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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工和他开花的树

2017-04-04林雪儿

四川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广玉兰贵人儿子

林雪儿

1

貴人抓起广玉兰的种子,举到最高处,停了一阵,再让它们一颗一颗往下掉。

像玛瑙一样的卵形颗粒滚落在凉席上,更多的是落在裸着的身体上,如皮肤上的血珠,让他疼痛而兴奋。贵人揉搓那些颗粒,让它们的凉与光滑慰劳他的肌肤。他迷醉,看见一张白脸上的朱砂。晃眼的白光照得他有些晕,他使劲儿伸长脖子,看见的是月亮。这么低的月亮,正好挂在他的树梢上,仿佛广玉兰正在开花。贵人半闭了眼,唤她,花香就托着他,让他回到曾有的时光:他的广玉兰正开花。

贵人加快了揉搓,像要把种子嵌进皮里,他让自己泄了,不那么通体畅达,但是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慰了。广玉兰叶子已经枯了一个冬天,又过了一个春天,竟然只掉下33片。贵人相信广玉兰在等他。因为他最近老是感觉骨头老了,老得像别人的,自己支配不动了。要是就这样睡着了,明天醒来,会不会看到广玉兰正开花,而他也正筋骨强健。

“贵人,陪庆德去华西医院。”好像有人在喊。

“贵人,贵人,妈的,戝人,你又日本人。”粗野的哈哈的笑声,这次很清楚了。贵人下意识地应答一声:马上。他忽然发现找不到衣服了,睡前明明丢在枕头边的,他光着上身,探出头看下面,是院长木森。

“木院长,我马上下来。”说的时候,贵人看见他的衣服挂在广玉兰枝叶上,他一下清醒过来,木森已经退休了,贵人平定了气息,问:“木院长,你说陪谁去华西医院?”

“庆……德”木森说完,像被谁牵住,木呆呆地走进小叶榕林。贵人觉得是小叶榕把木森吞进去了。

庆德,庆德不是死了吗?贵人打了个激凌。

贵人轻巧地拿开衣服,害怕听到广玉兰叶子坠落的声音,没有。他睡不住了,坐在小马扎上看月亮,窗户小小的,贵人嫌月亮总挂在广玉兰树枝上,已经枯了的叶子怕是托不起了。贵人下楼,钢板的楼梯已经锈蚀严重,贵人的脚,踩上去,锈片纷纷落下,像是广玉兰的叶子坠落。坠落得他心里痛。

下了楼,发现月亮离广玉兰远着,挂在小叶榕的那边。贵人不知道木森还在不在小叶榕林里。他走进去,不远处的内科病房透出微弱的光,都被小叶榕的叶子毫无声息地吸收了。木森大约是回家了。贵人站在小叶榕林子里看广玉兰,孤植的广玉兰显得更加孤独,生长的时候就被撵到一个角落里。好在贵人住的房子只是一个一层半高的建筑,挡不住太阳的光,喜阳的广玉兰使了劲儿长,已经四米多高。

四米多高的广玉兰,是离世的人灵路上的第一站风景。

这是个月亮很低的深夜,贵人看见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广玉兰,他们点了香,各自磕了头,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贵人等两人走进病房,才慢慢踱出小叶榕林。他拔了香,放在旁边的盆子里让香继续燃,然后舀了一点冷水,淋在发烫的泥上。“又来两个了,死时同路,却是陌生的,生者之间没有话,死者之间有没有话呢,说些什么,那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贵人的确不知道,尽管医院有各种各样的传说,贵人没见过,在医院人的心中,贵人和广玉兰一样,是通灵路上的,连木森也说过贵人是阴阳界上的人。

说这个话的时候,木森还在位。庆德也没死,庆德是个中医师,擅长看各种怪病。木森把他捧着,名医,专家,人才各种头衔给庆德戴着。庆德还是木森的名片。木森在任何时候,说庆德,你来给领导把把脉,庆德你来给领导夫人看看。庆德总是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去办木森交待的事。后来那些领导及领导夫人直接找庆德,把木森给晾在一边。庆德再要车时,木森就说,车不空。有次木森就在医院旁边的一个会所,要庆德过去给某董事长看病,庆德说没车吗。木森说,车没打燃,人就到了,要什么车。庆德只说,车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过来。木森说好,你等着。木森派贵人蹬三轮车去接庆德。贵人平日与庆德搭不上话,见庆德坐上他的三轮车,还跷上二郞腿,贵人想恭维几句,拉个近,嘴却笨,说不出话,只是小心了,慢慢行,不颠着庆德。庆德下车时,问一句:“木森去过你的楼上?”

“没有。”贵人否认。贵人只能否认,因为,木森说过,如果他把这个说出去,就要他离开这个医院。

庆德上下打量了一下贵人,说:“你个太监似的,身上没一点雄风。”

贵人没有反击,贵人只是伤心。医院没有人正眼看他,因为他是一个什么都做的杂工,但贵人相信,他们瞧不起的只是他的职业,并不是他这个人,他不恨他们。但是庆德说他像太监,他恨上了。

木森当晚去了贵人的楼上,边上楼边骂,妈的,真是连鬼都害怕的地方。他踹了一脚赖在草席上的贵人,说,去,把二锅头搬上来。

转眼间,贵人就把一箱二锅头放在木森的脚下。木森说:“老子怀疑你,不是用脚下楼。”

贵人说:“习惯了。”

“等修了房子,一定要给你弄一间。”木森直接对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二锅头。

“再说吧。”

“你不信我?”

“这个时候说的话,是酒话!”

“不,是鬼话,你这个屋,就是个鬼屋,你就是个站在阴阳界边上的人。”木森的手指着贵人,像他在台上讲话一样,盛气逼人。

“你专门修个屋子,让死的人去那里烧香。”

“你也怕了?别人说晚上总听到有人在这儿哭,你听到过没?”

“是广玉兰在哭,那些香会熏到她。”

“你真把树当女人了,哈哈……”

“庆德问你是不是来过我这儿。”

“妈的,庆德,你就告诉他说,来过。”木森说,他已经把自己灌得半醉,他开始骂庆德,说前期做了多少工作,想把医院后边的地买下来,修外科大楼。你听听德庆怎么说,他说要发展中医,中医才是我们的国粹。还说他的中药已经走出国门了,中医博大精深,比西医只治标不治本强多了。吹他妈的牛,不是西医养着他,他那点挂号费,供他出差都不够。”

“管他的,等他得了病,只让他看中医。”贵人说。

“鬼话,他不得病呢,西医就不重要了。”

“是人怎么可能不病呢。”贵人想起庆德说他像太监的话,加了一句:“他病了就像太监。”

“哈哈,你他妈的,戝人,半天放不了一个屁,一放就臭气熏天。”木森擂了一拳贵人。

贵人知道,木森骂他戝人时,就是要离开了。他这儿就是木森的厕所,木森在其它场合人模人样久了,就要到他这儿来,抱怨、脏话,好像劣质的二锅头一样,一并在这间屋子里倒出来。

贵人扶木森下楼梯,几乎是背着他下的,刚才还歪歪扭扭的木森,站在广玉兰树下,盯住树站了一会儿,立马站直了,很快地离开这栋楼,走向他院长的角色。

贵人上楼,在靠角的墙上,划了一横,共有七根横线了。这是木森来他屋子的次数。

院长木森,记不起贵人,好像他和杂工贵人的秘密交往,只是他的梦游。但世上有一双眼睛,看见了他。这双眼睛以为木森是体查民情,是个好院长,连杂工都去看,那么这双眼睛的主人有更多的体面获得木森的青睐。这双眼睛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恭维了木森。木森只是盯住他看,说你该找庆德给你吃点药。大家想想也是,院长木森怎么会去和杂工喝酒来着,那个杂工叫什么名字,大家不知道,只是习惯了叫法,贵人,哈哈,多有讽刺意义的贵人。贵人抬过尸体、埋过婴儿、清理过下水道、掏过化粪池、也修过花圃、开过锁,何况还住在那样一个水房里,也许是阴气重,人们习惯去房子下面燃香,送刚逝的亲人上路。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人,院长木森怎么会去,大家一致认为那双眼睛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杂工贵人及他住的地方,在大家眼里更不洁了。

可是木森第八次到贵人的城堡,让庆德看见了。总务科长找庆德看病,庆德问他是不是不想继续干了。总务科长问为什么,庆德说那个杂工是院长什么人,你也不知道。总务科长上了心,查来查去,终于弄清木森去看贵人的原因。

贵人原名杨贵仁,是这个医院成立初期请来的杂工。木森到这个医院上任的第一天,正遇到大风把医院许多树都吹倒了,湖边艳丽的美人蕉也折了。新任院长木森带着大家察看,葫芦形的湖边一片狼藉。木森不明白医院为什么要弄这么大一个湖,该要多少水才能灌满,只是初来,不好直说。原来的总务科长也不会来事,还指给木森看湖边一层半高的建筑,说是水泵房。木森说真气派,水泵房修得像城堡,倒要去看看。木森就看見了杂工杨贵仁在洗一棵小树叶子上的泥沙,小树紧挨湖边水泵房墙根下。一棵很不起眼的小树,杂工极认真,像是在给一个孩子洗澡。木森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杨贵仁。木森说贵仁好,贵人更好,哈哈,贵人。从此以后,大家就戏谑地叫贵人了。后来填湖后,木森就把水泵房给了贵人住,贵人从病房楼梯下低矮的不见光的住所,搬到外观像个城堡似的水泵房,算是很大的待遇了。贵人长得清秀,木森会不会,妈呀,要找也不该找个杂工啊。总务科长不像原来的总务科长一根筋,他活络着,觉得必须给贵人换个工作了。让他到办公室抄抄表什么的,倒是个干净的活。总务科长给木森汇报时,木森头也不抬地问为啥?说人家做得好好的。总务科长告诉了贵人,贵人也问为啥。

贵人向往过体面的工作,可是在医院,体面的工作除了成为像庆德那样的医生,其他都差不多。贵人这话,让总务科长很不舒服,贵人凭了啥,有说这话的底气。木森,一定是木森,总务科长悄悄送了一箱好酒给贵人,说院长来有喝的,贵人坚决不要,说院长不会到他这儿来。总务科长更加坚信院长与贵人有什么了,他给庆德说,庆德一本正经说:“没证据的事不得乱说。”

庆德是名医,名医的柜子里有许多茶叶,烟酒。庆德一天忙完了,突然有了探究一下贵人的兴趣。他给总务科长打了电话,说他办公室的窗帘该洗一下了。爬上窗台下窗帘自然是贵人的事。夏天,贵人只穿了背心,站在窗台上,双手上举,庆德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贵人匀健的肌肉,心里坏笑了一下。庆德说:“贵人,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别的工作。”

贵人说:“这个工作能保着就不错了,我没文化,别的怕做不了。”

庆德说:“床上,总能做吧。”

贵人怔了一下,说:“你不是说我像太监吗?”

庆德哈哈一笑,甩了一包茶叶给贵人,说:“贵人还记仇啊。”

贵人当没看见,抱着窗帘走了。庆德心里愤愤,你个杂工,凭了什么敢不把我庆德放在眼里。哼,等着吧,等着我开了你。庆德没想到自己是个名医,倒给个杂工计较起来,实在是有失体面。他让自己忘掉贵人,可他幻想有一天坐上院长的位置,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还是开了贵人。这事是他庆德背地里做的,已经有领导答应他扶他上位。

木森已经知道庆德不仅仅是想当名医,还想当这个院长。但庆德靠看病联结的关系他无法打破,自已也没多大的背景,除了和贵人一起喝酒骂骂庆德,当了面还得笑着。木森也觉得郁闷,因为这个世界最值得信赖的人是个杂工。有些话他连老婆都不说的,偏偏可以说给贵人听。贵人对他惟一的帮助就是说等吧,天睁着眼,有人会受到惩罚的。无力又无奈的安慰,木森可以骂他,说他就是个废物。可是后来木森对贵人有了敬畏,是因为他相信贵人通灵,贵人说过一句话,庆德会病的,不久就会病,像太监一样的病。这话说过不到一个月,庆德真病了,外科医生说庆德睾丸上长了个包块,诊断有难度。木森说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能下诊断,庆德不是一般人。外科医生说一般人不得睾丸癌。

于是木森站在贵人的楼下,说陪庆德上华西医院去,如果要住院,让贵人照顾庆德。

庆德上华西,嫌木森的桑塔拉不好,要晕车,市委某领导专门派帕萨特送。庆德一路上甚是自豪,他才不信他得什么怪病,还说得什么病,一把草药也能化解得了。庆德还开贵人的玩笑,问他那方面是不是有问题,他有一种药,比伟哥更有效。木森说庆德是不是害贵人,明知道人家女人没了。你送一个给他。庆德问贵人要不要。贵人只是笑。贵人听他们胡扯,讨论医院哪个女人最养眼,哪个最有味。然后爆发一阵大笑。贵人想,庆德真不是一般人。

贵人没想到,木森也没想到,庆德真得了睾丸癌。华西的医生说尽早手术,存活比较高。可是庆德不相信西医,更怕手术,切了睾丸不就是太监了吗。庆德也记起自己骂贵人的话,庆德说他要考虑考虑。庆德依然坐帕萨特回家,但是庆德的神丢了,回程的路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贵人。”

庆德不到一个月就死了,拿木森的话说,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的。但是贵人很内疚,庆德走的时候,庆德女人在广玉兰树下烧香,广玉兰正开着花,贵人仍然等庆德的香燃完了才拔掉。到了晚上,贵人捡广玉兰落下的花瓣祭祀庆德,写了庆德好走几个字在树下。贵人看着花瓣枯得没了水色,才把花瓣理在树下。

2

庆德死了十年吧,木森怎么会想起他来。前段时间听说木森得了脑萎缩。贵人不知道人的脑子里装的什么东西,又怎么会萎缩,是不是像广玉兰的花瓣一样,枯了就缩小了。花明年还会来的,贵人相信花神就是等在某一处,一年一年地盼着来。人呢,老了就萎了。也许人一生像花朵的一季吧,人也会像花一样,在什么地方等着,到人世来,只不过时间长了点而已。贵人已经送走这个医院好多的熟人,他们的亲人都在广玉兰树下来烧香,他们都从这里出发,贵人觉得每一朵再开的广玉兰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甚至每一片叶子也是医院离世的陌生人,广玉兰被悲伤压垮了,要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枯了呢。

广玉兰枯了,贵人的心也枯了,日子是数着往后走了。

木森却往回活。

贵人睁着眼,熬到天明,去青衣巷吃了馒头,买了一把空心菜和几块茄子,往回走。忽然间又想起木森,倒回去,买了一笼烧麦。

贵人去了木森家,木森的女人黄姐很热情地迎进屋子里,说木森还在睡。贵人递给黄姐烧麦,黄姐忙接过了,说了许多声谢谢。黄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还是贵人这样的人靠得住。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以阶层分,还是以人品分,多半是阶层分吧。他贵人就是个杂工。贵人想起以前,木森去过他的城堡两次后,他认为木森是可以靠的人。他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饮水机,提着去看木森,想给自己残疾的女人谋个看自行车的活。可是黄姐把他挡在门口,非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只说看看木院长。黄姐说,办公室去看。贵人把饮水机递给黄姐,黄姐看一眼箱子上的字,说:“提走吧,我这里不是垃圾场。”黄姐的声音很软,但是字字刺耳。贵人把饮水机放在门口就走了。过了一天,贵人在庆德的诊断室里看到同样的饮水机。

记忆真是很奇怪, 这台饮水机今晨很顽固地进入贵人的脑子,好像从来不曾忘记過,黄姐看箱子上的眼神像刚转过身一样。实质上是贵人很多年都忘记了这事,记忆也会有一种自发的避重就轻的遗忘。贵人没和黄姐打招呼就走了。

木森是晚饭后来到广玉兰树下的,他说他闻到花香了。贵人看木森,除了老了,瘦了,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想木森大概也是怀念广玉兰花香的。

能闻到广玉兰花香的人不多。

“庆德,又送烧麦了。”木森说。

“庆德死了。”贵人说。

“你龟儿的,乱说。庆德申报的省科研项目刚有了眉目。”木森说。

贵人迷糊了,说:“木院长,你退休了就好好休息,管那些事干啥子?”

木森哈哈地笑,“贵人,我可没有对不起你。你女人的事,我也给总务科长说了,给她派个活。”

木森的确在往回活。

贵人想,庆德当初应该申请这样的项目,治人的脑萎缩。

“你女人什么时候来?”木森关心地问。

贵人顺着木森的话说:“我明天回去接她。”木森满意地走了。贵人摇了摇头,忽然来了一阵风,医院后面正在建的高层房屋,纷纷窜出一些可疑的东西,漫天飞舞着,沙也迷了眼。等贵人再睁开眼睛,看见广玉兰树上挂了多个肮脏的白色塑料袋。贵人手不够长取不下这些东西,去找物业借长长的鸡毛掸子。天光更弱了,从远处看水泵房,更像城堡。而广玉兰树上的白色塑料袋,就像广玉兰开的花了。这么一点距离就可以产生幻觉,隔了许多年的距离,以前过过的日子是不是真实地有过呢。

那个城堡生活过一个年青的贵人和他同样年轻的女人。贵人是在儿子读初中那一年接女人来的。女人身有残疾,瘸得厉害,但有一张晒不黑的脸。贵人在医院是杂工,却是女人实实在在的贵人。女人的临时工作是守自行车。骑自行车的多半是医院上班的人,他们总是早上到菜市场买了菜,驮着来上班。女人对她们微笑,她们视而不见,匆匆来去。女人无事时,帮她们把自行车擦干净了,车主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天经地义,并不多对女人说一句话。女人很孤独,对贵人说:“还不如乡下好,走出去,能找着一个说话的。”贵人说:“眼里那么多物,非要对人说。”女人不懂贵人说的话,正如贵人天天守着房前的树子看,喃喃自语。女人不明白,一棵树有什么好看头。贵人说:“你看那树叶,皮实油润,像人的皮肤,想去摸一摸。你看那花,多像一个婴儿,等着你去爱护。”女人说树就是树呗,想到还留在老家读书的儿子,说儿子初中快毕业了,让贵人去看看。

贵人请人给他照了一张像,是他和女人在广玉兰树下的合影。贵人在校门口等儿子,儿子和一帮同学飞奔而出。贵人叫着儿子,儿子顿了片刻,兴奋奔向贵人。对贵人说,他要考中师。贵人抚摸儿子的头,儿子已经和他一样高了,贵人说儿子就应该比老子有出息。贵人请儿子和他同学吃饭,同学叫贵人医生叔叔。贵人狐疑看儿子一眼,儿子给他眨眼睛,贵人明白了,儿子在同学中吹的他是医生,杂工怎么好示人呢。贵人想起庆德,庆德说话时,手指总是做成一把枪的样子。贵人在桌下比划了一下,也把手指做成枪的样子,和儿子的同学说话。儿子很高调,让同学放开点菜,那顿饭吃了贵人一个月的工资。

贵人离开时,对儿子说,本来要给他伙食费的,只有回家再想办法了。儿子冷了脸,说“我不明白,你在医院干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干成医生。”

贵人呆呆站着,儿子是嫌他的。他的照片没给儿子。

贵人悻悻回到医院,正是下班的时候,他去看女人。女人打探儿子的一切,贵人只说儿子长大了。女人问儿子问起她没,看了她照片,说了啥。贵人没说话。这时有个女医生,高声问:“咦,我买的青豆呢。”

女人赶紧拎出青豆,说:“在这儿呢。”

医生说:“我买的是带壳的青豆。”

女人说:“你工作忙,而我闲得慌,帮你剥了。”

医生看一眼贵人,说:“关键是,我请你了吗?”

女人说:“就一点小事,帮个忙而已。”

医生冷冷地说:“这个送给你们了。”

医生推着车走了,女人提着青豆去追,女人的腿有疾,赶不上医生。贵人把女人拉着了,说:“她不会要了。”

女人问:“为啥?”

贵人一字一句地说:“嫌。人家嫌我们手不干净。”

女人说:“我专门洗了手的。”

贵人没了耐心,调高了嗓门,骂:“蠢婆娘!”

女人闭了嘴,从此后看车,也不对人笑了,在家也日渐忧郁。那条坏腿,上下间隔很稀且是漏空的楼梯,越来越难了。

广玉兰开败的时候,女人站在小小的窗口望花的时间比贵人更多了。女人对贵人说:“这花像破棉絮。”

两个脑袋就挤在一起看花。花是蔫了,耷在依然油润厚实的叶子间,是那么丑恶。贵人想花有魂吗,现在这失了水分,没了形的植株殘瓣,是原来开得像初婚的女人的花吗?它怎能受得起那花的香魂,眼前这东西丑到让人厌恶。贵人忽然想到人,想到那些剩最后一口气离世的人,败到恐怖,是妻子丈夫吗,妻子丈夫应该是多鲜活的带有情欲的称呼,怎么能和那样一堆毫无生气的肉连在一起。贵人说:“诅人暴死实质上是一种祝福,人毕竟是鲜活着,突然没了,悲是悲了,想起来倒还能记起形的。”

女人说:“我倒愿意什么都不知道就走了,这活着挺没劲的。”

贵人骂:“说屁话,再怎么着好死也不如赖活。”

女人说:“你才怪呢,我不是顺着你的话说么。”

贵人说:“我就恨你这点,你不欠谁的,干嘛老是要顺着别人说,你自己没想法么。”

女人擦了擦眼,说:“我生就一个残废,总是欠了人的。你能娶我,我更欠了你。我想双腿站得直直地走路,可能吗?我想和那些体面的医生一样,有个好工作,可能吗?我敢有什么想法。”

贵人说:“站在什么样的山唱什么样的歌。你不想想,那些一直在山里的乡亲,他们连城里都没见过呢。”

女人说:“见过又怎么样,多些悲观罢了。连儿子都觉得我們给他丢脸。”

贵人说:“都是你惯的。我下次就要告诉他同学,我是个杂工。”

女人说:“他不就是想在同学面前挣些面子么。你别给儿子计较,等他长大了,就懂事了。”

贵人叹息了一声,说:“遇到你了。”

女人也叹息一声,但是没说话。正好庆德的女人在楼下喊,说她家买了新沙发,让贵人帮忙搬搬。

贵人对女人笑了一下,说:“你看,别人也有求我的时候。”

女人白了他一眼,继续看残花。

贵人去庆德楼下,庆德正和三个蹬三轮的讲价,三轮车夫说,没想到沙发这么大,要加价才行。庆德说讲好的,无论做什么都要讲信用。贵人对车夫说:“横竖是上几趟五楼,力气花了又会来。”车夫们懒懒的,倒是贵人下了大力。搬完沙发,贵人帮庆德摆好后,说:“好气派。”正要落座,庆德赶紧拖了贵人,说:“坐坐这个,舒适不。”贵人在一张旧的皮纹尚好的椅子上坐下了,说好,好。庆德说:“送给你。”

自尊的伤害到底敌不过一把椅子,旧是旧了,但因有皮绷着,显得贵气,关键是软的,女人坐了也不会说屁股痛了。贵人道了谢,喜滋滋地回到家,在楼下就开始叫女人。

女人没有声音。

贵人说:“死哪去了。”

忽起一阵大风,把广玉兰败了的花瓣纷纷吹落。贵人把椅子放在广玉兰树下,坐在椅子上伸展双脚,看残花落尽。他心底生了悲哀,想到自己的残戝,在庆德的眼里也如这残花一样。贵人把残花拢在一起,倒入垃圾箱吧又觉不忍,毕竟花开的时候,他的眼光抚摸过每一瓣。贵人想到林黛玉葬花的戏剧,也就想玩一回雅,叫女人也学学葬花。他又叫女人。女人还是没有声音。

楼上的灯亮着,女人如果出去,必是关灯的。

贵人又叫了一声。

女人没有声音。

贵人气匆匆推开门,看见女人倒在楼梯下,已经没了气息。脚旁有一个塑料盆子,贵人的一件背心散在另一处。

贵人没有哭,女人的身子还是软的,贵人把她的脚并在一起,活着时,两只脚没法并拢,死后倒是靠齐了。只是脸白得像纸。贵人想起初婚时,女人的脸也白,贵人曾用初夜的血,在女人的额上点了一颗朱砂,脸生动如桃花了。贵人在女人身边坐了很久,咬破自己的手指,在女人眉心点了一颗朱砂,女人的脸越发白得触目惊心。贵人把广玉兰的残花在女人身旁烧了,说每一年我都会把花烧给你,在另一世,愿你做个花一样的女人,嫁一个真正的贵人。

贵人站在远处看广玉兰,走了许多年的女人,在记忆里又活了一回。木森被他女人黄姐牵着,走过他身旁。贵人叫了一声木院长,木森好像不认识他。黄姐说,老木刚吃了药。

贵人点了点头。

黄姐问:“你在这儿看什么呢?”

贵人说:“广玉兰开花了。”

黄姐说:“你别也糊涂了。那树死了一年了。”

贵人指给黄姐看:“你看树上,白的。”

黄姐揉揉眼,说:“真的,那树开花了,撞鬼了,返魂了。”

贵人没说是白色塑料。贵人狡猾地说:“广玉兰是有灵的。”

贵人回到楼上,极轻地揭起白色的塑料薄膜。广玉兰又干净了,像挂满枯叶蝶。

3

广玉兰显灵,是黄姐传出去的。大家不信,只当是笑话。只是心里搁了阴影,有意无意总会瞥一眼,跟着出来一个念头,广玉兰是死的。可到了晚上,就会有人眼花,说又看见开花了。更邪的是深夜回家的人说,广玉兰树下有好多人走来走去。贵人暗笑,世间的事好多都是讹诈,广玉兰竟然成了神树。

最喜欢神树的是木森,每天黄昏,他都要到广玉兰树下,和贵人说话。贵人发现说着说着,木森总会提到庆德,再细想了去,木森是倒着活的。

贵人把这个话带给黄姐时,黄姐说,都是广玉兰惹的祸。那树实在不吉利。黄姐不让木森去广玉兰树下。木森在家,还知道活在当下,虽然头脑很木,行动也迟缓,常常对着电视机傻笑。但是黄姐说他的魂在。有天新加坡的儿子打电话来,黄姐听到木森说:“好久回来一趟,活着时见你一面。”

儿子没有回来,想的是还有好多时光。

木森知道没有多少时光了,他对黄姐说,这儿子出息了,挺自豪的事,可是他是谁的儿子呢,新加坡的?

木森在家的话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儿子打电话来,他也不接了。

黄姐主动把木森带到广玉兰树下,木森看着广玉兰,眼神慢慢有了神彩,偶尔和贵人说说话。黄姐不明白广玉兰在木森心中有什么样的情结,但她相信广玉兰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每天黄昏,黄姐都带着木森来到贵人的楼下,黄姐喊一声贵人。贵人下楼来,他们一块站在广玉兰树下聊聊天,木森的儿子在新加坡,贵人的儿子在西昌,都是在别处的生活,对父母而言,一样的远,仿佛都是不可靠的。唯一念想的是存在手机的照片,说起来就感叹,人的一生,到底是什么才是陪着到底的呢。贵人说广玉兰。黄姐就会问:“贵人,这树还活着吗?”

贵人抬头望望,说:“得了病”

木森说:“树心还活着。”

树心,贵人很喜欢木森这句话,恭维说毕竟是院长,这话说得太高明了。

木森说:“找庆德给树看看。”

贵人看了一眼黄姐,黄姐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聊。

木森看着黄姐走远,说:“女人就是麻烦。”

贵人不知道木森活在哪个时段,只是点头。

木森突然说:“我要看你的红玛瑙。”

贵人的脸腾地发烧。红玛瑙是木森给的名字,贵人不知道红玛瑙,他觉得那些种子就是女人眉心的朱砂字,但这个秘密,只是他和女人的。

木森推了贵人一下,说走吧。

贵人只得往楼上走,木森在后面紧跟着。

贵人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描了牡丹与月亮的盒子。

“花好月圆。装月饼的。”木森抚摸盒子上烫金字体。

“你送的。”贵人说。

“庆德送的。”木森说。

“过了中秋,你把它送来了,月饼还能吃,贵气的是这盒子。”

木森并不打开盒子,只是把手伸进去,揉捏了一阵,说:“花好月圆,花好月圆,哈哈,花好月圆!”

贵人脸上挂不住了。

木森说:“再来一次。”

贵人说:“木森,我日你先人!”

木森笑,干脆躺在贵人的床上,抓出一把种子放在胸口上,再抓出一把放在肚脐上。木森开始拔拉那些颗粒。

贵人不敢看木森的脸,退出去,留下木森与那些玛瑙一样的种子。

贵人站在广玉兰树下,风吹着干枯的树叶,他听到轻微的摩擦声,好似一声低笑。暮色让叶子又生动起来,像是十五年前的那个黄昏,油润、丰盈,像一张张女人的脸。贵人的脸在暗地里又一阵发烧,他尖起耳朵,听楼上木森的声音,楼上的声音含混。

十五年的时光忽然就抽去了长度,贴在一起。女人死了三个月的一个夜晚,贵人先是趴在窗口,数叶子,其实他已经数不清广玉兰的叶子了,他们越来越稠密。贵人只是像很多失眠的人一样,数着数字进入睡眠,但是那一晚,月光很亮,照在广玉兰油浸浸的叶子上,像有倒影,模模糊糊的像咧嘴而笑的女人。贵人眼光落在叶片上,思维到了叶片后,女人就立体起来,像赵二,哈哈地笑着。想到赵二,就想到那一潭水,想到广玉兰少年时单薄的样子。数得清的叶片,烂熟于胸的枝条。贵人在墙上画了一竖,加上两根枝条,然后躺下来看,看得广玉兰枝繁叶茂了。再种一颗广玉兰。贵人想到收集的种子,他倒出来,不多,他一颗一颗拿了它们看,第一次发现这种子像宝石。他放一颗在自己额头上,再放一颗在胸口上,后来他把种子放在全身,怜惜变成兴奋,他揉搓它们,恍若看到叶片上都是赵二的笑脸。贵人必是放肆的了,他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全身痉挛,眼前不是赵二了,赵二就是个俗物,他看到了广玉兰的花苞,硕大无比的花苞,可以装下他的花苞,带着他上升的花苞……贵人酣畅淋漓之后,才看到木森,表情怪异地站在门口。

贵人一下坐起来。

木森骂狗日的贵人。语气却是大人看到孩子玩皮又气愤又欣赏的语气。木森的嘴里哈出酒气,说他无意探贵人的秘密,只是应该有什么故意安排他看到这一幕。一定有什么东西,木森躬下身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广玉兰,说没开花,但是他的确在拐角的时候,看到了花,还闻到花香。

那一晚,贵人打开一瓶藏了许多年的文君酒,和木森对饮。贵人没什么话,一直是木森说。木森说:“赵二的男人找我了。说逮住你光着身子在她家里。”

贵人说:“他不该这样想,我是谁啊,杂工。”

木森說:“杂工又怎么啦,我们在大人物的眼里,还不如你这个杂工,都是命贱的小人物。赵二,一个没心眼的女人,眼里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差别。”

贵人说:“赵二倒是从来都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待。”

“到底怎么回事,你把她那个了。”木森笑得猥琐

贵人坚决摇头。

木森说说说看。贵人喝了一口酒,说他认识赵二的时候,赵二用农村常用的蓝布单背着儿子上班。有天她要出去办事,就把儿子给我,让我给他背上。我背着她的儿子修剪树枝。别人开玩笑说,儿子像我。赵二也不生气说, 那就拜我做干爹。可他老公生气了,不准我再背他的儿子。赵二和他吵,他老公说拜什么人不成,拜个杂工,儿子将来都没面子。赵二说杂工怎么啦,我父母想当杂工还当不了,你讨这样的老婆是不是也特没面子。赵二老公把我当敌人一样,更让别人开玩笑。我住的地方与赵二住的通走廊房相邻,都在潭边,但是要走到她家去,必须绕潭一圈。赵二常常站在潭边,把她做的菜从一个竹杆挂着的篮子里递给我。其他人笑,赵二就说,你们家的下水道堵了就想起贵人,平时吃好吃的就想不起。我也念赵二的好,她家什么重体力活,我都替她做了。你没填水潭的时候,赵二和那些住在通走廊上的医生护士真是快乐,她们早上就嘻嘻哈哈地在水边吃早饭,然后喂水潭里的鱼。她们高声地叫赵二家的贵人,说家里水笼头坏了,灯泡环了,窗子要重新上漆,要换个门锁,总之什么事她们都会想到我。我觉得美着呢,被人需要。这个时候赵二的笑声最响,她咧着大嘴笑,说贵人就是赵二家的怎么着。因为彼此清白,赵二才敢如此大声说话。她老公也听习惯了,也没说什么。我女人来了,赵二还和她老公一起把她不穿的衣服送了来。前天赵二家的下水道堵了,我去给她疏通,水溅了一身,她找了他老公的衣服要我换上。我没换,赵二嘴里骂着,三下两下把我的湿衣服脱了,恰好他老公回来了。

木森说:“哈哈,怕是她有这种想法了。”

贵人说:“不,如果这医院我还有一个朋友,应该就是赵二吧。虽然她是个碎嘴。”

木森说:“妈的,我就不是你朋友。”

贵人说:“你,我敢吗?”

木森说了很多,贵人只记着了一句,说他干净。

为着这句干净,贵人暗地里把木森当了朋友。他喜欢这种地下党一样的感觉,在这个医院,他是杂工,但是院长木森是他朋友。许多年后的今天,贵人仍然不明白是什么指引木森到这栋房子来。他在生命很奇妙的那一瞬间,看到广玉兰的花苞,而木森说他看到了花,还闻到了香。花在哪?在这儿。在树上。花来过,又去了。又来又去。许多个季节了,难道花没去,只是在肉眼看不见的波长中,在着。就像赵二,她调到别的城市,虽然看不见她,但是她在另一处在着。贵人仰望广玉兰,望得眼睛潮湿。

一个女人站在十米之处,颤声问,哪个?

贵人不言,只是后退了一步。女人嘀咕一声,神经。然后在广玉兰树下点燃三支香,草草地作了一个辑,轻声说了句什么,就走了。贵人发现还有一支香是熄的,点燃了,烟雾袅袅,梳过树叶,贵人抬头看,看见木森的眼睛挂在窗口,亮睁睁的。贵人朝木森笑了一下,木森下楼的样子像个年轻人,最后一步,一下跨了两个楼梯。

木森看一眼还在燃的香,说:“贵人,我走了,你也在这树下给我上炷香,从这儿走,好。”

黄姐散步回来,带着木森回去,短短的路程,木森好像走了许多年。

木森迷恋上那些广玉兰的种子,他唤它们红玛瑙。或者说他更喜欢回到过去的时光,每到黄昏来临,他总会想起红玛瑙。从他家到广玉兰的距离,是从老迈到年轻的距离,他精神亢奋地回去,更加衰败地回到当下。

4

黄姐不再避讳木森老年痴呆,见人都说,夸大木森遗忘的细节,很多人都知道木森得了老年痴呆。贵人替木森着急,想庆德还在的话,会不会医治这种疑难病。听黄姐当笑话一样地对待木森的病,贵人有些难过。

木森在家难说一句话,坐着等待时光溜走。

儿子打电话回来,黄姐让他说话,木森摇头。黄姐对儿子诉苦,说受够了。儿子让她找保姆。黄姐想到贵人,更加纵容木森去找贵人。而出现在广玉兰树下的木森,却不像黄姐说的样子,木森倒背着双手,目光威严。他说广玉兰开花了,人们竟然说是的,开花了。木森鼻子里哼一声,满是鄙夷。人们不知是该同情木森,还是同情自己在权力之下的奴性思维。

人们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木森,也观察广玉兰。也许是对权力的膜拜,也许是对未知的恐惧,人们竟然觉得木森没病,病的是他们自己,广玉兰没死,死的也是他们自己。

广玉兰让某种天经地义的秩序发生混乱。

黄昏的时候,一些人来到广玉兰树下,她们怎么看,广玉兰也只是一棵很普通的树,而且还枯了。可木森说树心活着,明年春天就活了。人们不相信木森的话,但是出于某种看不见的威严,在心里也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本来是偏隅,因为木森和广玉兰,贵人的楼下成了大家晚饭后的去处。黄姐伙同一些人在广玉兰树下跳起广场舞。

贵人看见广玉兰的叶子一片一片纷纷落下来,想广玉兰可能真死了。对黄姐说:“你们别在这儿跳了。”

黄姐说:“鬼气森森的。你以为我们想这儿跳,还不是为了老木,他喜欢这儿。”

贵人说:“那些死了的人都从这儿走,也经常回。”

黄姐说:“你骗谁,我们就要在这儿跳,请他们回。对了,以毒攻毒,我学了僵尸舞,看谁吓着谁。”

七八个女人围成一个圈子,像僵尸一样向前跳着。

木森拔了电源,大声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黄姐径直走到木森面前,鼻尖几乎对着鼻尖,咬牙叫声:瘟木头。

站得直直的木森顿时萎了。其他正跳在兴头上的女人,忽然明白瘟木头与木森是有距离的,木森已经不是院长,就是个退休的瘟老头,凭什么还颐指气使。

“你骂我是开了膛的猪,记得不?”

“每次从你旁边过,我都害怕,对你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你太高高在上了。”

“你说过要给我个主任当当,收了我钱,没兑现,记得不?”

“我侄子的药想进医院,又是请你吃、请你唱,你却让别人的进来了,记得不?”

“装修门诊大楼,我表弟给你15%的回扣,還给你送了个小姐,记得不?”

“听说你和贵人那个,那个是真的吗?”

女人们唾沫横飞。

木森的脑袋低下去。

黄姐回过神来,说:“什么乱开八糟的,她们和你开玩笑呢,老木。老木不是院长了,还是同事嘛,姐妹们不是那种在台上媚结,下台后就冷脸的小人, 姐妹们是有修养的,还有学佛的,心慈悲着,何况老木已经是病人,对不,老姐妹们。”

女人们的转场特别快,纷纷说,给木院长开玩笑呢,木院长儒雅又有学识。我们都很尊敬他的。

恭维的话又一箩一箩地出来,瘟木头又成了木院长。

木森把插头重新插上,女人们又开始跳舞,如僵尸,毫无美感向前移动,分不清谁是谁。也许本来就没有区分,她们现在是没心的。

贵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自己高了,明白了木森原来说他干净的话,人世间的事在短短的几分钟就上演完了。本来想为自己与木森的关系说个清楚,发现已经没有必要了,真实发生的也不一定是事实的真相,没有发生的说不定才是真相。

“一群猪一样的蠢女人”木森倒背着双手,悄悄对贵人说。

贵人看看黄姐,又看看木森,知道他们活在不同的时空。贵人赶紧对黄姐说,他和木院长出去走走。

黄姐并没停下跳舞,只说看着点。

贵人走在木森后面一步,木森很满意贵人保持的距离。别人看木森和贵人在一起散步,先是诧异,后来招呼了,木森嗯哈作答。招呼的人多了,木森越来越紧张,落后贵人一步走在后面。在地铁广场,有几百人围成一圈跳僵尸舞,木森问贵人,她们是谁啊?她们从哪里来?

贵人说不知道。

木森胆怯地牵了贵人的衣角,紧张地说:“贵人,我是不是病了?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贵人看见木森的眼睛里是一种深深的恐慌。

贵人牵了木森的手,说我也不认识。

木森不信任地看着贵人。他们在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一只狗走过来,趴在木森脚下,望着他。木森踢了狗一脚,狗汪汪两声站起来,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趴着。木森容了狗,眼光渐渐活泛了,叫了一声:“佐罗”。

狗的眼也活泛了,伸出舌头舔木森的裤腿。

佐罗!佐罗!木森的声音欢快起来。

佐罗是木森曾经养过的一只狗,高大英武,而这一只却是像猫一样的小狗,土黄色的毛脏兮兮的,奇的是尾巴上一团毛白得像雪。木森抚摸小狗,狗的尾巴甩得更欢了。贵人拉木森,说冷了,回家吧。木森往回走,小狗跟着,贵人也觉得奇,四下望望,没见着主人。木森嘴里叫着佐罗,小狗一直跟着木森。木森很高兴,但是贵人看着小狗尾巴上的白毛,眼里有一丝恐慌,对木森说,狗的主人在后面呢。贵人故意带着木森进了商场。狗是不能进商场的。贵人拉着木森转了好大一圈,买了一袋盐出来,没走多远,狗又跟了上来。

木森用佐罗这个名字,把一只陌生的狗,唤回广玉兰树下。狗兴奋地绕着树跑,跳舞的女人围拢来,都说捡到狗是好事,说不定木院长的病会好了。

黄姐欢喜,只是对狗毛过敏。狗既然会带来好运,她也舍不得给了别人,让贵人替木森养着。贵人忌讳狗尾巴上的白毛,说没时间照看狗。

木森很清醒地说他来照看。

贵人想说这狗不吉利,话到嘴边又咽下了。那是一个梦见女人的夜晚,贵人趴在窗边看树,女人在床上说她死了就变成一棵树,让贵人天天看。贵人转身看她,女人在床上成了一棵树的样子。贵人醒来,觉得梦挺稀奇,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看树。这时候有两个女人走到树下,一个说,你捡回那只狗,我就说要出事,你还不信,那狗尾巴上明明戴著一朵白花。另一个说,狗是来替爸戴孝的。从此后贵人看到狗,眼光总是先落到狗的尾巴上。

跟着木森回来的狗,又替谁戴孝呢。也许不是狗带来什么坏运,命运早就那样了,只不过狗来通知我们,什么将要发生。

贵人替木森养着佐罗,木森每天来看。所谓看,只是让狗围着广玉兰狂欢,也不知树下什么东西,狗总是很兴奋地嗅来嗅去,甚至朝树发泄曽欲。每每如此,木森总会笑骂,狗日的和贵人一样爱好。偶尔木森的兴致被狗的狂劲撩拔,起用贵人的红玛瑙,让自己也乐了。

日子好像只是重复着无聊的时光,实际上冬天很快近了尾声,一场小雪,广玉兰的叶子全落了。

广玉兰死了。贵人看着没有树叶的树,觉得那些枝桠在说话。贵人为广玉兰点了三只香,然后封存了广玉兰的种子,那些要命的红朱砂。他请木森喝酒,说佐罗是来替广玉兰戴孝的,然后讲那个夜晚听来的故事。木森喝红了脸,说:“贵人,你信不信,广玉兰没死,还等着送我上路呢。”

贵人说:“如果佐罗是来戴孝的,为广玉兰总比为你好,木森,老木,我们再活吧。”

木森说:“再活,还有龟儿子庆德,一起活。”

贵人配合说敢情,庆德是名医啊。贵人忽然明白,也许木森并不真是老年痴呆,只是老了能倒着活,真有福呢。

木森说:“贵人你记着,你是我,惟一的,惟一的好朋友。”

贵人苦笑,在倒回的时光里,贵人真是木院长的好朋友吗?但贵人愿意和木森一起在这个时候倒回去,讲诉广玉兰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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