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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国民党的党化教育

2017-04-03张太原

关键词:罗家伦清华胡适

张太原

§胡适研究§

胡适与国民党的党化教育

张太原

胡适一直是自由教育的信奉者和践行者,在北洋时期曾大显身手,独领风骚。1927年后,面对国民党强势推行的党化教育,胡适既公开不表认同,又在实际办学中进行了抵制。当时如其所为者,大有人在。实际上,在整个教育领域形成了自由教育势力与党化教育势力的较量。然而,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学校,双方博弈的结果却大相径庭。与胡适关系密切的三所大学中,中国公学最终被完全“党化”,北大和清华则在抵制“党化”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如此差异及各自的存易充分体现了政权轮替之后教育领域的变与不变。

胡适;国民党;自由教育;党化教育

胡适早在美国留学时,就把志业定在了教育领域。回国后,适逢其时,很快在北京大学“暴得大名”。那个时候,大学教育者的地位相当显赫,待遇高,社会地位高,讲话也有影响力,特别是还基本上掌握了教育领域的决策权。比如,1922年胡适拟订的《学制系统草案》,就为北洋政府以“大总统令”的名义颁行全国。一位来访的日本学者曾向胡适明确地表示,十分羡慕中国的大学教授所享有的权势和自由。胡适回答说,当政的军阀们并不是不想干涉教育,而是不懂教育,所以只好拱手把权力让给教育者自身了。

那时,教育者大都持“自由教育”的理念,即尊崇教育领域的自治权和自由研究的权利,并效仿西方,倡导解放人性,把谋求个人的自由视为教育的要务,提倡个人身心的自由发展。然而,国民党获得政权后,逐步推行“党化教育”。按任鸿隽的解释,就是由党“垄断教育”:“教育的事业,由党的机关或人才去主持,使他完全受党的指挥”,以此“把党的主义或主张,融合在教课中间,使他渐渐地浸灌到学生的脑经里去”。*任鸿隽:《党化教育是可能的吗》,《独立评论》第3号,1932年6月5日,第12-15页。在此情势之下,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教育者如何因应和调试,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国民党的党化教育之下,与胡适关系密切的中国公学、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遭际,尤具代表性。

一、执掌下的中国公学

胡适与国民党的关系颇为复杂。面对国民党的得势,他曾一度主动迎合,尤其在海外游历期间就像吃了一剂补药,其对国民党的赞誉就连他的密友丁文江也感到吃惊。事实上,胡适对国民党的称道多少带有想象的成分,或者故意用心良苦地来试图形塑国民党的走向。然而,国民党毕竟是国民党,似乎对胡适的用意毫无知觉,只是待胡适本人并不薄。比如,不久竟然默许胡适做了党治下的中国公学校长。*这就产生了两个有意思的现象:一是党化教育试图依靠自由教育者来推行;二是自由教育者试图继续在教育党化之中有所作为。

不过,向来自视为“国人导师”的胡适并不怎么领情,不但内心不认同党化教育,而且还公开批评“党义”。在《说难》一文中,他谈到“很困难的专门技术问题”时,顺便带着嘲讽的口气说这“不是口号标语能解决的,也不是熟读《三民主义》就能解决的”。*胡适:《说难》,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40页。其对党化教育的不满溢于言表。事实上,他与国民党的人权论争,在很大程度上针对的正是国民党灌输给学生的“党义”。在《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一文中,他明确要求“取消统一思想与党化教育的迷信”。*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新月》第2卷第6、7号合刊第1篇,1929年9月,第1-15页。当时上海六区党部要求惩办胡适的主要理由也正是其言论对党化教育的危害,“胡适身为校长,在青白旌旗之下,应如何自勉自奋,以期适合党化教育之精神。乃顽石不灵,点铁法术。既不能沐党义之化雨,而作三民主义之推进器,又不能闭户藏拙,以期无损于社会”,“此种人妖,竟见容于青天白日以党治国之宇下,而冒执教育界之牛耳,实予以党义迪启民智完成革命之危机”。*《本市六区执委会请惩办胡适之原呈》,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30年1月26日附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16-617页。既不能甘愿做党化之士卒,推波助澜,又不能无动于衷,默不作声,这颇能概括政权更替之后胡适等自由教育者的心态和措置。显然,党化教育者“见容”一时后,而变得有些受不住了。

更令国民党难以容忍的是,胡适不但公开反对党化教育,而且还在实际办学中予以抵制。罗尔纲回忆他当年就读中国公学时说:“进学校后,首先使我感到痛快的,是学校不挂国民党旗,星期一上午不上国民党纪念周。学校办公室前,树有许多木牌,给学生贴壁报用。那些壁报,有左派办的,有国民党员办的,有国家主义派办的,有无党无派办的。胡适一视同仁,准许学生各抒所见。”*颜振吾编:《胡适研究丛录》,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13页。可知胡适仍然秉持自由教育的办学理念。对于这种做法,即使蔡元培也曾表示不满,胡适日记记载:“欧元怀先生来看我,他说,蔡先生见中公学生代表时曾大发脾气,说,他到中公时,礼堂上既无党国旗,又无总理遗像,又不读遗嘱。此老健忘,他来时还在我任内,不读遗嘱是实,其余皆非也。党国旗本来挂在校中,我并不曾废去;中山是中公旧校董,故他的遗像与姚烈士张(邦杰)、梁(乔山)两先生同挂校中。”*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30年11月3日,第841页。

显然,胡适所说的“皆非”并不是他主动顺应党化所致,而他却振振有词,致信蔡元培反驳说:“先生责备中公不挂党国旗,不挂中山遗像,不读遗嘱等事。惟不读遗嘱是我之主张,余二事皆先生所亲见为非实者。”*胡适:《致蔡元培》,1930年11月17日,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520-521页。其实,“余二事”仅仅是形式,“读遗嘱”才是党化教育的实质性内容,而胡适却能自作“主张”。值得玩味的是,胡适既敢于不执行教育“党化”的标志性规定,又能策略性地理直气壮。整天在学校的学生罗尔纲尚不能发现“国民党旗”,走马观花来视察的蔡元培看不到,应该在情理之中,显然“党旗”被挂在不显眼的地方,至于中山遗像与校史人物一同陈列,也并非党化教育下的布置。*蔡元培视察学校,没有当面提出对执行“党化教育”不力的不满,而是后来才驾怒于他人,足见胡适个人的影响力,同时也反映了国民党的“党化教育”确实存在着可以变通的空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然而,有些时候他也不得不应付一下。1928年6月,大学院通令“全国公私立各大学举行三民主义考试”,“合行令仰该校校长遵办,并将该应受试验各级学生姓名于考试前五日详细造册呈报”。*《大学院通令》,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28年6月3日附剪报,第137页。在报纸上看到这一消息,还没有收到公文,胡适就“自己写了寄去”。*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28年6月3日,第137页。看来在党化教育之下,对于什么可以敷衍,什么必须执行,他自有分寸。“阳奉阴违”如果中性地用到当时的胡适身上,应该是比较适合的,当然这也充分体现了执政力量与社会力量的一种博弈,是分出高低,还是找到各安其事的一种平衡,不断地考验着具体的与事者。

较量一段时间后,尤其经过激烈的人权论争,胡适于公于私都不便再担任中国公学的校长,因此,他自找台阶于1930年1月12日辞去了该职。令国民党颇为难堪的是,推行党化不积极的中国公学,在教育方面的成绩却十分可观,“两年多的中公,无论从学生的数量上或思想上,都有很大的发展。无论何人,到于今不能不承认中公是中国较好的大学”。*中国公学校董会:《致胡适》,1930年5月1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4-15页。本来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的一所学校,经过胡适之手却变成了一所“中国较好的大学”,或许说明办教育确实需要一种相适合的教育理念的支撑。值得注意的是,胡适所推荐的继任者马君武,同样对党化教育置若罔闻,他在致胡适的信中谈道:“《中公学生》的言论,我向不干涉,就是学生上教育部的呈文,我也并未看过。党部教育部不应干涉大学教授言论,校长也不应该干涉学生的言论。”*马君武:《致胡适》,1931年1月16日,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6),第28页。只是马君武没有胡适那种看不见的权势,或许没有胡适那么幸运,如此做去不久即被“查办”,“行政院令教部:中国公学校长马君武,袒护反动,诬蔑本党,仰该部即便查照中央训练部所拟第一项办法,切实办理,具[报]查核”。*《查办马君武》,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6),1931年1月20日附剪报,第35页。这集中体现了党化教育者对自由教育者的权力优势:不想“见容”时,可立马“拿下”。

马君武虽然“被迫离校”,但是暗中较量却仍在继续,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闹起了沸沸扬扬的学潮。曾“运动”学生助力革命的国民党,执政后很快遇到了新的学生运动的挑战和考验。令人想不到的是,学潮的“一种特殊相是生活斗争表现为党派斗争,而失败者却是执政党。从来不注意的纪念周及党义问题,在近来的学潮中间成了争斗的理由。国民党区党部分部,发表援助学潮中党员的通电,而结果是党员失败而反对党者胜利起来。这是一个特殊相。为什么呢?这指示反国民党的势力——资产阶级士大夫反国民党的势力的勃兴。这其中包括名流、美国博士、自命专家等等。如中国公学现已为这种势力所占领”,“在国民党这是一个危机”。*方峻峰:《今日学潮的特殊相》,《社会与教育》第11期,1931年1月,第1页。有意思的是,胡适等自由知识人在国共两党的言说中,都被冠以“资产阶级”的名头,一方面提示“资产阶级”已变成一个恶名,另一方面也表明对立背后的某种相通性及一种新的力量的形成。严格地说,是“资产阶级士大夫”的思想在与“党义”的较量中占了上风,上海是国民党有绝对控制力的地方,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情况可想而知。实际上,国民党当政之初,这种“失败”比比皆是。

然而,国民党充分利用了政权的力量,既然和风细雨的“党化”行不通,那么颇具“专政”意味的“党治”便从幕后走向台前,对马君武的“查办”即是典型一例。而对自由教育势力“名失败而实成功”的光华大学,国民党更是采取了强硬措施,明令“光华大学辞退罗隆基君”,并顺即予以逮捕。胡适为此专门致信陈布雷,不无深意地指出,“此端一开,不但不足以整饬学风,将引起无穷学潮”。更主要的是,胡适详陈了自由教育的态度和理念:“因个人在校外负责发表的言论,而用政府的威力,饬令学校辞退其学术上的职务,此举尤为错误。私人发表的言论,只负法律上的责任,不应影响其在学术上的职务。教授在学校内,只须他能尽他的教授的职务,皆应受相当的保障。在法庭未判决他有罪以前,他是一个公民,应该享受职业上的自由。学校方面对他在校外发表的言论,皆不应加以干涉。”*胡适:《致陈布雷》,1931年1月15日,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6),第24-25页。希望受三民主义指导的政府完全按自由主义的方式来行事,其结果只能是自找没趣,“收回成命”更是异想天开,且不说国民党人很难幡然醒悟,即使知错之后,也往往将错就错。

对于自由教育者的这种弱势,与胡适关系密切的朱经农有着深刻的体察:“我们毫无组织的个人,怎敢向阵式整严的大党、大阀、大系说半句话呢,所有上海报纸都是某党、某派所支配,所以除了党派的言论,我们看不见多少公道话。”相对于自由派学人,有组织的力量则明显地具有优势:“现在中国的政客,看见教育界有一种潜势力,所以都想来操纵教育。前年政学系之于北京农大、法大,研究系之于上海中国公学、自治学院等,都是想做‘一色清一番’。现在国民党如果想党化国立大学,也未必有好结果。”*朱经农:《致胡适》,1931年2月1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42-43页。可知在教育领域国民党面临的对手不仅仅是胡适等自由教育势力。很明显,朱经农还是低估了党化教育者的威力。手无寸铁的什么“大系”和“大阀”哪能与掌握军队的“大党”相提并论呢!

马君武因“干犯党怒”被“免职”后,中国公学校董会改任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为校长,由是引起学生拒于迎马的风潮。*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30年10月30日-11月23日,第835-873页。尽管于右任试图就职,但是到校后见无法收拾,当天即回。继任者仍是一位党国要人,即邵力子,于众人反对声中强行就职,从此自由教育势力与党化教育势力的较量发生逆转。继任中国公学副校长的朱经农致胡适的两封信清楚地反映了这一变化,“中公之事极不易办。学生与党部意见未消除,我处于两者之间,所感痛苦,非常之大。在我只是牺牲自己,来作缓冲”。*朱经农:《致胡适》,1931年5月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63页。在很大程度上,朱经农是倾向于胡适的教育理念的,但是他此时所能做的仅仅是“缓冲”或调和。这也体现在教职员的去留、聘任和安排方面:“我们得到戴君亮兄担任教务长是一件可庆幸的事”;“总务长兼秘书长为党部中人,因力子为校长故尚可对付”;“文理科学长由党部推荐李青崖主持。弟以其与君武先生感情素好,又为党部所推重,当可持中庸之态度。不期其对杨鸿烈兄竟不能相容,其态度之狭隘,令人失望。此次文理科教授变动最多”。*朱经农:《致胡适》,1931年5月1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65页。

职务的分配和人事的变动正是党化教育者与自由教育者较量的具体体现。不难发现,从校长到中层职掌再到教授,党部的人越来越多,难怪胡适慨叹:“此校以后成了一个党员吃饭机关。”*胡适:《致王云五、刘南陔》,1931年2月1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46页。这种变动所造成的影响,学生有着更为直接的感受,“君武师被迫离校,而来了一位党国要人邵力子先生,在他任中公的结果,中公以往一切的光荣与学术的价值声誉都随他而毁灭了!后来愈闹愈烈,就是我们中公同学素极钦佩的朱经农师,也为朱应鹏那般党棍所逼迫,不得不离校而他去”。在很大程度上,朱经农在中国公学扮演了一种胡适代理人的角色。他的离职表明胡适所代表的自由教育势力最终被党化教育者所打败,“他们自把持中公后,对于学术丝毫不讲,一切设备皆不如前,要想有适之师长中公时那样的热心研究学术与言论的自由真不可得”。*余勋绩:《致胡适》,1932年5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中),第113页。令国民党人难堪的是,从此中国公学陷入了不可自拔的“风潮”的旋涡,并最终为“风潮”所淹没。这真是应了后来任鸿隽所说的,“有了党化,便没了教育”。*任鸿隽:《党化教育是可能的吗》,《独立评论》第3号,1932年6月5日,第12-15页。如此结果,可能是国民党也没想到的,为保持教育就不得不进行反思和调整。

二、参与其事的北京大学

或许正是缘于国民党开明人士的调适,与中国公学不同,北京大学在反对党化教育的风潮中,却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国民党势力还未到达北京的时候,在杭州北大29周年纪念会上,马寅初曾提出了“北大主义”一说,“所谓北大主义者,即牺牲主义也”,“苟有北大之牺牲精神,无论举办何事,则结果之良好,俱可期而待。今以浙江一省而论之,如以北大牺牲精神,移办政府与党务,则不出一年,必可为全国之模范省”,“北大昔日既为群众之导师,今而后当如何引导人民,打破家庭观念,而易以团体观念;打破家庭主义,而易以国家主义,恢复人生固有之牺牲精神。否则,若仅有表面之革命,恐虽经千百次,于国家于社会仍无补于事也”。*马寅初:《北大精神》,杨东平主编:《大学精神》,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年,第15-16页。这里马寅初意味深长地提醒以“革命”而兴的国民党:“表面上之革命”并不一定能给国家和社会带来良好结果,无论形式上如何天翻地覆,而实质上可能仍一往如故。因此,他提出要以北大精神来“办政府与党务”,“徐图改革”,似乎是要以“北大主义”来“化”党主义,*这也表明当时一些知识精英试图对有些为所欲为的国民党做某种修正,或来协助其“坐江山”,以促进国家和社会的真正进步。这正好与党化教育的潮流形成对冲。

然而,在国民党日益得势的情况下,岂能为他主义所“化”。与马寅初的愿望相反,不但北大主义不能倡行,而且北大自身的地位也难以保全。1928年6月,经党国要人的精心策划,大学院决定将北京大学“改名中华大学”,并任李石曾为校长。尽管作为委员的胡适强烈反对,但终究无效。*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28年6月15日,第155-158页。旋即北平大学区成立,北京大学又降格为北平大学下面的“北大学院”。此后,北京大学便陷入了两股持续不断的风潮:一是复校独立运动,*具有悖论意味的是,大学区的设置体现的反而是胡适的教育思想。1922年胡适日记记载:“蔡先生邀我们谈高等教育问题,我提议两事:(1)组织国立大学联合会,(2)第一大学区(北京)国立各校合并。”参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3),1922年6月10日,第695页。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在教育决策中一度起主导作用的蔡元培竟然推动这一设想付诸实践,在此后的社会认知中,成为国民党更始教育的象征,可知国民党和以胡适为代表的知识人在教育本身的谋划上本来也有相合的地方。二是反对李石曾做校长。学生成立了“北京大学复校运动委员会”,组织了“北大武力护校团”,*《北大武力护校团业已筹备组织》,《新晨报》1928年9月24日。提出“北京大学名称不改,北京大学组织不改,北京大学直隶中央。此三者乃我辈全体同学最低限度之要求,目的一日不达,即护校工作一日未完”。*《北大复校运动发表宣言》,《新晨报》1928年11月19日。从表面上看,这反对的仅仅是教育行政部门的具体措置,但实际上却形成对国民党整个教育决策的挑战,况且也有时人把国民党在教育上的所有举措都称之为“党化教育”。另一方面,要求“北京大学直隶中央”,似乎表明北大还不够“党化”,而希望更进一步的“党化”,走向国民党创立的“中心”。可见“党化教育”与否已变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学自身地位的高低。

有意思的是,这种抵制本身就带有明显的“党化”色彩,北京大学30周年时,“照往年成例”,举行了“盛大纪念会”。与往年不同的是会场的设置,“会场在第二院大礼堂内,中总理遗像,校旗党旗国旗高悬于讲台之上,万国旗则纵横错列,触目皆是。礼堂外悬有‘北京大学三十周年纪念会’横布牌,旁有一白布联,其文曰:‘玑珠满斗,为四兆国民争光,庆祝三十纪念’;‘风雨同舟,愿二千同学努力,继续五四精神’。二院大门彩牌额署,‘北京大学独立万岁’,其联为‘复校尚未成功’‘同学仍须努力’,此外大字标语如‘北大精神不死’,‘反对大学区制’等等,一二三院门墙上,殆已贴遍”。*《北大昨日举行卅周年纪念会》,《新晨报》1928年12月18日。挂总理遗像、党旗国旗,这本是典型的党化教育所要求的环境设置,而在这“党化环境”中,所要做的却是“继续五四精神”和“北大精神”,并且套用革命话语,来反对国民党的教育变动,一方面表明国民党的统治地位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确立,人们反对的不是它的法权,而是它的具体举措,另一方面也表明党化教育只是作为一种符号被接受,在内容上反而可以背道而驰。

在这次纪念会上,学生代表还发表了演讲,其中说:“现在政府及党被腐化分子把持,前途日趋黑暗,吾人爱国爱党,应联合全国忠实同志,努力肃清腐化分子,完成总理革命,才不愧北大真精神”,“北大独立,固然是求保存最高学府的光荣历史,继续北大的革命的精神,是反对大学区制,其用意更深。盖此种制度之施行,在理论上违反三民主义,在事实上,足使中国成割据局面,延长内争。就教育本身而论,最可惧者,为一党一系把持”。*《北大昨日举行卅周年纪念会》,《新晨报》1928年12月18日。指责三民主义者的举措“违反三民主义”,“爱党”却反对教育为“一党”所“把持”,这特别能体现党治下学生斗争的特点。它表明“党”和“三民主义”已经成为难以撼动的权威,人们只能以其为掩护来诉求和伸张自己的愿望,同时也说明人们的内心未必认同“党”和“三民主义”,尤其是在“政府及党被腐化分子把持”的情况下,当然这也可视为斗争的一种策略。

不管是什么机缘,也无论其间的过程如何周折,北京大学的两股风潮却是都取得了成功。1929年,国民政府面对全国此起彼伏的反对浪潮,不得不取消“大学区制”,改而仿照惯例成立教育部。此后,“北平学校”被“整饬”为三所大学: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和北京大学。加上清华大学,在北平形成了国立四校并立的局面。北京大学顺理成章复校告成。*《马叙伦谈北大复校运动》,《申报》1929年9月2日。在该年的开学典礼上,代校长陈大齐讲道:“现北大既已恢复旧观,同学须努力学业,维持北大已往之最高学府地位,否则不如不复校为愈也。北大最易使人嫉忌,诸君不必过于宣传,当实事求是、努力学业,持镇静态度,渡过为人嫉忌之危险期。”*《北大昨开学陈大齐勉励学生勤学》,《京报》1929年9月12日。他显然把复校成功看作是北大自身努力的结果,自警之外不乏一种战胜党化教育者的自得。

进入1930年代以后,自由教育势力和国民党势力在北平高等教育界逐渐形成了基本上共处相安的局面,即使本来出身于教育界的李石曾、罗家伦等国民党要人,也都相继退出,而与国民党有一定关系的学界名流开始执北平高等教育界牛耳:北京大学校长为蒋梦麟;北平大学校长为李蒸;北平师范大学校长为徐炳昶;清华大学校长为梅贻琦。其中,蒋梦麟还是当初学生选出的校长候选人之一:“学生会召集紧急代表大会”,“议决校长人选”,“结果胡适、陈大齐、蒋梦麟通过”。*《胡适抵平后北大学潮》,《教育杂志》总第21卷第2号,1929年2月,第16页。除北平大学国民党的势力还较大之外,其他三校虽然统一于国民党的教育行政之中,但基本上成了自由教育者的天下。

须要指出的是,一些自由教育者反对的大都是某些影响其自身利益和地位的举措,而对于党化教育的一些基本设置并无多少异议,相反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执行得还颇为积极。早在1928年12月,北平大学第二次校务会议就议决:“组织训育委员会,敦请在党的方面有声誉之人物,莅各院讲演”;“各院添设军事教育,参考中央大学及各校办法”。*《北大第二次校务会议议决中政会严制学潮及共党各院学生即日起不准转学》,《京报》1928年12月15日。复校成功后的北大学生会也高调宣布“以拥护三民主义,努力国民革命,发扬文化,改进社会,协助学校谋利会员为宗旨”。*《北京大学学生会章程》,《北京大学日刊》总第2245号,1929年10月。这多少使国民党人感到一些安慰,并不情愿地把主持北平各校的大权逐渐交给了自由教育者,试图通过他们来执行党化教育的政策。

由此逐渐形成了党化教育形式和自由教育精神的有机结合。1931年北京大学的秋季开学典礼特别能体现这种结合,“上午九时,举行纪念周,到教职员学生一千余人,首由校长蒋梦麟报告聘请教授经过,次秘书长王烈报告经费情形,次兼代文学院院长蒋梦麟报告文学院新计划,并勉励学生注意外国文,次理学院院长刘树杞,报告聘请教授经过及扩充设备计划。次法学院院长周炳琳,报告已请回返校之老教授燕树棠、张慰慈等,及新聘请教授陶希圣、赵遒抟、许德珩、邱昌渭诸先生之经过。次教授燕树棠演说,最后教授胡适演说”。*《北大新旧教授多已返校昨举行首次纪念周》,《北平晨报》1931年9月15日。在党化教育的一个近似仪式的规定动作“纪念周”的平台上,亮相的基本都是自由教育者,并大谈其成就,颇堪玩味。根据当时的行事习惯,胡适“最后”出场反而说明其地位的举足轻重和不同寻常。如此阵容及其以后的教授聘请或辞退这样的大事,大都有胡适的意见和谋划。*参见桑兵:《马裕藻与1934年北大国文系教授解聘风波》,《近代史研究》2016年第3期。还有两个典型的例子可以说明胡适在北京大学的地位:在北大再次出现困难时,各方曾呼吁“胡适长校”;蒋梦麟外出时总由胡适“代校长”。

北大校方对待学生出版物的态度也充分体现了自由教育与党化教育的融合,“有些同学建议说《北大学生周刊》是学校教职员与学生共同发表言论之机关,谁也不必约束谁,最好维持言论自由的原则。同人等也如斯主张,觉得审查实属无谓,一则耽搁出版时间;二则牵制言论。最好不审查。于是与校长秘书郑天挺先生与秘书处朱洪先生接洽,接洽结果仍需审查,秉承蒋校长意旨,——谓教部命令,不得不遵守。唯以有条件之审查,即(1)力求审查时间缩短,当日午前交稿,午后发还。当日午后交稿翌日午前发还。(2)对言论一层,绝不轻易予以不便。可是事实证明,已往送稿十数份,完全发还,未有留难,对于出版尚无多大妨碍”。*翟吉哲:《编后语》,《北大学生周刊》第2卷第1期,1931年11月,第2页。“遵守”教部命令对“言论之机关”进行审查,而审查的结果并未“妨碍”“言论自由”,说明党化教育与自由教育在北大确已各安其所,也提示了一种依靠政权推行的强制措施,很容易被程序化和形式化,而是否真正深入人心,往往难于体察和检验。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些国民党人的高明之处。

综合各种情形,大体上可以说,党化教育的各种措施并没有改变北大的传统。1922年,胡适在回顾北大前五年的历程时,认为“有两大成绩。第一是组织上的变化,从校长学长独裁制度变为‘教授治校’制”;“第二是注重学术思想的自由,容纳个性的发展。这个态度的功效在于(一)使北大成为国内自由思想的中心;(二)引起学生对于各种社会运动的兴趣”。*胡适:《回顾与反省》,《北大日刊》总第1136号,1922年12月。这种教授治校、自由研究、思想自由的教育方针,到30年代经过一番波折仍为掌校者所秉持,并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成效:“北大之教育方针,向主自由研究,此为数十年一贯之政策,其结果堪称满意。训练出之人才,多有自发自动能力。现全国各地机关团体无不有北大学生,率皆能匹马单刀独当一面,且无论都市乡村皆能走进,而且作出相当成绩,不可谓非自由研究之结果。”*《北大昨召集新生茶话蒋梦麟讲施教方针》,《北平晨报》1935年10月6日。当然,这如果没有党化教育者的“见容”也是做不到的。到1946年,在北京大学的开学典礼上,胡适不无欣慰地说:“精神的财产有蔡、蒋两校长的三十年自由研究的风气,独立研究的风气”,“希望教授、同学都能在学术思想、文化上尽最大的努力作最大的贡献,把北大作成一个像样的大学;更希望同学都能‘独立研究’,不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他人的信仰为信仰。希望学校没有党派。至自由研究是北大一贯的作风”。*胡适:《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演说》,1946年10月10日,季羡林主编:《胡适全集》第20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23-224页。胡适感知的自由教育的一脉相承,充分表明党化教育在北大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成功。

其实,党化教育在北平其他大学的命运与北大相差无几:一则北大在北平高等教育界有某种程度的领导作用,二则其他各大学也都为自由教育者所充斥。据陶希圣回忆:“北京大学居北平国立八校之首。蒋梦麟校长之镇定与胡适之院长之智慧,二者相并,使北大发挥其领导作用。在艰危的岁月里,校务会议不过是讨论一般校务,实际上,应付难题的时候,北大一校之内,梦麟校长,适之文学院长及周枚荪(炳琳)法学院长随时集会,我也有时参加。国立各大学之间,另有聚餐,在骑河楼清华同学会会所内,随时举行。有梦麟北大校长,梅月涵(贻琦)清华校长,适之及枚荪两院长,我也参加,交换意见。月涵先生是迟缓不决的,甚至没有意见的。梦麟先生总是听了适之的意见而后发言。……清华同学会聚餐席上,适之先生是其间的中心。”*陶希圣:《记蒋梦麟先生》,《传记文学》1970年第5卷第1期。按此,胡适不仅在北大一言九鼎,而且在整个北平高等教育界发挥着“领导作用”,尤其对清华大学的影响非同一般。

三、濡染下的清华大学

胡适与清华大学的关系由来已久且深。*有学者还专门考察“胡适与清华文人的内在理路”,参见沈寂主编:《胡适研究》(第二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18页。1923年,清华学校欲改办大学之际,相关各方多有请教胡适。而胡适所谈的办学科目、教授聘请、国学研究等意见也多为当事者接受。*华:《与胡适之先生谈话记》,《清华周刊》1923年第268期,第27-29页。第二年,胡适即被聘为清华的“大学筹备顾问”,还应邀在“全体会议”作了演讲。事先,《清华周刊》的记者再次对他进行了专访。有趣的是,记者最后问他:“现在国民党很铺张扬厉的惹人注目,胡先生对他的意见怎样?答——北大有很多学生加入了不知清华怎样?至于国民党,我现在很少研究不能发表意见。”*筒:《与胡适之先生谈话记》,《清华周刊》1924年第309期,第12-14页。可见胡适对上升中的国民党抱以谨慎的态度,从与其前后的关系来看,此时既有所保留,又有所期待。北洋后期,身在清华的钱端升曾两次问询胡适是否“愿意担任清华校长”,并说“你要肯来,校内校外俱不患没人帮助”,“大多数的人是十分希望你来的”。作为一直在美国卵翼下的清华学校,无论是在理念和人事上都与留美出身的胡适有许多相合和交集。特别是钱端升所说的“清华在未来几年内,负有维持北方大学教育的重任”,对胡适应该是有相当吸引力的。因此,胡适的答复是:“我愿意考虑你的提议。”*《钱端升致胡适》,1926年11月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中华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上),第293-294页。出于种种顾虑和原因,胡适并未就任清华,但他对清华的影响力却一直是延续的。*从1930年代初胡适推荐吴晗在清华大学“半工半读”也足见他的这种影响力。

国民党势力到达北京后,清华大学同样经历了一个动荡不安的过程。起初,清华学生对于党化教育颇为热情,学生会章程改为以“实行三民主义,努力国民革命并谋本校全体同学之福利”为宗旨。一些学生团体也奉北平市党部之命令进行了改组。*《国立清华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刊》,1931年5月,第245-249页。1928年8月,南京国民政府改清华学校为国立大学,任命五四时期的学生领袖、曾任职于蒋介石司令部的罗家伦为校长,消息公布后,清华学生甚为振奋。受罗家伦派遣先行到达清华的郭廷以对学生调查以后写道:“清华同学十九均深不满于学校现状,而切望其改革”,“是以闻孙科长校,即意存反对。‘最近又听说改任了罗家伦先生为我们的校长,这使我们非常高兴’(《清华周刊》校务讨论专号原文)。十余日前该校校务改进委员会(此会委员为学生评议会所推选,受评议会之监督)曾提出校长人选九人于学生评议会,请求决定,结果以我师及周鲠生得票为更多。于此已可知学生之趋向也”;“本月二十二日,学生会派代表二人由海道南下,与我师接洽,并探听京中清华毕业同学消息。据友人云,学生会已于二日前致电我师,表示欢迎矣”。最后,郭廷以得出结论:“同学希望我师早日北来就职”;至于“在京毕业生以‘罗某长校,誓死反对’之电报,及‘清华将北大化’之宣传,激惑在校同学,竟均不为所动,而一笑置之”。*郭廷以:《致志希师》,1928年8月25日,罗家伦:《罗家伦先生文存》附录,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会,1996年,第336-344页。反对孙科,却欢迎罗家伦,表明学生此时所希望的校长既须有国民党名义,又须有学界背景。从之后的种种情形来看,这份调查未免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大凡事实或真相都不能摆脱记述者之设意,乃历史之常理。值得注意的是,罗家伦长校,令“毕业同学”担心的,不是“党化”,而是“北大化”。*事实上,担心“北大化”的在清华校内也颇有人在。此前吴宓在日记中写道:“清华如解散,而京中教育又为北大派所垄断,不能见容,则或者于辅仁大学等处谋一教职”;“比之彼胡适、罗家伦之流,排除异己,以邪说曲学召世惑众者,不犹愈耶”?参见吴宓:《吴宓日记》第4册,北京:三联出版社,1998年,第77页。有意思的是,吴宓特别关注的是罗家伦的北大出身,并把他与胡适同列为“北大派”,充分表明在学界有时候“派斗”可能远大于“党争”,而借用“党力”加强“派势”者也向来大有人在。

然而,罗家伦所带给清华的更多的还是党化色彩,其就职时宣告:“余誓以至诚,谨守中华民国教育宗旨,谋造成国立清华大学学术独立发展之一主要基础,以完成建设新中国之使命,必遵廉洁,务去浮滥,如有或违,愿受党员严厉之制裁。”*《国立清华大学校刊》第12期,1928年11月23日,第1-4页;罗家伦:《罗家伦先生文存》第1册,第450页。党化教育的使命感,明显地大于学术独立的“谋造”。此后,罗家伦以其在军队所感染的作风对清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和改革,一些措施颇得人心,即使原来反对他的人也变得满意起来。早些时候,郭廷以曾向罗家伦报告:“我师一再致意于吴宓,不知吴早已宣言不与我师合作。”*郭廷以:《致志希师》,1928年8月25日,罗家伦:《罗家伦先生文存》附录,第336-344页。但不久吴宓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他在日记中写道:“罗校长力图改良校务,并改善教授待遇。所认为庸劣及为学生攻击之教授,固在必去之,而优良之教授反加增薪金。西洋文学系尤其满意。”去劣存优,加增薪金,吴宓都是受益者,使他一度十分悲戚的心情变得明亮起来:“罗校长之励精图治,人心悦服,此校前途或可乐观也。”*吴宓:《吴宓日记》第4册,第134-135页。可知,个人境遇的改善或提升颇能消解对“党化”的抵制。

不过,好景不长,罗家伦“激进的改革和严厉的批评,伤及部分旧清华人的自尊。纪律化与军事化的管理亦斲伤学生的自由愿望,加上清华小群意识作祟,遂引发一连串的校长风波”。*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28—1937)》,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2页。冯友兰对罗家伦改革清华的评价是:“学术化的成绩最显著;民主化和纪律化的成绩平常;军事化没有成绩,彻底失败。”*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80页。“纪律化”与“军事化”正是党化教育的鲜明特征,不是“平常”就是“彻底失败”,颇能说明其在清华大学的遭遇。后来清华学校的早期毕业生张忠绂谈道:“北伐以后,国民政府更换了清华校长,派了一位罗某接任。罗某以革命人物自居而善于做官”,“罗某没有经验,又不明了旧日规定的原意,自作威福,擅自更改校章。既未于事前通告,使当事人有所准备,而去取标准又不能大公无私。这是我第一次与国民党官员接洽,使我感觉国民政府的官吏尚不及北洋时代的官员谨慎从公。”*张忠绂:《迷惘集》,收入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53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第77页。可知罗家伦为人所反对的主要还是其“党化”的一面。换个角度看,大凡雷厉风行的改革都要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有时即便是好的改革,特别是改革者自认为好的改革,也往往会带来一些弊端。如果改革者有力量,无论什么样的改革都能推进,但是若改革者的力量不足则往往中途夭折。罗家伦对清华的改革,由于清华内部的阻力和外部政治环境的变化,最终宣告失败。

1930年5月,在北方政局变动之际,清华校友会和部分学生联合掀起驱罗运动,罗家伦不等形势进一步发展,即主动辞职。此后阎锡山派其同乡乔万选为清华校长,但清华学生组织纠察队在校门口阻止,使其未能就任。是年8月,围绕校长问题,清华大学学生中出现了“正义团”和“护校团”之争。“正义团”的宣言表示,“打倒反复无常的冯友兰、吴之椿”,“拥护有声望、有学识、有经验、超越清华现各个派别的党柱石为清华校长”。*《清华校长潮愈趋纠纷另有学生组织正义团发表宣言拒乔驱冯》,《新晨报》1930年8月18日。似乎清华各派的矛盾要远大于同国民党的矛盾,宁愿“党化”,也不愿“学阀化”。有研究者说这一宣言“背景模糊,立场矛盾,既揭示‘党柱石’,又反对与党有关系的冯、吴,令人不解”。*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28—1937)》,第35页。其实,回置于历史语境之中并不难理解,这再次表明“党”已成为人们心目中难以撼动的权威,赞成或反对都必须局限在党的范围或党所允许的范围内。有意思的是,在人们心目中,相对于纷争无度的“各个派别”,“党”反而可“超越”其上。

中原大战结束后,清华部分师生和南京政府希望罗家伦返校复职,但他坚辞不就,而有意支持翁文灏出长清华,教育部也曾拟派周炳琳为校长,但是他们个人都无意于该职,最终由CC派陈果夫推荐的吴南轩获得任命。不过,清华师生却希望在周贻春、赵元任和胡适中挑选一位出任校长,并为此派代表南下请愿。时兼教育部长的蒋介石解释说,赵元任“非办事人才”,“先征周贻春未得同意,胡适系反党,不能派。吴系留美教育博士,人颇真挚。嘱各生安心读书”。*《蒋告清华学生代表吴南轩发表经过》,《大公报》(天津)1931年3月18日;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6),1931年3月18日,第98页。在最高当局那里,胡适竟是“反党”的一种形象,自然与“党化教育”更是处在一种对立的地位。因此,当时胡适被推举为好几所名校的校长人选,都无果而终,便可想而知了。在蒋介石看来,“吴系留美教育博士”,应该比较适合美国背景很深的清华。

然而,在清华师生的眼中,吴南轩更主要的还是其国民党背景。他一到校就与教授会发生了冲突。结果,教授会推举后来成为胡适主持的独立评论社重要成员的张奚若、蒋廷黻等人草拟了上教育部书,要求“另简贤能为本校校长”,*清华大学校史研究室编:《清华大学史料选辑》第2册(上),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01-111页。由此掀起了驱吴风潮。1931年6月,任职仅两月余的吴南轩被迫离校。当时的《教育杂志》有文章指出,“清华驱逐吴南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清华反政党的传统,清华教职员大都不加入国民党,而校长及重要职员都是党员,双方不能兼容”。*《教育杂志》第23卷第8期,1931年8月,第256页。这似乎表明在清华乃是自由教育与党化教育之争,而已数度失败的竟是“党化教育”。是自由教育势力太强,还是党化教育势力太弱,抑或当政者宽容致之?无论哪一种因素,在清华自由教育势力大获全胜,乃是一种不争的事实,而党化教育即使在形式上竟也不那么健全,比如国民党在学校推行党化教育的重要机构“训导处”,在清华就一直没有建立起来。

1931年9月21日,教育部任命无党派背景的纯学者梅贻琦为清华校长,自此清华“不再是个政治皮球,步上了正规”。*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126页。梅贻琦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他秉持自由教育的理念,符合清华师生的愿望。1932年9月的开学典礼上,梅贻琦曾告诫学生,“思想要独立,态度要谦虚,不要盲从,不要躁进”。*梅贻琦:《中国的大学》,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页。这与胡适的主张也是非常一致的。经过在清华的实践及与胡适的长期相处,他更是明言胡适所服膺的自由主义对大学的作用:

今人颇有以自由主义为诟病者,是未察自由主义之真谛者也。夫自由主义(Liberalism)与荡放主义(Libertinism)不同,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或乐利的个人主义,亦截然不为一事。假自由之名,而行荡放之实者,斯病矣。大学致力于知、情、志之陶冶者也,以言知,则有博约之原则在;以言情,则有裁节之原则在;以言志,则有持养之原则在,秉此三者而求其所谓‘无所不思,无所不言’,则荡放之弊又安从而乘之?此犹仅就学者一身内在之制裁而言之耳。若自新民之需要言之,则学术自由之重要,更有不言而自明者在。*梅贻琦:《梅贻琦谈教育》,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页。

尽管政府赋予大学校长绝对的人事权,但是梅贻琦“放弃政府授予的大权,而依1926年的《清华学校组织大纲》行事”,使“教授治校”传统得以延续,“清华的自由主义传统依旧”。*苏云峰:《从清华学堂到清华大学(1928—1937)》,第41页。对此,不少清华教授都有切身的感受。冯友兰曾记述清华大学的“教务会议”:“凡是参加会议的人,任何人都能提提案,他的提案,可以是他自己的意见,也可以是他集中别人的意见。在会议中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发言,任何人都可以集中别人的意见,但是任何人的集中,都必须作为提案向会议提出来让大家讨论、表决,经过多数赞成以后,才能作为会议的议决案。这样的议决案才算是代表多数的意见,少数人自然就无计可施的了。”*冯友兰:《三松堂全集·自序》,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2页。在很大程度上教育领域里的“自治”就是“多数”决策,明显属自由教育的行事做派。当然,这很能考验主事者的智慧和气量。而在张子高看来,这方面梅贻琦做得恰到好处:“校长分寄其任于诸教授,于各执事;诸教授各执事各尽其责于诸学子,至于因革损益之大端,猝然非常之异变,校长则于教授会、评议会、校务会议分别与同人共商讨之。每有大计,同人既本其识见之所可及,尽其意量而出之,时或反复辩难,势若不相下,公则从容审夺其间,定其议也,往往各如其意,充然有得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化史料》第4辑,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3年,第8页。这似乎体现了一种近于理想的“民主集中制”。

朱自清也曾谈道,“在清华服务的同仁,感觉着一种自由的氛围气,每人都有权利有机会对学校的事情说话”,梅贻琦“使清华在这七八年里发展成为一个比较健全的民主组织。在这个比较健全的民主组织里,同仁都能安心工作,乐意工作,他使同仁觉着学校是我们大家的,谁都有一份儿”,“有人也许惊奇,为什么梅先生在种种事件上总不表示他的主见,却只听大家的。是的,这的确可惊奇,但是可惊奇而且可敬佩的,是他那‘吾从众’的态度和涵养。他并不是没有主见的,只看抗战以来,教授会和评议会不得已而暂时停顿的时候,他的种种措施,便可以知道”。*朱自清:《朱自清作品集》5,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453页。从众而又能决断,对于掌握权力的人来说确属不易。如此种种,充分说明了梅贻琦主持下的清华大学乃是胡适所提倡的自由教育的另一个大本营。

本来,党化教育推行之初,清华大学校长的职位曾再次向胡适招手,而他在日记中写道:“见着尔和:上回他说均人要我去做清华校长,我不曾答应;今天他又问我,我说,‘如校长由董事会产生,我不反对;若由任命,或外部聘任,我不能就’。但后来细想,还作书去辞了。”*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1928年3月27日,第13页。显然,胡适“细想”的结果是认为,党化教育之下,自由教育者不可能有所作为。而令他想不到的是,几年后他对清华大学的理想境界竟由梅贻琦变成了现实,而他本人在北大也大显身手。

结 语

1927年10月,胡适在致蔡元培的信中表示:“所谓‘党化教育’,我自问决不能附和。”*胡适:《致蔡元培》,1927年10月24日,耿云志、欧阳哲生编:《胡适书信集》(上),第399-400页。应该说,当时像胡适这样的人还相当之多。此后的几年,自由教育者与党化教育者进行了反复的各式各样的较量,其中双方都还“运动”了学生,形形色色的“学潮”风起云涌就是明证。不过,在双方博弈的过程中也增加了彼此之间的认知和理解,相合相融的互动和调适也夹杂其中。作为与胡适关系密切的三所大学,除了中国公学最终被“党化”之外,北大和清华则在反对党化教育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功。这种成功大概是由多种因素促成的:一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自由教育势力相当之强,并且对“党化”做了变通的接受,至少在样式上像那么回事;二是国民党无力或不愿压服自由教育者,且最高当局似乎还需要一定的异己者装点门面。蒋介石曾公开表示,欢迎尽情之批评,及无意采纳独裁体制。三是国民党政权本身存在着一定的对非党势力开放的空间,而不少的自由教育者参与其中,又进一步维护和扩展了这种空间。此外,一所大学所处的地域和具体的政治势力范围也影响着自由教育和党化教育的强弱。中国公学处在国民党统治的中心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然难于免“化”。而北大和清华处在已成废都的北平,且基本上一直在地方派别的掌管之下,自然就有空子可钻。

(责任编辑:史云鹏)

Hu Shi and the Party Education of the Kuomintang

Zhang Taiyuan

Hu Shi was already well known as an advocate and practitioner of the freedom in education as early as in the period of Beiyang Government. After 1927, the Kuomingtang began to launch Party education programs. Hu Shi strongly disagreed with such programs, and resisted them in his running of schools. With quite a number of scholars following his suit, a competition emerged between those advocating freedom in education and those implementing party education. However, the results differed in different places and schools. Among the three higher institutions closely related to Hu Shi, the National University eventually fell victim to party education, and Perking and Qsinghua were successful in their resistance against party education programs. This difference is a reflection of education following the transfer of political power.

Hu Shi, Kuomingtang, freedom in education, party education

张太原,中共中央党校党史部教授(北京 100091)

K26

A

1006-0766(2017)03-003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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