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

张长菊

秦老发是个鞋匠，多年来一直租住在城郊的棚户区里。房子破破烂烂，就一间，乱糟糟地堆满了锅碗瓢盆和修鞋工具。最里面，靠墙支着一张单人床。平时，秦老发睡上面，大黄睡床下。

大黄是条笨狗，老得四十多颗狗牙都掉落了大半。就在昨晚，这老伙计不知从哪儿叼回根白森森的猪骨，想嗑断吸髓，哪知“咔嚓”一口，把僅剩的两颗臼齿给掰掉了。看它疼得直转圈，秦老发骂声馋鬼，起身就要去胡同口买二两肉，这时，房东郑顺打着哈哈跨进了门：“老秦头，有酒没？我买了熏鸡骨架，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秦老发和郑顺这对房东房客相处得还行，算酒友，常扎堆喝两口。秦老发伸手抢过鸡骨架一掰两断，接着将其中一块大的扔给了大黄：“它也有日子没沾油水了，今儿就让它开开荤吧。”

“它只是条狗，又老又笨，早该杀了吃肉了。”房东郑顺嘟囔道。

“闭嘴。”秦老发指着满屋的破旧物件转了话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把这些东西都卖了？”

“为啥要卖？你不干了？”郑顺颇感惊讶。秦老发叹口气，说：“在外面晃悠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家了。”

秦老发的老家在磨盘岭，是个偏僻穷困的小山村。而且，早就听他说过，他爹娘去世早，又没兄弟姐妹，曾成过家，但媳妇后来跟人跑了。从那以后，他就进了城，以修鞋为生。如今，咋又想回去了？不等郑顺追问，就见秦老发冲着大黄使劲干咳一声。

嘿，大黄还真会听动静，叼着鸡骨架走出了门。

“郑顺，还有件事得麻烦你。上点心，给它找个好下家。”秦老发压低声音说。

它，指的是大黄。郑顺回得嘎嘣脆：“给我吧，一百块钱，咋样？”

“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卖。”秦老发白了郑顺一眼，哼道。

第二天午后，郑顺开着辆稀里哗啦快散架的三轮车来找秦老发，说给大黄找到了一个好主儿，这就拉过去。秦老发一听，堵在门口像盘查可疑人员似的好一通刨根问底：“男的女的？多大岁数？干啥的？家里人有没有患狗毛过敏症的？”郑顺被问烦了，咋呼道：“你这是给狗找老伴吧？人家姓张，叫大彪子，爱狗志愿者，咋样？”

喊声未落，大黄已慢腾腾挤出了门缝。它似乎预感到自己要被送走，回头瞅了眼它的破窝后，竟费劲地跳上了三轮车。秦老发看得心尖儿一哆嗦，忙扭转了头：“开车。”

“突突突”，郑顺启动车子，直奔城南。路上，他扯着大嗓门喊，这大彪子在爱狗志愿者中非常有名，曾干过几桩了不起的大事。有一回，听说有辆满载被遗弃宠物的卡车要去屠宰场，大彪子率先赶了去，四仰八叉往路中间一躺，跟司机较上了劲：这些猫狗，我救定了。想走？行，请从我身上轧过去！

“少扯没用的，大彪子他们解救的小动物，最后会咋处理？”秦老发问。

这个问题，等三轮车一拐进大彪子开的小动物养护中心，就有了答案——

“当然是有病的治病，没病的送养。猫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嘛，咱绝不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儿。”大彪子拍着胸口说罢，带秦老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几乎全是被领养的宠物和主人的亲昵合影。唯一没猫没狗有人的一张，恰是郑顺所讲的情形：大彪子伸展四肢，呈大字形躺道拦车的壮举。

看了一圈儿，秦老发从钱包里掏出了二百块钱：“彪子兄弟，你多费心，一定要给大黄找个好人家。”

“事儿我办，可这钱绝对不能收。我们救助小动物，全凭一颗心，爱心。”大彪子边说边推辞。

“我捡到它时，它还不到一巴掌大，到现在已跟了我十二年。它非常懂事，真的，这些年，我出摊，它就在摊旁趴着，哪儿都不去；我收摊，它就帮我拉车。不说了不说了，我走了。”

秦老发边说边将钱往大彪子怀里一塞，掉头就走。他怕再说下去，会老泪纵横，会改变主意。就在跨出养护中心大门的当口，郑顺跟了过来：“咋了？心难受？我跟你说，畜生就是畜生——”

“它不是畜生，它是我的老伙计！”秦老发突然翻脸，硬邦邦回道。他能感觉得到，此时的大黄就藏在某个角落里看着他呢。眼里，可能还含着泪珠儿。它不露面，是不想让他心里难受。因为，昨夜，他摩挲着它，叨叨了一遍又一遍：叶落归根，我要回老家磨盘岭了。我打听过，车上不让带狗。就算让带，我也不想带你走。你放心，我会给你都安排好的。从明儿个起，你就忘了我吧，就当咱俩谁也没见过谁……

去磨盘岭的客车，每天早晨发一班。当日傍晚，秦老发叫来收破烂的，把杂七杂八的物件估堆卖了个精光，接着拿出最后一瓶老白干，就着咸菜条开喝。酒杯都卖了，那就嘴对嘴地吹。半瓶下肚，秦老发红着眼圈说：“老伙计，知道我为啥要回老家吗？我想我爹娘了，想守着他们的坟头多陪他们几天。啥？为啥不带你？不能带啊，你忘了，前些日子我觉得身子不舒服，就去了趟医院。大夫说，我得了淋巴瘤，话外之意是没救了，保守治疗吧。我不信，还和他吵，说不痛不痒不头晕，咋会是癌？可不管我信不信，病在那儿放着呢。我要带你回去，我没了，乡亲们帮着往火葬场一送，一烧，一埋，我这辈子算利索了，你咋办？”

磨磨叨叨中，敲门声响了。秦老发擦擦眼圈踉跄过去，一推开门，登时惊愕得酒瓶子落了地。

站在门外的，居然是大黄。大黄的头上血污斑斑，瘪瘪的狗嘴里，还叼着一只钱包！那钱包，正是秦老发的。秦老发很快想到，在小动物养护中心，他掏钱给大彪子，钱包在推搡中落到了地上。

就在十几分钟前，房东郑顺去找大彪子要钱，卖狗钱，还有秦老发给他的那两百块，至少一人一半。没错，这大彪子并非善类，被他解救的宠物猫狗，送养出去的只是极少的一部分，装样子的，绝大多数都被他卖进了餐馆狗肉馆。甚至为了掩人耳目，他还雇人做戏，这边领养那边卖，其中就有郑顺。郑顺进了屋，无意中一扫，瞄见了躺在桌腿旁的秦老发的钱包。这下，两人皆见钱眼开，都想据为己有。哪承想，大黄不知怎么鼓捣开笼门也扑进了屋，先咬伤了郑顺的脚踝，又抓伤了大彪子的胳膊。大彪子恼羞成怒，抄过玻璃烟缸砸向了大黄的脑门。大黄被打得侧歪欲倒，可还是强撑着叼起钱包，夺门而出。

片刻工夫，郑顺瘸着腿，大彪子捂着伤臂也追了来。“老秦头，这狗东西把我俩都咬了！”郑顺忿忿地叫嚷，“它肯定是疯了！疯狗一条。老子要宰了它！”

咒骂声中，只见大黄吃力地抬起嘴，把钱包放进秦老发手里，又拱拱他的手背，这才晃晃尾巴蹒跚转身，走向郑顺。秦老发看得眼窝一热，忙把它紧抱在了怀里：“你们打了它，你们才是疯狗。滚！”

第二天一早，秦老发去了客运站，但没上车。他带着大黄，在大彪子的小动物养护中心蹲起了坑。

两天后，等他拍下大彪子和狗肉馆老板讨价还价的照片，并发给报纸后，才踏上了回磨盘岭的路。笨狗大黄愈发老态，晃悠悠地跟在他屁股后。既然司机不让狗上车，那就走着回家。在回到磨盘岭的第二天，秦老发病发去世。老伙计大黄趴在坟前，不吃不喝地守了两天，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