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女人《将来的事》
2017-04-05驳静
驳静
倘若承认哲学定义法国现代社会生活关系的正当性,它的风格、内核和深度,则轻巧得就像“猫的隐私”。有些人对亲密关系的欲望十分庞大,有些人则只有微末一点点。
17岁还在读高中的米娅·汉森-洛夫(Mia Hansen-Love),在戏剧课老师的推荐下,去参加导演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新片《我的爱情遗忘在秋天》的试镜。这部电影成了她作为演员的处女作。几年后,米娅有了自己作为导演的处女作,而此前的导演,比她大20多岁的阿萨亚斯成了她的丈夫。
中间有两年,堪堪成年的米娅,拿不准自己将来要从事什么行业。演员吗?并不见得。尽管她在电影中的表现不错。她执导第一部长片,是在她20岁出头的时候,接受采访时,她说出“我觉得电影拯救了我”这样的台词,完全是一副作者电影导演的口吻。
那篇采访叫人想起《巴黎评论》采访20多岁的作家萨冈,她刚凭借一本《你好,忧愁》赢得了大多数作家一生为之奋斗的数量惊人的读者,回答着关于写作的严肃的大问题。在这篇因为一个电话而匆匆结束的访谈最后,记者写道:“几乎将她想象成一个正匆匆赶去索邦大学上课的女大学生。”
彼时的米娅正是给人这样的感受。20岁上下的米娅跟成名已久的阿萨亚斯成为恋人,在法国,没有人对这件事大惊小怪。有人将这二人的关系,描述成年轻版的阿涅斯·瓦尔达(Agnès Varda)和雅克·德米(Jacques Demy)。后两位是法国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是同行,相互激发灵感,却从未是竞争对手。
去年这部《将来的事》(L'avenir),让米娅在柏林电影节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她上台领奖时说,自己领什么奖啊,这个奖其实是给于佩尔的。米娅跟于佩尔,第一次合作是在阿萨亚斯的一部电影《情感的宿命》(Les Destinées Sentimentales)中,二人扮演一对母女。而《将来的事》中,于佩尔则扮演了米娅现实生活中的母亲“娜塔莉”——这是米娅以自己当哲学老师的母亲为原型创作的角色。
电影中的娜塔莉,人至中年,丈夫另结新欢。丈夫也是哲学老师,这个设置与米娅自己的父亲也一致。在伴侣的选择上,将智识交流放在重要位置,在这一点上,米娅本人与父母是一脉相承的。电影非常克制地让这位丈夫讲述外遇时,使用“遇到了一个人”这样的台词,以掩盖新欢更年轻更美貌的残酷事实,让电影与一般诸如“女权”或“抨击出轨”这类充满烟火气的命题保持了距离。米娅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的父母也是在她20岁时分开了,然后她发现,原来女人到这个年纪,遇到类似的事,概率真是比想象中要大很多。
女人前半生在不停地寻找和获取,就像往书架上摞书;后半生则在不断失去,就像丈夫搬走,顺带清空了她的一半书架。
失去之后是什么?影片中有个场景,是娜塔莉去找她的得意门生法比昂(Fabien),一个充满革命性,在哲学上的修养令她丈夫也嫉妒的英俊年轻人。在去往他所在的乌托邦式农庄的路上,她说:“母亲死了,丈夫走了,儿女也独立生活,我的人生可真从未像现在这样自由。”釜底抽薪式的自由。
米娅写完剧本后,交给她母亲去看,请她对某些与哲学相关的台词做些修正。结果,她母亲唯一坚持要改动的,是那只猫的名字。
原本,米娅照搬了家中猫的原名,叫“Desdemona”,奥赛罗的美丽妻子。对一只猫来说,这个名字倒有点了不起。而她母亲坚持要改掉,因为要不然“这就侵犯了猫的隐私”。米娅说,电影完成后,她发现“猫的隐私”这个词太对了,恰好为她的电影做下一个巧妙的注解。
“貓的隐私”,既有一种举重若轻,又推出了一个重要话题。这是个不错的隐喻,顺着这个线头去理解这部电影,甚至可以扯出现代社会中法国人的生活概论。
这是个大词,不如短暂切换到法国电影的维度去看。《纽约客》资深影评人布洛迪(Richard Brody)认为,当代法国电影人探寻的一大母题,是法国现代生活的基础结构。生活概论和基础结构,其实是一回事。米娅电影中把这两个词既简化也具象化了,即娜塔莉和周围一切的关系。这种关系,包括她与母亲、丈夫、儿女、学生的关系,也包括了她与哲学本身的关系。无疑,后者是一种更值得深究的亲密关系。
至于作为线头的“猫的隐私”,只是一种简单的尺度。有些人对亲密关系的欲望十分庞大,有些人则只有微末一点点。
娜塔莉恐怕不属于欲望庞大的那种。在几十年的社会生活中,她将“哲学老师”作为对自我的最准确定义。高中哲学老师,是一个特别具有法国特色的职业,就像法国高中毕业会考的哲学试题科目一样充满着思辨的自诩。电影中,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娜塔莉的悼词没有一句是她自己的话,她照着帕斯卡的《沉思录》,轻盈地诵读了一段:我到处看,目及之处唯有幽暗。除了怀疑与焦虑的本质,大自然什么都没有给我。
现代法国社会生活里,几乎很少因为“价值观碰撞”造成所谓的两代人的隔阂。这不像在中国,年轻一代时常感到“手里被塞进一个陈旧的观点”。所以娜塔莉跟母亲的关系,特别是到了她的年纪后,经验的总和可以说不相上下,母女关系,就更接近友谊的某种形态。电影中,猫是娜塔莉母亲养的。她的母亲从前是模特,十分漂亮,习惯于时时刻刻被关注,无法忍受孤独。年纪大后,她只剩下女儿一家可以仰赖,所以她不停地以骚扰来向娜塔莉撒娇,比如假说自己要自杀,或在凌晨失眠时毫无顾忌地召唤女儿去陪伴。
于佩尔(左)与米娅·汉森-洛夫。两人合作电影 《将来的事》
电影最后,娜塔莉的女儿也生了宝宝。实际上,从这一刻起,她站在了同样作为“母亲的台阶上”,就像是在跟旧识开始一段新友谊。这是一种新的平衡。
除了《将来的事》的娜塔莉,于佩尔去年还主演了另一部引起相当关注的《她》(Elle)。其中的女主角是一个事业成功的女人,她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自诩有才的前夫,一个她失去性趣的情人,一个“作”的母亲,一个关系特殊的男邻居。
于佩尔扮演的这种角色,都是生活优渥的中产阶级,生活在巴黎,上有老下有小,有挺戏剧化的母亲;女主角都跟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男人有若干关系,都处在破碎的婚姻当中,然后都在后三分之一篇幅内,成了祖母,以及,都有一只猫。
这俨然是在宣布,巴黎中产阶级的中年女性的生活,就是这副德性。围绕在她们周围的,就是几十年积蓄下来的亲密关系的总和,却绝非稳固,反而更接近于流动。或者说,曾经稳固,又到了该流动的时候了。但更一致的,是两部电影中,于佩尔扮演的女主角都是家庭关系的核心,是那张蛛网里的蜘蛛,紧紧维系着一家人。最有力量的人是她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