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中的“中国叙事学”
2017-04-04张均
张 均
§现当代文学研究§
《林海雪原》中的“中国叙事学”
张 均
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据作者自述是依其真实战斗经历撰写而成,但考之史实,可知该小说基本上未能呈现东北剿匪残酷、危险、立体的原生态历史。不过就叙事生产而言,这部“离开了现实主义的方法”的小说在复活、再造“中国叙事学”方面却有罕见之成就。它以“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斗智斗力”的叙述机制,成功地将纷杂的剿匪本事重构为一场兼含“文戏”“武戏”的“旧小说”底色鲜明的“新革命故事”。“旧小说”与“新革命”之间的竞争与“妥协”,构成了1950—70年代文学生产内部值得反复“勘探”的复杂事实。
《林海雪原》;中国叙事学;儒表奇里
长篇小说《林海雪原》(1957)记述的是作者曲波所在部队牡丹江军区二支队二团1946年冬的一段剿匪经历。曲波自述该小说是当年战斗经历的真实再现,是“杨子荣、高波、陈振仪、栾超家、孙大德、刘蕴苍、刘清玉、李恒玉等同志的英雄形象与事迹”“一一在我的脑海浮现”①曲波:《关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524页。的结果。不过评论家侯金镜却以为“作者离开了现实主义的方法”,“把主观的幻想和并不健康的感情趣味硬加在作品里”。②侯金镜:《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文艺报》1958年第3期。早年东北抗联干部冯仲云也批评它“整个故事是虚构的,并且脱离了现实情况,在军事上也是传奇性、武侠式、不真实的”。③冯仲云:《评影片〈林海雪原〉和同名小说》,《北京日报》1961年5月9日。应该说,离开“现实主义”是《林海雪原》客观存在的事实。不过,这与其说是“瑕疵”,不如说是其特点之所在。的确,《林海雪原》既未在现实意义上写出东北剿匪的复杂性与残酷性,亦未像《家》《青春之歌》那样深刻呈现“人在历史中的成长”,然而它的价值毋宁在另一方面:通过对东北剿匪真实本事的大幅重构与有效改写,曲波在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故事中大面积地复活了某种古老的“中国叙事学”。如果说“类型化文本都遵循特定的公式”,那么“中国叙事学”“如何构建文本的框架,使用哪些素材,如何把各种不同的因素组合在一起”④格雷姆·伯顿:《媒体与社会:批判的视角》,史安斌等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78页。的技术问题就在《林海雪原》中得到清晰呈现。对此,程光炜、李杨、戴莉等学者皆有所涉及,但将之置于从本事到故事的文本生产过程之中,通过其删选、重组历史事实的具体“痕迹”来细究“中国叙事学”之内在“肌理”,仍然不失为有文学史意义的学术思考。
一
依曲波自述,1946年冬他所在部队(曲波时任团副政委)“在牡丹江周围,东至绥芬河、东宁,西到亚布洛尼、苇河,南至镜泊河、额穆索,北至方正、土城子的这片广大的地区的林海雪原里,和许家父子、马希山、座山雕、李德林、谢文东等匪军,号称几个旅的匪首展开了周旋”。⑤曲波:《关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页。这无疑是忠实的陈述。但综合各种东北剿匪史料来看,自1945年冬至1947年春,东北剿匪主要经历了三个阶段:匪患大作阶段(1945年冬到1946年春夏)、进剿大股土匪阶段(1946年夏秋)、追剿残匪擒拿匪首阶段(1946、1947年之交)。《林海雪原》所载主要是第三阶段之事。同时,剿匪期间东北社会动荡、局面混杂、血腥异常。且按王元年等著《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所记,当年剿匪不仅是军事行动,而且是“创建东北革命根据地的一个重要方面”。*王元年等:《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1页。故可以说,《林海雪原》所面对的北满乃至东北剿匪史实是极为复杂的。对此,可以三词概括之:残酷、危险、立体。
第一,残酷。1945年冬东北匪患的发生,既有东北地区土匪活动历来猖獗和日伪残余势力结伙为匪的历史原因,亦有我军初进东北时仓促收编的各路武装大量叛变等新原因。关于后者,史料记载称:“1945年‘八·一五’以后,由于我军初到东北,尚未立地生根,他们(指土匪)乘我党我军初进东北情况不明、对局势估计不足,对敌缺乏警惕,在我军扩建新部队时伪装革命,大量混入我新建部队”,他们“玩弄‘先八路、后中央’、‘明八路、暗中央’的诡计”,“假装积极、骗取信任,取得合法地位,掌握一些部队和装备,而后组织叛变和暴动,公开与我争城夺地”,“在南满,1945年12月,有一个整旅在抚顺叛变。在东满,周保中的部队一次就有7000人叛变。在西满,李运昌部一度号称4万,在锦州撤退后大部分叛变。在北满,也有相当一部分土匪先参加我军,而后叛变”。及至1946年6月我军在东北发起清算土改运动以后,土匪中又大量增添了地主武装。东北土匪性多残忍,而失地地主更兼仇恨,故匪患期间发生的暗杀、袭击、抢掠往往相当血腥。以北满为例,如“张雨新匪部千余人,在勃利竟下令大抢3天,强奸3日,人民深受其害”,“从双河镇向三道岗侵犯之匪徒,在其盘踞地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到处索钱,派粮,要车马,抓女人。他们见了老百姓的漂亮女人,就强迫成亲”。而地主张凤鸣兄弟勾结土匪包围土改工作队后,“用枪支、木棒、铸刀,打伤群众、干部多人,抓走乡长、共产党王连国,栓在马脖子上活活拖死”,“同年冬,土匪把深井子区老跃山村翻身会长,绑缚在房顶,浇水冻成冰团,然后推下房来硬是活活摔死”,“张海峰股匪,袭击农会,捉住农会干部4人,边打边问:‘你们还翻不翻身了?’人踢马踏,折磨致死”。*本段引文,参见王元年等:《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第41-42、213、324页。
第二,危险。与《林海雪原》的“浪漫战地”不同,现实中的东北剿匪毋宁困难重重、危险丛生。这主要因于三点。一是兵力悬殊。我军最初挺进东北时,东北地域辽阔,老部队兵力分散、有限,主要依靠沿途招兵买马、组建新部队,但这些部队多和土匪勾结,据相关记述,“1945年11月,我军到达北满的老部队不到1500人,而新组建的部队已达2.5万人。一些不可靠的新部队,后来在国民党敌特分子的策动下,纷纷叛变为匪,变成国民党的别动队,给我党我军在东北的斗争造成极大的困难和威胁”。*王元年等:《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第31-32页。是怎样的“威胁”呢?合江军区政委方强1945年12月报告称:“现土匪力量十倍于我们,所盘踞地区勃利、林口、通河、方正、萝北、同江、密山、鸡东、饶河、宝清10个整县,依兰、汤原、鹤立、富锦、桦川、佳木斯、绥滨、虎林等7个县,除县城外,整个乡村都是土匪所控制,对我威胁很大。”*《方强关于目前合江军区的战略与军事建设方针的报告》,《剿匪斗争》(内部发行),黑龙江档案馆编印,1982年,第13页。此种兵力悬殊,即便在1946年6月东北局正式决定调遣部分主力部队剿匪以后,也仍未完全改观。当时北满地区仅“四大旗杆”(谢文东、李华堂、孙荣久、张雨新)就拥有匪众一万余人,其他小股匪众更各在两千、三千不等,而担任该地区剿匪任务的牡丹江二支队和三支队警卫团、1支队14团总兵力不过2500余人。*王元年等:《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第219-220页。二是我军官兵多系南方人,不习东北气候及地形,而匪众都是本地人,极熟地理人情。三是我军初到东北,开始并不为民众接受,民众甚至“认为八路军是大股土匪”,在此情形下根据地颇难建立,出现了“武器弹药都严重的不足”以及“粮食不足”且“军装都非常单薄,甚至有的冬天就是一个空心棉袄”等等问题。*凤凰卫视之“凤凰大视野”:《林海雪原——东北剿匪记》(一),2010年5月31日。此三点,决定了剿匪过程的高度危险性。这不但指作战中的各种伤亡(如曲波警卫员高波即在剿匪战斗中被俘并被土匪残忍折磨而死),更包括因哗变等意外事件而致的残杀。譬如,在依兰城防司令杨清海哗变事件中,关内来的“老八路”就首先成为屠杀对象:“街上枪声一响,杨永山也就动手了,打死了连长王生金,排长张建国,又打伤了营长王子俊,营部的通讯班也跟着叛变了,通讯班长还补了营长两枪,并用脚踩他,另外的战士也踢他们,这三个从关内来的老干部便这样牺牲了。”*《合江省委关于杨清海叛变的汇报》,《剿匪斗争》(内部发行),第120页。
第三,立体。东北剿匪面对以上种种困难却最终仍能以胜利收尾,取决于集军事、政治、经济于一体的立体性战略。这表现在,在军事上以游击对付游击,在政治上发动土改切断土匪退路,在经济上实行封锁之策。前者即《林海雪原》所记小分队战术,这在剿匪第三阶段普遍被采用。当时“针对土匪化整为零遁入深山老林,或潜入乡村的特点”,我军“提出了以消灭匪首为重点,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敌人集中为大股时,我则集中打击,敌人分散为小股时,我亦分散打之。要突出一个‘快’字,才有奇袭、奔袭、穷追与伏击、堵击等办法,彻底消灭他们”。而发动土地改革,在经济上解除民众生存之患,更将民心从国民党(含土匪)那里扭转到共产党一边。对此,知情者表示:
原来老百姓认为你们是国共争天下和我无关。现在的认识就是说,共产党和我是一伙的,共产党胜了,我才能好,国民党来了,我就完了,所以大多数民众有这样的心理。所以说,共产党有了社会基础,这个成功不亚于前方的胜利,不亚于消灭国民党多少个师。……这个时候共产党真正站稳脚跟了,这些政治土匪,这些国民党封的这些中央军,名义上他们也是中央军啊。他们的末路就从这时候开始,逐渐逐渐的,原来他们到村屯以后可以住,有人保护他们,有人提供情报,现在逐渐逐渐都没有了,所以说最终被一个一个全消灭了。
借助土改而获得的“人心”,时任合江省委书记的张闻天还提出了“人民剿匪运动”,于是“很快合江各地纷纷成立了农民自卫队,这些地方武装积极配合主力部队,打抓搜捕,很快造成了人民的剿匪运动,使残匪无处藏身,陷入了灭顶之灾”。其中,原本与土匪多有关系的猎户也开始主动做向导搜寻土匪,帮忙破坏、排除土匪的“密营”(物质储藏点)。同时,我军的经济封锁之策更让土匪难以为继。譬如,“为了赶在牡丹江封冻之前抓住谢文东,八路军兵分多路,加快搜剿和封锁牡丹江沿岸”,“(把)部队分散,反正你得吃饭,我不追着你,你愿意哪跑哪跑吧,然后我把所有的居民点都派上兵,多的地方多派,少的地方少派,就一户人家我派一个班,有一挺轻机枪。这样谢文东就没有饭吃了”,“到哪都有人打你,这个他士气就不行了。土匪纷纷下山投降”。巨匪孙荣久也是这般被擒的:“(孙)藏了两个月”,“已有剿匪经验的八路军,并不急于抓获,而是采取守株待兔的办法,让孙荣久自投罗网,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洞里的粮食也快吃光了,而山外围剿的风声一丝也没有减弱,坐吃山空的孙荣久,派两个卫兵到山外去找粮食,剿匪部队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两个匪兵刚下山,就暴露了目标,被农民自卫队打了回去”。有一个细节,尤可见出经济封锁的现实威力:“他们(谢文东股匪)都已经几天几夜没吃饭了,已经都快饿昏了,一看有人吃饭就跌跌撞撞过来就要饼子,这些人也就给他两个饼子”,“他们两个狼吞虎咽就吃了,也没过多考虑给他饼子的是什么人?两个饼子下了肚以后,有点缓过神来了,他一看这些人,有点警觉,完了其中一个人叉出一个‘八’这个形,说‘你们是不是这个’,八路嘛”,“这两个人就跪下了,说那就再给两个饼子吧,要杀要剐,就枪毙也得让我们吃饱”。*本段引文参看凤凰卫视之“凤凰大视野”:《林海雪原——东北剿匪记》(五、六),2010年6月4、7日。实际上,这种军事、政治、经济并用互动的立体化剿匪战略,亦曾被日军成功地施之于东北抗联,只不过游击战出身的八路军用起来更见娴熟、有效。谢文东、李华堂等因此一败于日本人,再败于八路军。
以上立体、危险、残酷三种特征,可谓当年东北剿匪原生态的现实。亦因此,东北剿匪自始至终,都贯彻着审慎、精确的算计与谋划,对军事优劣、民众心理皆有现实主义的务实考量。对以上诸点,《林海雪原》亦有涉及,譬如杉岚站血案的残酷、孤身入匪的危险以及发动夹皮沟群众积极生产等。但为什么侯金镜等仍认为这部小说“不真实”呢?这就涉及“中国叙事学”的问题了。也许,《林海雪原》所述事实皆有本事依据(即便不是二支队之事也是其他兄弟部队之事),但“这些事件所展示的可能的关系系列”*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5页。却并不符合侯金镜等所习惯的现实主义方法,而是他们未必愿意承认其独立存在价值的古老的“旧小说”技术。
二
所谓“中国叙事学”是指隐藏在曲波自幼喜读的《三国》《水浒》《说岳全传》等“旧小说”内部的一整套叙事法则。据曲波夫人回忆,“他是小学五年级半。他小时候看了《三国》《水浒》《说岳》等,影响不小”。*刘波:《回忆林海雪原的日子》,《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2月9日。不过显然,曲波对《水浒》《三国》在文人化过程中被“添加”的“无-有-无”的故事框架及“浓重的虚空感”*林岗:《明清之际小说评点学之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9页。不大有印象,主要“影响”他的是其通俗叙事特征。那么,这些“旧小说”有怎样的通俗法则呢?首先,就经验再现范围而言,它表现为“儒表奇里”的策略安排。即是说,由表层观之,“旧小说”所述故事都是儒家视野下的善恶之争(如忠奸冲突等),但就深层设置来看,它们最令读者着迷处却端在一个“奇”字。所谓“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中》,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册,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53页。所谓“其事不奇,其人不奇,其遇不奇,不足以传”,*何昌森:《水石缘序》,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295页。说的皆是“旧小说”征服读者的秘诀。而《林海雪原》之能风靡数代,关键在于对“旧小说”这种“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的袭用。可以说,儒家伦理主义与传奇法则以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共同选择、重组了东北剿匪的本事史实,并将它们变成了令读者喜爱万分的“林海雪原荡匪记”。
从现实中残酷、艰难的东北剿匪到小说之“荡匪记”,《林海雪原》明显援借了儒家伦理主义的甄选策略。小说明确将国(匪)共之争处理为善恶冲突,使阶级服从于伦理,且循依了“写善人,则必极其善;写恶人,则必极其恶”*成之:《小说丛话》,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下册,第376页。的“旧小说”规则。由此,曲波对剿匪双方的复杂情况进行了删减、改写。比如,对土匪抗日史实一概不提,并通过虚构的许大马棒罪恶前史而将之“假借”为所有土匪的前史。与之相对,将八路军处理为“具有十分完美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人”。*曲波:《关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2页。为此,曲波舍弃了诸多不可以成为“文学事实”的史实。譬如,剿匪所剿之“匪”许多本是我军官兵。这不仅是指以“明八路、暗中央”之策混入我军随后又频繁哗变的土匪力量,也包括我军部分投匪的骨干官兵。这类事实均未成为“可以叙述之事”。相反,经过对本事材料的有选择呈现,《林海雪原》敌我分明、善恶判然。
然而,这只是“儒表”,小说真正热心之事其实不在扬善惩恶,其更深层的策略在于“奇”。如果说,在历史撰写中由于“假定的概念模式”的存在,历史学家必然“‘凝缩’他的材料(即包括一些事实而排除另一些);把一些事实‘移置’到边缘或背景之中,而把另一些移向中心”,*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第116页。那么在《林海雪原》中,传奇法则则整体上决定了其本事改造的策略。这突出地表现在对东北剿匪现实主义战术的“排除”。其实,剿匪胜利与其说是军事胜利,不如说是政治工作的成功,亦即前述农村土改与根据地建设。土改换得了“人民的支持”,这在剿匪中体现得极为具体,譬如“起枪”斗争、摧毁匪窝(根据地)和匪溜子(活动路线)行动、发动防匪自卫联防运动,等等。尤可一提的是通过匪属做政治瓦解工作:
地方党政注意匪属工作,不要普遍的歧视土匪家属,只有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的家属,我们才采取监视、孤立,以至打击的办法,对一般贫苦匪属,应与普通群众同一看待,予以关照使其感戴,但必须给他们进行专门教育,召开匪属会议,说明一人做坏事全家不光荣,限期匪属劝说匪徒迅速回来,回家生产过好日子,政府予以生命安全的保证。否则,在外边打死,死无葬身之地。……呼兰县方台区,一次投降32名土匪。*《松江省二地委关于争取瓦解土匪工作的指示》,《剿匪斗争》(内部发行),第90-91页。
以上种种措施,都是我军在剿匪斗争中认真落实群众路线的结果,其背后还涉及乡村权力结构和意义秩序的变迁。遗憾的是,对此小说几乎一字未及。这部分与小学文化水平的曲波的理解能力有关,但更主要的还是这些本事材料不符合他甄选“可以叙述之事”的原则。究其实,无论是对匪属晓之以情还是进山拔除土匪密营,都太限于正常想象力范围。曲波幼读《三国》《八大锤》《群英会》等“旧小说”,少年习武时也常听人谈论“正史、野史、民间的能人故事”,“陶醉于这些故事的文、武能人之中”。*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篇小说〈林海雪原〉》,《山西文学》1983年第6期。他关于“好的文学”的判断,与徐念慈所言相接近:“小说之所以耐人寻味,端在其事之变幻,其情之离奇,其人之复杂。”*徐念兹:《余之小说观》,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下册,第299页。以此观之,以现实、谨慎、周全为特征的立体化剿匪方针与方法,都因缺乏“奇”的价值而被舍弃。那么,曲波所坚持的这种“中国人的写法”*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又通过本事改造而虚构、创造了怎样的“奇”呢?对此,可从三个方面予以观察。
第一,有关奇人异能之世界的放大与虚构。客观而言,较之其他战争,剿匪行动本身就会更多地面对个人主义的英雄以及业已在民间被初步传奇化了的素材。譬如,谢文东在“军事上极为狡猾、凶顽。他有一套‘我停则扰,我动则跑,我力小他便咬’的游击战法,避免与我优势兵力作战”。*王元年等:《东北解放战争锄奸剿匪史》,第289页。“坐山雕”(张乐山)更是三代惯匪,行踪飘忽,张作霖、日本人都莫奈他何。这些匪首无论身世还是能力,在当地甚至已传奇化了。我军方面亦颇有杨子荣这样多智孤胆之辈。不过,如只是将这些如实写出,多半会成为类似《保卫延安》的战争实录,断难造成“能看,而且能说,能造成口传”*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的叙事效果。因此,对这些精兵悍匪曲波大加夸张,夸张如仍不足则继以虚构。小分队中完全使用真实姓名的杨子荣、高波大致还近于真人,然而刘勋苍、孙达德、栾超家、少剑波数位就颇有“超人”之嫌,如刘勋苍力大无穷,一根木棒可以打翻十几个“清剿队”员;栾超家善攀援,在“相距十五六米”两侧绝壁间“全身用力地一收缩”“就像一粒小弹丸从巨石上弹射出去了”,都明显有虚构之嫌。“长腿”孙达得的原型孙大德日后更自承身材瘦小,并无日行百里的“长腿”,“小说并不都是真的”。*佟杰:《孙大德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第341-342页。至于小说中孙达得一人六天六夜完成七百里雪地飞送情报,在现实中则是六人联合、连续完成的。*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凡此种种,当时就颇受指摘:“(剿匪)主要是三五九旅配合牡丹江军区和合江军区的广大军民,不怕冰天雪地,深入到深山密林,艰苦战斗的结果”,“而不是像作品所描写的,单凭这少剑波的机智、多谋和杨子荣等人的英勇杀敌,就能取得对数十倍于自己力量的敌人的全胜的”。*冯仲云:《评影片〈林海雪原〉和同名小说》,《北京日报》1961年5月9日。不过,如此指摘只是将现实主义作为文学唯一标准、不承认通俗文学独立价值的结果。曲波恰恰取法于“旧小说”。对此,程光炜指出:“(读者)能从《林海雪原》的众多英雄人物那里,找到梁山英雄的某种‘影子’。例如,在侦察兵‘坦克’刘勋苍这里,参悟到鲁智深力撼山岳的情景;从‘长腿’孙达德的身上,不由想到那个日行数百里的‘神行太保’戴宗;由高波联想到智勇双全的‘小李广’花荣;少剑波既有宋江的将帅之风,也有‘智多星’吴用的老谋深算。”*程光炜:《〈林海雪原〉的现代传奇与写真》,《南开学报》2003年第6期。这种种相似见证了曲波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部容纳、复活、转化“中国叙事学”的孜孜努力。
第二,有关“江湖世界”的改写与虚构。依作者原意,少剑波、杨子荣无疑分居《林海雪原》第一、二号英雄位置,但小说传播却逆转了这一设计。何以至此?原因在于杨子荣接通了古老的江湖世界。所谓“江湖”,是指游民、土匪及帮会等边缘群体形成的生活世界,它包括两个层面,一是价值层面的“江湖”,譬如土匪中的“好汉”传统——“勇敢顽强,视金钱如粪土,随时准备为保护朋友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有一种源自巨大的力量和勇气的‘天生的鼓舞精神’,表现出一种潇洒的自信以及为自己经常的过分行为开脱的健全的幽默”;*贝思飞:《民国时期的土匪》,徐有威、李俊杰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74页。以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谊,如河南郏县、项城一带土匪结拜时念的咒语是:“从此以后,互相扶持,对待众家兄弟不准有三心二意,如有三心二意,上前线炮打穿心而过,五狗分尸,肝脑涂地。”*《河北文史资料》编辑部编:《近代中国土匪实录》下卷,北京:群众出版社,1992年,第117页。在东北土匪中,类似兄弟关系与英雄许诺并非总能兑现,但它们的确构成了“主导价值”。二是技术层面的“江湖”,如拜山门仪式、接头黑话、绑票等。对这两层本事,曲波予以了不同处理。(1)删除价值之“江湖”。如小说中“坐山雕”麾下有“八大金刚”,但曲波从不曾为其“兄弟之情”设置任何情节。实则这种江湖之情是谢文东在“八·一五”后登高一呼、迅速聚众万余的重要原因,也是我军公审谢文东时重兵设防的主要顾虑(担心其旧部劫法场)。但这些江湖逻辑在小说悉被删除,相反,小说展示的是土匪间的相互残杀。此种处理,可以说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阶级再现规则的衍生物。恰如蔡翔所言:“(对)‘土匪’不同的修辞描写,均服从于‘革命的修订’”,“(‘江湖’)或是藏污纳垢的所在并被(国民党)政治化,或者是一条‘瞎道儿’有待革命的引导和拯救”。*蔡翔:《当代小说中土匪形象的修辞变化》,《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2)有意放大、虚构技术之“江湖”,如入伙、黑话等。黑话当然是事实存在,“为了模糊……冷酷的生活现实,为了确立与外部世界的区别,土匪社会形成了一套复杂的黑话,往往包括记号和手势,它们与言语和行为禁忌的综合模式结合起来”。*贝思飞:《民国时期的土匪》,第7页。但作者曲波对黑话的了解其实也很有限,然而为了“动人之听”,他批量“创造”了土匪黑话:
高一层的黑话两个用处,一个用处,对付共产党,第二个用处,他自己内部对付自己。许大马棒被消灭了,“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这是杨子荣说的。“许”是一个“言”一个“午”吗?原先写的是“全光了”,叫人一听就听出来了,不行。“谁也没有家”,是怎么个事啊?就是说“我也没有家”,这句话是我创造的。……实际上都是创造。当时有人就问我:“审俘虏的时候,怎么就没听他们说过?”这些黑话都是我的创作。*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
应该说,以“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为代表的土匪黑话的确达到了曲波“我就是要你听不出来我说的是什么”*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的初衷,由此形成了几乎比《水浒传》更“奇异”的“江湖世界”(《水浒》黑话其实不多),并被政治压抑下的青年误以为“货真价实”,且从中享受到“不容轻看”的“快感及精神治疗作用”。*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69页。可以说,《林海雪原》的“江湖”在江湖被否定的年代呈现出了“中国叙事学”再生的方式。
第三,对自然鬼神之“奇”的改写与虚构。自然鬼神之奇为《林海雪原》增添了神秘感,如对奶头山的描写予人阴森诡异之印象:“登上鹰嘴山顶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霎,幸而林梢上还挂着一团灰冷的月光,借它的残辉,找到了鹰嘴巨石的最尖端。俯视脚下的奶头山,黑洞洞万丈深谷,巨石吊悬,阴风飒飒,刮肉透骨。奶头山顶的参天大树,此刻只在大家的脚下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喳喳乱响。因为林梢的摆动,映射得好像所有的山都在摇晃。”其他如险绝的绝壁岩、比虎狼妖魔还要可怖的四方台、巍峨险峻的九龙山、暗藏地洞的河神庙,以及阴险莫测、杀机四伏的威虎厅,无不是诡奇、惊险的色调。然而,这些总在刺激读者想象力的描写实在并非实写。冯仲云直接批评说:“书中写的地理形势完全不符合当地的情况”,“对地理和地形的描写夸张到脱离了现实,这是不应该的”。*冯仲云:《评影片〈林海雪原〉 和同名小说》,《北京日报》1961年5月9日。不过,这些虚虚实实的奇景连同子虚乌有的民间传说(灵芝姑娘、李鲤姑娘等),本身即是“旧小说”中较为成熟的“作意好奇”的手法。故在漫长阅读史中,普通读者很少质疑其真实性而更愿感受其独特的“中国叙事学”的魅力。
由此,自然之奇、江湖之奇、异人之奇,共同构成了《林海雪原》“儒表奇里”之故事策略中的“奇”的力量。阶级也好,伦理也好,实皆屈居其下。此小说风靡数代,全依赖于作者与《说岳》等作相去不远的旧式才子的笔法,即所谓“以锦绣之心,风雷之笔,涵天地于掌中,舒造化于指下,无者造之使之有,有者化之而使无,不惟不必有其事,亦竟不必有其人”,“令阅者惊风云之变态而已耳,安所规规于或有或无而始措笔而词耶”。*黄越:《第九才子书平鬼传序》,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册,第405页。这般以“动人之听”为旨的努力,自然使《林海雪原》成为一部传奇色彩浓厚、貌似“旧小说”的革命题材作品。
三
《林海雪原》的“中国叙事学”不仅体现为“奇”在故事策略层面上相对于阶级、伦理的竞争优势,还更深地体现为“奇”的叙述机制。这指作者如何将各种零散的奇人异事组织成一个首尾完整、因果清晰的故事。此即“以文章之奇,而传其事之奇”*金圣叹:《毛宗岗评本〈三国演义〉卷首》,丁锡根编:《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第898页。的问题。在此方面,《林海雪原》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可谓“貌合神离”。表面上看,《林海雪原》所述亦为例常之敌我斗争,但敏锐者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它的“异趣”:“(作者)没有让人物去经历所谓现实人物性格‘复杂’‘丰富’的思想活动的艰难途程。这些人物都是在一个一个行动过程中显示出来自己的个性和外貌的特征。往往一开始就个性显著的跃现在我们面前。”*洪迅:《〈林海雪原〉琐谈》,《〈林海雪原〉评介》,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62页。即是说,《林海雪原》并无例常应有的“新人叙事学”,也未以“人在历史中成长”为内在因果链去组织不同观念力量之间的冲突,并进而展示历史正义。这里掩藏着《林海雪原》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质的差异性。如果说后者作为“现代小说”重在历史真实、力求展示新/旧、革命/反革命不同思想之间的严肃冲突,那么《林海雪原》取的则是“旧小说”途径,以奇为旨,以“热闹”为归宿,展示的是“斗”与“闹”,是神魔双方奇人异士之间花样翻新、机趣横生的“斗智斗勇”(曲波称为“斗智斗力”*曲波:《关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页。),而非不同信仰间的精神冲突乃至生死搏杀。对此,程光炜指出:“解放军小分队所代表的革命事业必须是传统文学秩序的支持者,否则它根本不会有强烈吸引力的叙事功能。于是,在传统传奇小说文本的运作与现代革命演义的运作之间便可以达成一种秘密的会合与交换。现代革命演义是通过非政治运作使得小说情节故事在读者阅读中获得合法性的。”*程光炜:《〈林海雪原〉的现代传奇与写真》,《南开学报》2003年第6期。所谓“非政治运作”,即指与政治无关的“奇”在叙述机制层面的宰制性存在。为达到“旧小说”“使观者娱目,闻者快心”*烟水散人:《珍珠舶序》,黄霖、韩同文编:《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册,第323页。的目标,曲波直接将残酷、危险、复杂的东北剿匪叙述成了“历经难中难,发挥智上智,战胜魔中魔”*曲波:《关于〈林海雪原〉》,《林海雪原》,第521页。的过程,几与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相仿佛。这置之于现实主义标准下当然可说是对严肃革命的“嬉戏玩弄”,但就“斗智斗力”的“奇”的机制而言则可谓罕见成功。那么,这种通俗的“斗”的机制又是怎样深刻影响《林海雪原》的本事重构?这也表现在三方面。
第一,“斗力”机制影响下的本事重构。展示敌我双方将领的勇力搏杀,历来是“旧小说”精心营构之情节,诸如“三英战吕布”、张飞恶战马超等。但此类“斗力”虽可“娱目”“快心”,但明显缺乏现代文学所必需的“人”的内涵(譬如对搏杀致死者的最低限度的悲悯)。曲波对此其实也是缺乏意识的,《林海雪原》洋溢着搏杀快感(如杨子荣刀劈蝴蝶迷、刘勋苍刀劈郑三炮等)。为增加“斗力”之“热闹”指数,曲波还再度改写剿匪本事。(1)夸大双方之“力”,以完成“斗”的升级。将小分队写成“超人”自不必说,于土匪之“力”其实亦有夸大。但这不是指对土匪个人战力的夸大,而在另外两点。首先是极写其人多势众。譬如杨子荣侦察小队擒拿“坐山雕”的实际战绩如下:“一举将蒋记东北第二纵队第二支队司令‘坐山雕’张乐山以下二十五名全部活捉”,“并缴获步枪六支”。*《战斗模范杨子荣等活捉匪首坐山雕》,《剿匪斗争》(内部发行),第300页。但在小说中被写成了千人之众,且被擒时仍粮草充足、酒肉丰盛,仅年三十百鸡宴就备了“二百只鸡”“三百多斤酒”。这是不为读者所知的本事改写。实则张乐山只是“比较小的这么一个土匪”,“和姜鹏飞、李华堂他们比那没法比的。当时不出名”,“开枪毙土匪头子公审大会时,根本没有他”,“排不上名”。*凤凰卫视之“凤凰大视野”:《林海雪原:东北剿匪记》(八),2010年6月9日。不过,如此实写显然不足以“动人之听”。海登·怀特认为:“任何特定历史事实‘系列’的‘整体一致性’都是故事的一致性,但是,这只能通过修改‘事实’使之适应故事形式的要求来实现”,*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第173页。为使“奇”的“一致性”得以贯穿整个故事,这种规模上的放大就发生了。与此相应,小说还将“坐山雕”被擒时的一座“窝棚”虚构成了暗堡遍布的威虎山。如此等等,皆可提升土匪之“力”,但又不会增加土匪个人魅力。(2)“斗力”双方人力结构的设置。小说中,土匪一方有“八大金刚”及“许氏四公子”之说,我方亦有“五虎将”之暗中设置。前者在东北土匪中不为少见(现实中有“许氏四虎”之称),后者并无什么事实根据,而是作者向“旧小说”学习的结果。在“旧小说”中,类似“五虎将”的“雷氏五虎”“八大锤”(《说岳全传》)、“瓦岗五虎”“四猛八大锤”(《隋唐演义》)等人物设置甚为常见,《林海雪原》以如此“民族风格”设置人物关系结构,显然也意在增添“斗力”之“奇趣”。(3)“斗力”过程的“奇”化。应该说,《三国演义》中赵子龙在长坂坡七进七出、张飞在当阳桥一声断吼喝退百万曹兵,皆非真实史实,更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之中,但读者非“奇”不喜、喜爱“热闹”的趣味使这类荒诞情节成为小说的华彩部分。《林海雪原》中小分队剿灭许大马棒、座山雕等股匪皆被改写为轻松、利落的“战地浪漫”,同样出于“斗”对“热闹”的需求。试想,倘若“斗”得血腥,间或夹杂些人生沉重的叹息或生命丧失的痛苦,又怎能使“闻者快心”呢?
第二,“斗智”机制影响下的本事重构。较之“斗力”(武戏),“斗智”(文戏)更是《林海雪原》(尤其京剧《智取威虎山》)家喻户晓的根本原因,也是与类似作品(《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沙家浜》等)共同从“旧小说”习得的主要叙述“秘诀”。《林海雪原》有四场“斗智”:杨子荣智识小炉匠、少剑波“将计就计”智胜定河老道、杨子荣智获群匪信任、杨子荣再度舌战小炉匠。为写好这些精彩叠呈的“斗智”大戏,曲波对本事资料兼行实录、改造之策。如对伪装的定河道人,就基本上实录其事:“我抓的他。我也没枪毙,送上面去。我【给他的军衔】写了个‘大佐’,【还写了】‘特务’”,“【他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以后就干上了【汉奸】。【抓到他的】那时候【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姚丹:《重回林海雪原——曲波访谈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又如,现实中的栾平凶悍而狡猾,但为使他成为“斗智”中智谋相当的“魔方”,作者有意识地只录其“一意狡猾”的部分。相较而言,改造与虚构更占主要。最突出者莫过于围绕“智取威虎山”的改造。擒拿“坐山雕”的确是杨子荣“智取”所成,但现实过程与小说相去甚远。故有研究者猜测曲波是对兄弟部队(牡丹江军区二支队一团)“鹿道之战”的“大胆移植”。这或有道理,不过“鹿道之战”只是武力偷袭,小说“智取”所叙主要还是取自杨子荣材料。但与小说相比,现实中的杨子荣“智取”还是显得平实、低危险系数:“途中遇到‘座山雕’手下的两名土匪,杨子荣自称是奶头山许大马棒的属下,因奶头山被民主联军攻破,特地赶来投奔‘座山雕’。两个土匪信以为真,将他们安排在一个小窝棚里住下。几天后,传来消息,说‘座山雕’答应接见,杨子荣便让战士魏成友回去向大部队报告”,两天后两个土匪“赶到窝棚,与小分队一起‘会餐’——炖鸡吃饭。杨子荣借故出去侦察敌情,发现并无他匪,便返回窝棚,发出暗号:‘屋里多冷啊,还不添火!’小分队的战士马上站起,端起手中枪。杨子荣假作发怒,质问两个土匪:‘这几天让你们坑得够呛,三爷给我们的给养为什么不拿来?’”,“两个土匪只好答应带他们去见座山雕。一路上小分队连闯两道哨卡,活捉3个土匪”,闯入匪窝时,“睡在土炕上的‘座山雕’忙乱之中束手就擒。杨子荣仍未暴露真实身份,说要去吉林投靠国民党,要‘座山雕’委屈一下。接着把‘座山雕’等匪徒双手捆绑起来,连同原来的5个土匪,一块押下山去”。*庞培法:《〈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党史文汇》2000年第9期。实话说,《林海雪原》即便是将此事或杨子荣其他“智取”事例(如杏树屯单身劝降400余土匪)予以实录,已是相当精彩。但显然曲波“野心”更大,他要“以文运事”,以将此事讲得更具一波三折、九曲回环之妙。为此,他基本抛开原事而紧扣杨子荣多智善谋之特点,大刀阔斧削改本事,“无者造之使之有,有者化之而使无”。譬如:现实中杨子荣侦察小队伪装为匪,但既不知“坐山雕”身在何处亦不知其人马数目,在小说中则成为奔向匪众千众、暗堡遍布的威虎山的冒险之旅;现实中的偶遇土匪并以黑话获得初步信任,被改为在威虎厅以黑话和先遣图获取信任;在现实中杨子荣也略受考验,小说中则是考验重重、惊险无数倍,其中如杨子荣枪扫土匪假扮的攻山“小分队”等情节设置,特别是现实中部队迅速枪决了栾平,小说却让栾平脱逃上山、直接将杨子荣逼入绝境:
栾平一直不知道是要枪毙他,还以为是要押送他去监禁,临刑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杀人如麻,残忍狡猾的老匪顿时脸色惨白,回头说:“我有……”,一语未毕,枪声已响。迅速枪毙栾平,原因颇为复杂。首先当时残存的土匪十分凶残,所以剿匪部队采取了强硬的镇压方式,包括对被俘的大匪首谢文东砍头示众,有效的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栾平的狡猾残忍剿匪部队早有领教,他又有脱逃的先例,此外,栾平在土匪中有一定威望,小分队当时兵力不足,担心附近的土匪集结来解救他,留下他十分危险,所以迅速的对他实施了枪决。*萨苏:《狡匪栾平》,http:∥sasuwyboke.blog.163.com/blog/static/22774105620060114440740/。
正是栾平与杨子荣正面遭遇这一改写,生发出《林海雪原》最惊险、紧张、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外,现实中以义气为由骗出“座山雕”,在小说中则改成巧借“酒肉兵”,引入小分队聚歼匪众的惊奇战法。凡此种种,无疑使小说更能“动人之听”。
第三,“斗智斗力”的繁复技术。《林海雪原》以“斗”为机制,但其频频发生的“斗力”“斗智”(尤其后者)并无重复之嫌。对此,曲波自述是将自己的“七十二次战斗”经历“浓缩到四次”。*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部小说〈林海雪原〉》,《山西文学》1983年第6期。而这四次战斗又各各别开生面:“小说中的四次相对完整的战斗都包含着无数相关的小战斗,造成了情节之中有情节,故事之中套故事的结构模式,造成了一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环环相扣、险象环生的艺术效果,使故事的传奇性大为增强。”*原小平:《从“红色经典”到“样板戏”——〈林海雪原〉被改编为样板戏的深层原因》,《中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这无疑是作家对于“文奇”的有意追求。实际上,当年剿匪并非总是如此花样翻新、奇招频出。据史料看,东北剿匪的成功依赖两点:一是通过根据地建设逆转民心,二是穷追猛打、“以游击战争对付游击战争”。其第二点堪称是与“围点打援”并重的成熟战术,在剿匪中长期使用而并非如《三国》所叙诸葛亮那样每战都须立个名目、换一“阵法”。而且,与“奔袭、奇袭、穷追与伏击堵击的方法”*《中共合江省委关于最近剿匪部署的决定》,《剿匪斗争》(内部发行),第31页。相联系的,却是我军官兵在险恶环境下的搏杀与牺牲。不过《林海雪原》倘若真的如此实写,恐怕就难有“文学魅力”。《火光在前》《保卫延安》诸作今天读者稀少,即与其大篇幅实录士兵行军、战斗之万般艰难颇有关系。对此,程光炜为之叹息:“如果真正把单调、残酷而血腥的战争画面原封不动地搬到小说中来,就会丧失文学本身的娱乐性,最终失去它的读者。因为,战场毕竟是非虚构化的现实,而小说却是真与虚结合的产物。”*程光炜:《〈林海雪原〉的现代传奇与写真》,《南开学报》2003年第6期。“旧小说”无疑帮助《林海雪原》规避了这种风险。
以上三个层面的“斗”的机制,使《林海雪原》成为“社会主义文学中第一部把曲折的情节和诗意的抒情相结合的长篇小说”,*姚文元:《论〈林海雪原〉》,《读书》1958年第17期。兼之“儒表奇里”的故事策略,《林海雪原》在对“本来的事实”进行“综合、概括、精练”时*曲波:《卑中情——我的第一部小说〈林海雪原〉》,《山西文学》1983年第6期。就自然地踏上了与经典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颇为异趣的叙事之途。如果说文学文本永远“是一个你争我夺的领域,在这一领域里,主要的社会群体和诸种势均力敌的意识形态都在争夺着控制权”*道格拉斯·凯尔纳:《媒体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1页。,那么在《林海雪原》这类“新革命故事”里,来自“旧小说”的“中国叙事学”无疑占据了优势地位。在1950—70年代的接受环境中,传统与现代、“旧小说”与“新革命”之间的这种复杂博弈的确会引发意识形态的忧虑:它是否会因“娱目”“快心”的“神魔斗法”而无声地消解掉革命的“总体性”以及“人在历史中成长”的丰富性与合法性?倘若叙事都如此将残酷、神圣的革命江湖化、喜剧化,新政权恐怕很难有效地建立新的国家认同。这些忧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不过于今观之,此类文本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部对“中国叙事学”的复活与再造,实已构成当代文学“传统”中深具文学史价值而又生气勃勃的部分,并有效折射了文学场内不同势力与观念之间相互竞争并达成“妥协”的鲜活生态,值得反复考量。
(责任编辑:庞 礴)
“Chinese Narratology” inLinhaiXueyuan
Zhang Jun
According to the author, the novelLinhaiXueyuanis based on his real war experience, but historical facts show that the novel is basically not showing the brutal, dangerous and stereoscopic original ecological history of the Northeast bandits. In terms of narrative production, this novel, “one that drops the method of realism,” has a rare accomplishment in resurrecting and reconstructing “Chinese narratology”. Using the strategy combining Confucian ideology with interesting plots, the novel successfully reconstructs the complex murderous bandits story and turns it into a “new revolutionary story”, that is, an obvious “old novel” including “military” and “civil” scenes. Competition and “compromise”between “old novels” and “new revolutions” constitute the complex phenomenon of the 1950s-1970s literary production that it is worth “exploring”.
LinhaiXueyuan, Chinese narratology, strange stories with Confucian cover
张均,中山大学中文系、中山大学新华学院教授(广州 51027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本事文献的整理与研究(1949—1976)”(14BZW128)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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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0766(2017)01-006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