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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屎蛋”

2017-04-04乌耕

祝你幸福·知心 2017年1期
关键词:尿素同学

乌耕

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料子裤。前日本,后尿素,裤裆里夹着百分数。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有社员的。

在一篇回忆文章中,杂有这样一段顺口溜,没读完我就笑了。作者回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四干会”的情形,文字质朴而生动。

草野间有高人,你不服不行。

要理解这段顺口溜,不是过来人,没有背景交代是很难的。

先说说“料子裤”。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吃饭要粮票,穿衣要布票,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在彼时的农村,衣服的颜色非黑即蓝,没穿过补丁衣服的人是没有的。所谓料子裤,自然不是棉布,多泛指化纤类的面料,因为它更挺括有型,当然也非常稀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继中美关系正常化后,中日关系开始正常化,于是日本尿素陆续进入中国。那时,每个县都有化肥厂,但大多只能生产液态的氨水,日本的固体尿素不仅质量好,其尼龙包装袋也光滑而结实,于是用它改装裤子,就成为一种时尚。当然,料子裤有很多种,比如华贵的毛呢,用尿素包装袋改造的料子裤,只能算是叨陪末座。

再说说“四干会”。

在我记忆中,每年春节过后,县里都要开“三干会”或“四干会”,以动员春耕生产。三干会是开到大队一级,四干會则开到小队长。试想,一个县有多少小队长?所以四干会的规模是相当可观的。因为尿素袋比较紧缺,于是四干会上穿“料子裤”的人很多,说大干部也穿它未免夸张,但一般社员确实可望而不可即。

我们知道,尼龙染色很难,所以即使做了认真的加工处理,原来包装上的商标还隐约可见,于是美丽的料子裤上,就有了影影绰绰的“前日本,后尿素”。尿素的含氮量是明码标注的,在改装后的料子裤上,它无一例外都位于裆部,于是就有了最逗的“裤裆里夹着百分数”。

由这段顺口溜,我不禁想到了一位初中同学:屎蛋。

屎蛋当然是外号,本名叫王兴保。为什么弄了这么个外号,就与肥料有关。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肥料的主角不是化肥,而是各种有机肥,包括人粪尿。我念小学时,每天上学都要捎带着拾鸡粪,它是学校日常开支的经济来源。那时,庄户人家都有两个尿罐,尿满了就挑到生产队的菜园并记账。当然,最重要的肥料来源是养猪,每年年终决算时,粮食的分配分三大块,所谓人分劳分肥分。人分即口粮,它是个基础定数;劳分则取决于劳力的多寡与出勤情况,原则自然是多劳者多得食;肥分就是你贡献了多少猪粪,比如我们家,因为没有壮劳力,就只能努力养猪。

我读初中时,青州正在修张庄水库,离我们学校有四五里地。水库工地上,全是青壮年劳力,排泄量很大,自然是个天然肥料库,于是到工地拾粪便成为一景。据说一旦有人蹲下,会涌上来几个人抢,甚至用粪叉子大打出手。王兴保经常去工地拾粪,并因此常常迟到,他走进教室时,会带进一股人粪尿的味道。那时的人,每个季节就一身衣服,一旦上身是很少换洗的,假如王兴保在工地上“战斗”过的话,他身上没有味道反倒不正常了。

当时正值“文革”,学校纪律松弛,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不过,王兴保几乎天天迟到,终于有一天,班主任老师调侃了他一句:王兴保,你简直成了时传祥啦!

时传祥是谁?我们摸不着头脑。下课后大家议论纷纷,班长说,时传祥是个掏粪的,全国劳动模范,曾经被刘少奇接见,已经被打倒了。

班长比我们大几岁,不仅成熟很多,而且特别关注时事政治。

“时”与“屎”谐音,于是王兴保便有了“屎蛋”的雅号。

王兴保很小就死了娘,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据说他爹不大正干,经常偷着做点小买卖,当时叫偷机倒把,如果出身不好是不敢干的。王兴保家三代雇农,又没有人检举,于是他爹的日子,远比一般社员滋润。但这个所谓的滋润,也仅止于他一人,比如可以喝个小酒之类,而王兴保永远都是一副破衣烂衫的样子。在我记忆中,王兴保的帽沿总有一半耷拉着,深秋时节,天已经很冷了,他还是一条带补丁的半裤。

王兴保的商业细胞,大约得自于父亲的遗传或者身教,据他说,他很小就自己编粪筐并拾粪。那时所有的生产队菜园,都收购各种粪便,人粪是最贵的。王兴保的劳动所得,都由他自己支配,所以积极性很高。他小学就会抽烟,而且从来不抽旱烟末。当时,青州卷烟厂生产的香烟中,最便宜的是“勤俭”牌,九分钱一包。再高一个档次的叫“金鱼”,一毛五一包。王兴保手头阔绰时,就抽“金鱼”,我们是邻村,放学回家的路上要共同走几里地,几个同学打打闹闹一起走,他经常分烟给大家抽,非常大方,你不抽是不行的。

不过,拾粪或者抽烟,还不是王兴保最娇艳的“花絮”。

教我们数学的是一位女老师,姓王,约三十岁,人生得又白又胖。在那个年代,胖人是很少的,所以王老师的丰腴非常扎眼。此外,王老师更大的特点是脾气好,在我印象中,在教我们的两年中,她不仅没发过一次火,甚至没批评过任何一位同学。

王兴保个子很矮,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且是居中的位置,也就是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上数学课的时候,王老师经常笑着嗔怪王兴保,多是些语焉不详的半截话,比如“哎呀王兴保!”当大家齐唰唰地看王兴保的时候,他端庄地坐在那儿,并无任何异常,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同样的情形重复过很多次后,我们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问王兴保,他笑而不语,故意做出一副很神秘的样子。

放学的路上,大家打趣王兴保,他大笑,笑得很有成就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到路边的庄稼地里撒尿时,王兴保有了一个新项目:表演撒尿,他能撒出很多花样。

那可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在海明威和王小波的小说中,曾出现过,但都是一笔带过,远没有王兴保撒尿来得有创意。

王兴保跟我同岁,都是13岁,在同学中年龄偏小。那时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有十七八岁,甚至已经订亲。我特别晚熟,直到高中才进入青春期,现在想来,王兴保比较早熟,对他的此类举动,我当时百思不得其解。阅世渐深,也读过几本书后,我才读懂了这位很有些另类的同学。

在“文革”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没有母亲,父亲又撒手不管,王兴保的生存非常接近原始的自然状态。他上有哥哥,下有妹妹,而哥哥与妹妹都没有上学。显然,如果父亲经常不着家的话,这位哥哥便扮演了“父兄”的角色,比如很小就要照顾弟弟妹妹并到生产队挣工分,如果失职的话,老爹回来他大约要挨揍的。妹妹则负责烧火做饭,洗洗涮涮,很小就学着做母亲了。王兴保夹在中间,既有大把的自由又无人拘管,于是他活成了一只悠然而率性的“野狗”。

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一位本村的同学来拜年,说到了王兴保。他说,王兴保一直没说上媳妇,就跟一位邻居乱搞,后来人家丈夫知道了,便跟王兴保打。俩人打来打去闹了好几年,也没决出胜负,有一回王兴保喝多了,捅了那个男人一刀。人倒是没死,但残废了,王兴保赔了很多钱并坐了两年牢。最后同学叹息道,唉,这个人,这一辈子算是交代了。

那个春节,因为王兴保而有些沉重,就像远处有一株美丽的菩提树,被人突然砍倒了。那些贫瘠而混沌的日子,那些像小兽一样快乐的时光,是人生最初也是最后的诗行。当你告别青涩,成熟地打量这个世界和人,并精明地零售或批发你的表情时,你会经常感到,这个世界很荒芜很无趣。

几次想去看看王兴保,但最终没有成行。不是没有勇气,而是没有底气,没有支付能力。他在流浪,我也在流浪,其实所有的人都在流浪,区别仅仅是流浪的原因与方向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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