建立了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1929年,塔吉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正式成立。塔吉克斯坦是中亚五国中唯一主体民族非突厥族系的国家,但当时在苏联社会主义语境下,“塔吉克语和塔吉克族的民族意识并没有任何空间”。英国历史及外交学家保罗·伯格(Paul Bergne)说:“因此当塔国建国之时,才是塔国人民民族意识开始形成之时。”当时乌兹别克斯坦并不愿意接受割让国土的事实,因此按照塔吉克斯坦政治学者帕尔维兹·穆洛吉诺夫(Parviz Mullodjonov)的说法:“乌国始终还有着大乌兹别克斯坦的幻想,不愿承认塔吉克斯坦的存在。”

自从建国独立之后,塔吉克斯坦领导人始终希望为自己国家的民族寻找合法性,这也是为什么多年来不断希望建设罗贡大坝的原因之一。虽然“大哥”乌兹别克斯坦反对了20年之久,但却更加坚定了塔吉克斯坦的信心。罗贡大坝成了代表国家形象的公共事件,远远超过了建造它所需的技术难关。

苏联时期的塔吉克斯坦并不独立,更无法自由左右自己的命运。建国后的那段时期,塔吉克斯坦没有均衡长远的经济发展方向,在苏联的授意下,他们放弃了河流山川结合的传统农业组合,而是着力发展重工业。

上世纪60年代,在苏联的计划书中,塔吉克斯坦将建成三座大型水电站:罗贡、努列克和桑格图金。努列克大坝1972年开始投入使用,桑格图金则在2008年建成。同样位于瓦赫什河中上游的努列克大坝与罗贡大坝建设地点相距70公里,前者建成使用后成为世界第二高的水电站。大坝高300米,总装机容量为300万千瓦。在苏联的建设计划中,努列克电站成为塔吉克斯坦南部地区能源供应中心,并带动了一系列重工业发展,如化工厂、有色金属冶炼厂的建设。与努列克大坝同期建设的图尔松扎德(Tursunzoda)铝厂设计生产能力年产铝锭高达55万吨,后来成为中亚最大的铝厂。当时两个项目齐头并进,承载着一代塔吉克斯坦年轻人建设苏维埃重工业的梦想。但在那个时代,很多承诺没有兑现。

铝厂本身就是高能耗企业,而拥有中亚最大铝厂的塔吉克斯坦重工企业塔吉克斯坦铝业公司(Talco)则使用了全国40%的能源。因此尽管两大项目双双建成使用,但如今该国百姓的电力供应依然经常受到限制。电力资源的稀缺使得电价上涨,中小企业受到压迫无力发展,也间接导致该国经济疲软。能源部门和地方行政负责人,也将批准企业的电力供应视为自己手中的特权,很多企業因电力供应问题而无法正常开工。此外,塔国每年都要从邻国乌兹别克和吉尔吉斯输入电力约15亿千瓦时。由于财力所限,不能完全按需求进口,因此导致分时段供应用电。820万塔吉克斯坦人都希望,罗贡大坝可以帮助大家缓解如此紧张的电能供应。

中亚几国的水资源争夺

罗贡大坝所在的瓦赫什河是中亚主要河流阿姆河上的一条支流,阿姆河经过阿富汗边境,穿过乌兹别克斯坦一片干旱平原,最终注入几近干涸的咸海。

历史上,罗贡大坝断断续续的整个建设过程中,始终伴随着乌兹别克斯坦的强烈反对。作为全世界棉花出口第二大国,乌兹别克斯坦认为在阿姆河上游修建大坝会严重影响该国的棉花种植灌溉。

最初在苏联的规划中,中亚几国共同分享水资源,塔吉克斯坦的三个水电站项目本将为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的种植业提供灌溉,以乌、土两国的灌溉需求调节塔国水坝的放水量。在上世纪30年代的苏联政治版图中,乌兹别克斯坦将成为联邦的棉花主要提供国,水电站产生的电能将促进塔吉克斯坦的工业化,而塔吉克斯坦冬季供暖所需要的能源来自乌兹别克斯坦的天然气。

苏联解体之后,曾经的加盟共和国尽皆独立,中亚五国的现今格局就此形成,曾经苏联时期的能源互助机制土崩瓦解。2009年开始,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相继退出苏联时期制定的“中亚统一电力系统”。“在苏联时期,建造大坝增加蓄水容量是为了中亚各国能够进一步融合合作。”德国哈勒-维腾贝格大学水治理专家凯·温格里奇(Kai Wegerich)如此评价道,“但是现在,罗贡大坝的重新动工对于中亚其他国家来说成了威胁。”

最大的威胁来自大坝高度。从河床延伸向上的大坝越高,蓄水时间也就越长,而按照现在塔吉克斯坦计划的335米高度,罗贡大坝建成后将会持续7年至12年才能完成蓄水。阿姆河河水流量的控制权掌握在塔吉克斯坦手中,下游的乌兹别克斯坦非常担心塔国会在冬季减少大坝放水量。

乌兹别克斯坦曾用尽所有方式阻止塔吉克斯坦的罗贡大坝建设。乌国定期将通往塔国的铁路运输中断,影响罗贡大坝建筑材料的运送,或者干脆停止对塔国的天然气输送。作为回击,这些年间塔吉克斯坦多次声称要“复活”罗贡大坝的修建工程,皆因没有足够资金无疾而终。2008年,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再次宣称罗贡大坝项目复工,引起强烈的外交反应,最终在北约的协调下,拉赫蒙放弃了计划。

2013年2月,乌兹别克斯坦经济部长加琳娜·塞多娃(Galina Saidova)还曾抨击塔吉克斯坦违反当时该地区现行的水资源利用协议——1995年签署的《努库斯宣言》。在宣言中,各国曾承诺不在地震或滑坡泥石流多发区建设水电站,水电站也不应威胁“河流流量或种植业灌溉用水所需”。

但如今这种情况很可能出现了变化,在反对塔吉克斯坦修建水坝长达20年后,78岁的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卡里莫夫·卡里莫夫2016年9月去世,而卡里莫夫的长期反对派则希望与塔吉克斯坦展开谈判。“在不重新更改地区协议的情况下,目前两国正在讨论自然资源的分配,尤其是水资源的配给量。”水治理专家温格里奇说道。20世纪下半叶,咸海因这一地区棉花种植灌溉而毁于生态灾害大面积干涸的历史尽人皆知,而今卡里莫夫的去世有可能为目前中亚的水资源困局提供新的解决出路。“这种合作是很有可能的,乌、塔两国可以共同制定水坝的放水量,共同投资并共同获利。”塔吉克斯坦政治学者帕尔维兹·穆洛吉诺夫如此分析。

地区合作的新可能

中亚始终是世界格局中的角落。尽管全球气候变暖、帕米尔高原和天山山脉冰川萎缩,以及咸海干涸都是全球性问题,但中亚各国作为苏联解体后新获得独立的国家,全民和精英对于主权的重视心理,远远超过借助外力解决地区性问题的需求。

尽管资金短缺,一心想要建成罗贡大坝的塔吉克斯坦也曾向外国寻求过帮助。作为苏联曾经的加盟共和国,他们首先找到的当然是俄罗斯。但俄罗斯对塔吉克斯坦向来态度暧昧,它更关注的是乌兹别克斯坦。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继承了苏联时期已有的优势,在中亚地区成为经济和政治上自主性最强的国家,这种影响力也受到了国际上的认可。美国中亚问题专家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认为乌兹别克斯坦是“担当中亚地区领导的首选国家”,是中亚“地缘政治的支轴之一”。在历史上,俄罗斯曾经一度非常支持塔吉克斯坦的罗贡大坝建设,其支持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牵制乌兹别克斯坦在中亚的势力。

俄罗斯总统普京2004年曾向塔吉克斯坦许诺20亿美元建设罗贡大坝,俄乌关系也随即降到历史低点。为了兑现这20亿美元的许诺,普京找到了俄罗斯富商奥列格·德里帕斯卡(Oleg Deripaska),后者掌管的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Rusal)成为出资合作主体。俄罗斯方面提议,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出资完成大坝建设,重铸图尔松扎德中亚最大铝厂的熔炉,并再增建一个新熔炉。作为交换,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将获得罗贡大坝大部分的控制权,并获得图尔松扎德铝厂的股份。当时,塔吉克斯坦政府对俄罗斯的提议非常担心,害怕一旦答应,便意味着将该国20%的国内生产总值和60%的出口额拱手送给了俄罗斯。

2005年5月13日,乌兹别克斯坦发生安集延惨案,政府血腥镇压游行活动,据官方统计造成187人死亡。美国方面对乌国进行的外交压力,使得后者与俄罗斯重新修好。结果就是,俄罗斯不再需要帮助塔吉克斯坦以牵制乌兹别克斯坦。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悄然抽身离去,罗贡大坝的资助计划2007年被正式放弃,官方称是因为与俄罗斯铝业联合公司在铝厂开发和使用上没有谈拢。

俄罗斯拒绝后,塔吉克斯坦在2010年还曾为罗贡大坝发起过全民捐款活动。“罗贡大坝是每一位有良心、每一位忠于国家的公民的义务。”总统拉赫蒙在年度电视讲话中这样对塔吉克斯坦全国观众说道。结果,14亿美元的建造预算,国民募捐只收得1.84亿美元。即便差距巨大,但也已经是竭尽全力的结果了。“人们并不想大量捐款,因为大家本来就很穷。但地方政府官员,尽其所能鼓动大家出钱,以此向总统拉赫蒙表忠心。”法扎巴德的工人老板佳姆希德回忆道。

为了吸引外国投资,塔吉克斯坦还同意世界银行组织从危险评估、社会和环境影响等方面对罗贡大坝开展建设可行性报告调查。向来严谨的世界银行组织,于2014年9月公布的调查报告结果则让塔吉克斯坦政府喜出望外,报告指出:“通过针对修建工程的研究和预先设计的调查机制,证明目前提出的罗贡大坝建设方案是可以在国际安全准则规范内予以实施的。”

尽管获得了世界银行的肯定,但外国投资者们依然踟蹰:罗贡大坝建成是否会扩大总统拉赫蒙和他的家族在塔吉克斯坦的势力范围?“他们通过塔吉克斯坦铝业公司已经收益颇丰,很多消息表明这家公司并没有向Barki Tojik国营电力公司缴纳足够的税款。”一位在首都杜尚别工作的国际金融机构官员这样说道。

如今,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卡里莫夫去世后,被认为更亲俄罗斯派的新总统沙夫卡特·米尔济约耶夫(Chavkat Mirziyoyev)2016年12月4日继任,塔吉克斯坦政府随即表示希望与乌国建立新的基础关系。就在去年7月,塔吉克斯坦总统拉赫蒙宣布已经与意大利萨利尼工程建设公司(Salini Impregilo)签署39亿美元的合同,第一批19.5亿美元已经从意大利公司转入塔吉克斯坦国家预算。至今乌兹别克斯坦并没有表示反对,很多观察家认为,这也许便是关系缓解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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