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就好了
2017-04-05幸生
小女孩拿下手来,那是童年的我。
腊月二十五,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我回到山西老家。姐姐弟弟都回来了。过年,是这个家为数不多的欢聚时刻。只是我素来沉默,只觉得周围的热闹跟我关系不大。
一年未见,妈妈的话很多,问东问西,很是关心我在外面的生活,只是,我的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可供谈资的并不多,也就是每天吃饭睡觉上课运动,生病去医院,天冷加衣服。有次在路上看到一个小男孩,放学后从学校跑出来一把抱住妈妈,奶声奶气地说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什么,我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我的眼光随着那对母子走到很远的地方,那一刻,我真的超级羡慕他。而我,好像早已过了跟妈妈分享心事的年纪,准确地说,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从前是大人没空理一个小孩的喜怒哀乐,现在则是我不再愿意说,我想要保持个人的心理独立,我想要保护好我的私生活。
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健谈,说到她去旅游的见闻,谈到她新办的健身卡,谢天谢地,终于给这个寂静的家添了一点人间烟火。正月的北方很冷,除了聊天,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又说到小时候的趣事。
爸爸第一次说起弟弟出生中的波折,那是上世纪90年代,计划生育正严的时候,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不敢回家,在外奔波,每天换一个亲戚家躲,还要每天提心吊胆,躲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追踪。
有天半夜,爸爸回家拿换洗的衣服,惊醒了熟睡中的我,多日未见爸爸的我抱着他的腿哭得气动山河,就是不让他走。无奈之下,爸爸只好把我放在了自行车上,穿梭在寒冬腊月的夜色中。走在半路上,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又开始哭,快到了地方,我还在哭,于是他停下自行车,想要把我抱下来,结果发现拉也拉不动,原来是我在路上尿了裤子,水遇冷成冰,我的屁股已经和自行车后座粘在一起。
听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爸爸说:“你小时候可真不伶俐,天天哭。”姐姐说:“幸生,你看你小时候出的洋相可真多。”我一直坐在旁边低着头烤火,一句话都没有说,泪水却早已喷涌而出,湿透了脸颊。爸爸说的这些细节,其实我全都不记得。
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妈妈每天干活,我就每天做家务,照看弟弟。清晨蹬着小板凳在厨房洗碗,白天在沟边用磁铁吸废铁拿去卖。6岁的时候,别的小朋友都去上幼儿园,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每天带着弟弟站在坡上眺望老师家的院子。转到镇上读书那一年,我五年级,姐姐读初三,弟弟三年级。父母给姐姐弟弟都新买了自行车,而我骑的是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车。因为年老失修,自行车隔三岔五出毛病,轮胎破了,刹车坏了,脚踏板坏了,即使不坏的时候它用起来也费力得多,坏了就是雪上加霜。每每我推着自行车走在路上,感觉这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完了。
虽然教学设备简陋,师资条件薄弱,我还是在乡里的统考中得到了不俗的成绩。听到邻居的夸奖和表扬声,我才终于吸引爸爸妈妈的目光。
初中的时候,班里学风不正,纪律很混乱,但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必须要考上重点高中,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不管身处的环境有多吵,我都能潜心沉入要学习的内容之中。最终我以全镇第二的成绩进入市重点高中。
大学四年,周末和假期我一直出去做兼职,这些年,我明白爸爸养大三个孩子的含辛茹苦,所以我想帮爸爸分担一点,其实家里的经济状况相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但是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大学四年,每年的暑假我都留在读书的城市打工,加上奖学金,勉强能够实现个人的财务独立。过年回家,妈妈很骄傲地跟亲戚朋友说,我念书拿了奖学金,自己勤工俭学,并没有给家里的经济增加负担。
我想想,是,这么多年,我最怕的就是给别人添麻烦。从前看电视剧《金婚》,其中有一段三女儿多多说:“你看你们是多不想要我,多多,多余。”每次看到这里我都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拔。
我的名字,幸生,幸生,是有多幸运我才能够出生。从小我就知道,我不是爸爸妈妈期盼的那个,所以从不敢奢望得到更多,一直以来,我只能让自己更懂事,体谅爸爸妈妈的辛苦,努力对他们好,承擔更多的责任。
弟弟大学毕业,找工作并不顺利,爸爸打了几次电话给我,前面都欲言又止,后面终于说“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也只是一个在实习、还未毕业的学生,那一瞬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在找实习工作的时候,我每天投简历,出去面试,最辛苦的时候一天下来只吃一块小面包,不过我不觉得苦,相反有一种独立的渴望,我想要过自食其力的生活。
有次看知乎,有个问题是,说说三个小孩排行老二是怎样一种感受?有一个人回答说:“同是老二,我姐比我大三岁,弟弟小两岁,去年春节过年回家,有次闲聊,说到小时候的趣事,爸爸说起跟我妈东躲西藏生我弟,中间半夜有次回家,那时我抱着他的腿大哭着不让他走,说我姐很懂事,不吵不闹,我那时不够伶俐,整天就只知道哭,却没想到我当时也只是一个还不满两岁的无助孩子。你问我做老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想大概就是,弟弟现在20多岁在父母的心中依然是个孩子,而我,在两岁的时候就该是一个成熟懂事的大人。”这也就是我的回答。
这么多年,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块总也愈合不了的伤疤,很多事,想到就难过。暑假的时候,寝室长问我:“幸生,你怎么不回家,你不想你妈吗?”我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好女孩走四方,我在外面更快乐。而深夜之中,我无数次想到妈妈,我也知道回一次家并不困难,只是,我觉得见到的妈妈跟心中的妈妈似乎总不是一个样子。我心中的妈妈,不论我优秀不优秀,与生俱来就爱我。
听人家说,在弟弟出生之前,有一个教师家庭没有女儿,曾经想收养我。有时我会忍不住幻想,如果是那样,那么我的人生也许便是另一番面貌。
所幸春节的假期并不长。离开家的时候,我生病了,但依然坚持要走。爸爸执意要把我送到市里的汽车站,他的年纪大了,腰有些佝偻,腿脚也有些不灵便。在安检处,看到他吃力地将行李箱放上传送带,我积郁了一个假期的情绪终于爆发,我忍不住问:“小时候,其实你们是想过把我送人的吧?”
爸爸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转头进候车室的那一刻,我泪如雨下,还真狼狈呀。
…………
那天晚上,在梦中,我看到一个小女孩站在一个红色的大门外,掩面大哭,周围的人进进出出,但没有人停下来问:“你为什么难过?”我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跟她说,快快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小女孩拿下手来,那是童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