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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锐于千载”*
——百余年来辛亥革命暨苏州“和平光复”研究之回顾

2017-04-02

关键词:辛亥革命苏州革命

高 钟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百年锐于千载”*
——百余年来辛亥革命暨苏州“和平光复”研究之回顾

高 钟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百年锐于千载”,章开沅先生常以此称赞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的伟大意义。对这场终结了中国千年帝制、影响中国历史走向的伟大革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苏州“和平光复”,百余年以来,人们的研究明显的不足。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对于这场伟大革命的长时段的积累,对于历史的合力作用,对于苏州“和平光复”模式的意义研究长期存在偏颇与忽视。回顾这些方面的研究,不仅能对辛亥革命百年以来的研究成果有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更重要的是通过回顾与梳理,可以更全面地理解辛亥革命之收功,实有赖于暴力革命的武昌首义模式与非暴力的苏州“和平光复”模式的相辅相成,苏州“和平光复”实是辛亥革命转危为安、由败转胜的关键转折点。

辛亥革命;苏州“和平光复”;长时段;历史合力

辛亥革命作为一场改变了中国与世界历史走向的革命,百余年来,中外学者对其投入了极大关注,研究成果汗牛充栋。1983年严昌洪先生主编的《中国内地及港台地区辛亥革命史论文目录汇编》,仅论文目录就达42万字,论文总篇数数以万计,总字数以千万计;2011年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章开沅先生主持编辑的《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文库》收录著作30种,34分册,1400余万字。总之,辛亥革命自其爆发之日起,就成为中国与世界史学研究中的一门显学。限于篇幅,笔者只对辛亥革命中关于长时段、历史的合力、苏州“和平光复”等方面的研究作一大概的回顾,以就教于方家。

一、 辛亥革命的长时段研究

托克维尔说:

毫无疑问,从未有过哪一次革命,比法国大革命更为强劲、更为迅猛、更具有破坏性、更富有创造性。尽管如此,倘若认为通过这场大革命催生了一个崭新的法兰西民族,倘若认为法国大革命竖立了一座大革命之前根本没有基础的新大厦,乃大错特错。法国大革命创造了派生的、次要的事物,但是,那只不过是主要事物生根发芽后的进一步发展,而其生根发芽在大革命前早已存在。大革命只不过是对重大动机产生的结果加以整理、协调和制度化而已。[1]195

同样,辛亥革命“其生根发芽在大革命之前早已存在”。这个根芽的生长在此前的300年,即明中叶后中国东南沿海经济与世界经济发展汇合,而形成“资本主义萌芽”时期。这个“萌芽”虽然在清初受到战争的摧残,但在康、雍、乾三代得以恢复,东南沿海经济再次获得超越明中叶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开始抽干发枝,从而影响到中国社会与文化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内在的蜕变,这个蜕变为辛亥革命及苏州“和平光复”模式准备了雄厚的社会与文化基础。

对于彻底终结了中国二千年帝制的伟大革命,人们对它的研究与认识有一个逐渐深入、发展的过程。在辛亥革命后不久的三四十年代,研究者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革命前后的一段时期内,如陈独秀1924年10月发表于《向导周报》的《辛亥革命与国民党》;胡汉民1931年2月3日发表于《新亚西亚》的《南洋与辛亥革命》等论文均是如此。专著方面,辛亥革命元勋曹亚伯根据自身经历与收集到的大量第一手资料,撰写的《武昌革命真史》1930年3月由上海中华书局正式刊行。全书45万余字,分前编、正编两个部分,前编为上册,正编为中下册,主要记述了自武昌起义前的革命准备活动到1912年4月1日南京临时政府解体的详细经过。此后,国民党元老冯自由亦于1930年代发愤搜集三十年来所宝藏之各种书札、笔记、表册、报章等,并广征故旧同志所经过之事迹,撰写洋洋数百万言的《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然后又在此基础上撰写了130万余字的《革命逸史》。这几部著作基本上是以华兴会成立,即1894年底作为研究的起点。其研究的视野限定在革命的直接发展进程之内,未能及于革命前百余年间“主要事物生根发芽”的发展进程。

共和国建立后,这类以辛亥革命直接进程作为研究视野的方法继续发展,如《吴玉章回忆录》就以《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回忆》为题,与冯自由等人一样,依然以1894年为辛亥革命研究的起点。1960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张枬、王忍之编的《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从书名上就可看出,编者是以辛亥革命前十年,即1901年以来十年间的时论为史料的收集范围的。其视野与冯自由、吴玉章等基本一致。

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纪念之际,章开沅、林增平先生主编的《辛亥革命史》于1981年7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代表了当时中国大陆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最高水平,其附录的《大事年表》依然是将1894年11月24日作为起点。

随着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的发展,辛亥革命的研究视野也在逐渐的拓宽。1980年李时岳先生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从洋务、维新到资产阶级革命》一文,提出“洋务运动、维新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是近代中国前进的几段重要的历程”[2]的论断。这一观点得到了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副所长、《历史研究》总编辑黎澍先生的力挺,“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前后相续,一个发展高于一个发展,最后归结为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3]123。李、黎所代表的这个观点,不仅发掘出洋务运动、戊戌维新对于辛亥革命经济基础、社会阶级形成上的重大基础性作用,同时,亦将辛亥革命研究的视野向前拉展了近半个世纪,是辛亥革命长时段研究的一个重大突破。

无独有偶。受美国历史研究中的现代化理论影响,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组织了“中国现代化的区域研究”项目,该研究以1860—1916年为起止。其起点正是洋务运动滥觞之际;而以1916年为终点,是袁世凯称帝失败后,再没有人敢帝制自为,辛亥革命的政治成果最终得以巩固。以这个时间段作为中国现代化的研究,实与李时岳和黎澍等人的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前后相续的论点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说明,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是客观存在的,虽然暂时可能会受到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但在历史的尘埃落定之后,无论海峡两岸的研究者政治立场上如何不同,但对历史客观研究秉持科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则是可以取得客观共识的。海峡两岸不约而同地将辛亥革命研究视野向前拓展到洋务运动时期,正是这种历史研究者客观共识的显现。

这个将辛亥革命研究与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内在地联结在一起的论点,是辛亥革命研究史上的一个重大的突破,但是,它也有一个内在的局限,即是将在此之前的太平天国起义、鸦片战争等与辛亥革命的内在联系人为地斩断。如黎澍认为太平天国仅仅是“旧式农民战争的尾声”[3]123,在中国近代史上没有任何意义。这个结论未免有些偏颇,表面上太平天国确实是旧式农民战争的尾声,但由于它是在中国近代这一大的历史背景中发生的,所以,它也就突破了旧式农民战争的局限,即它在以暴力替清王朝扫除腐败无能的官吏、军队的同时,也催生了清王朝的自改革——洋务运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平天国正是洋务运动的“催生婆”。所以,太平天国不但为辛亥革命提供了领袖的仿效(孙中山早年常以洪秀全自命),更重要的是它催生的洋务运动与湘淮军,在经济与军事上带动了中国现代化。正是在这个中国的经济与军事现代化的过程中,不仅诞生出了中国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更重要的是它还使长期受清王朝打压而蛰伏的绅士阶层实力得以壮大,并以其“四民之首”的社会领袖的身份,与清廷之“国家”隐然峙立,以致很多地方出现“地方公事,官不能离绅士而有为”[4]的局面。“自咸同军兴以来,地方官筹办各事,多借绅力以为补助。始则官于绅遂多优容,驯致积习成弊,绅亦忘其分际,动辄挟持。”[5]正是这些对国家政权“动辄挟持”的绅士及其领导的社会力量崛起,迫使清王朝在清末新政的“预备立宪”中不得不推行以绅士为主体的地方自治。也正是这些绅士为主体的各地咨议局掀起的“国会请愿运动”,使“宪政”思想深入人心,从而直接为辛亥革命的爆发进行了广泛的社会动员。以新绅士为主体的立宪派与咨议局是辛亥革命中的中坚力量之一。而其“生根发芽”则在太平天国之役中。所以,辛亥革命研究的视野还应拓宽到洋务运动之前。随着海内外汉学研究理论的发展,这个问题随之而获得相应的解决。

在世界一体化的总体进程中,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实际上长期以来都不是孤立、封闭的,而是受到了国际汉学的深刻影响。影响中国史学研究数十年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其实也是国际汉学对中国影响的一个部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事业的发展,海外中国汉学研究逐渐突破以西方为中心的冲击反应模式、现代化理论模式等范式,而发展到“在中国发现历史”的理论模式,即注重中国历史自身的内在因素发展,以及这种发展与西方市场经济发展全球一体化趋势的互动中,去解释中国历史。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视野不仅因此而一举突破了1840年鸦片战争为起点——这个带有浓厚西方中心史观的印痕近代史起点的限定,而且,将中国近代史的研究一举拓展到明末清初。作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历史事件的辛亥革命,其研究的视野也顺之而然地向前拓展。这一建立在客观史实基础上的研究模式的突破,在辛亥革命百年之际得到了广泛的回应。章开沅先生提出:

孙中山先生的思想的形成、革命纲领的形成,它是第一个100年。那是19世纪工业革命以来,西方工业文明,科技、经济、文化迅速发展,百年锐于千载,这是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讲的。但这时西方文明的弊病都暴露了出来,所以孙中山不是照搬西方的经验,他是研究了西方,也吸收了西方的精华,他发现西方的两大问题:一是西方的民主政治并不是那么美妙,特别是议会政治弊端很多;二是民生上贫富的悬殊太大。所以孙先生认为社会的革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从革命一开始,是在研究西方文明好与弊、结合中国国情而形成的这样一个政治纲领。我们现在看起来很深奥的道理也不是很多,但那个时候是前无古人的、史无前例的。他就是出于一种历史使命感来学习、思考、观察,最后形成政治纲领,这是很了不起的。[6]

章先生将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的思想置于在此之前一百多年的中西方思想大交流的大背景之下,从中发现孙中山融合中西,创造出符合中国国情的革命思想与策略的伟大之处,这是极有创意的。南京大学民国史研究专家张宪文先生,在《共和肇始:南京临时政府研究》一书中同样强调“辛亥革命有较长时间的演变过程”。其书的第一章第一节中就将辛亥革命置身于始于1500年的“通过开辟通商新航道的大航海运动,西方人把整个地球上原本孤立、没有或很少联系的各个区域完全联结起在了一起。全球由此而逐渐成为一个相互关联的市场。在这样的背景下,把中国作为西方通商市场和传播基督教的对象,成为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各国的共同愿望”[7]12。1793年,马嘎尔尼使团访华、1816年阿美士德使团访华,以及1840年的鸦片战争都是“以英国为首的欧洲各国的共同愿望”的结果。这些结果最终导致了辛亥革命这场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这场历史巨变的“生根发芽”其实是与1500年以来的航海大发现所带来的经济全球化联系的日趋紧密分不开的。正是这种全球一体化的经济往来,带动了中国明末以江南市镇发展所代表的“资本主义萌芽”的工商经济大发展。清兵入关,暂时中断了这一发展,1683年清军收复台湾后,海上贸易得到恢复,雍乾之际,中国工商经济又得到大幅度的发展,伴随着这种发展的是民间贸易的通货白银成为与国家货币——铜钱并行的通行货币。

中国从16世纪开始吸收来自新大陆的白银,18世纪初白银在中国作为一种纳税的手段,同时是大额贸易的支付手段。白银在中央政府的财政管理中的重要地位,可以部分地说明中国经济何以吸收如此大量的白银的原因。年纳税总额为6000万两,如果折算成白银,相当于2100吨。[8]

以海内外贸易带动的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梅开二度,但由于乾隆晚年昏庸,嘉庆与道光亦未能顺应大势打开国门,主动地汇入到世界一体化的大潮之中,反而是进一步的闭关自守,从而在拿破仑战争与拉丁美洲独立运动,影响到墨西哥对中国的白银供应时,中国就陷入严重的“银贵钱贱”的经济危机之中,“中国其实是被它与墨西哥间紧密牵连的银线绊倒的”[9]。在这根“银线”的内在牵绊下,鸦片战争得以爆发,辛亥革命的各项基础因素开始显著的聚集。

在辛亥革命百年之际,以终生精力研究辛亥革命的专家章开沅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我很重视“百年锐于千载”这句话,认为只有透过这前后两个一百年世界历史的发展变化,才能更为深切地理解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不仅仅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它更是一个伟大的社会运动,并非起于辛亥这一年,更非结束于辛亥这一年。像任何历史上发生过的社会运动一样,它有自己的前因,也有自己的后果,而前因与后果都有连续性与复杂性。……换言之,就是在时间与空间的拓展两方面作更大的拓展,以期形成长时段与多维度的整体考察。[10]

我们欣喜地看到辛亥革命整体的研究已经向前拓展到一百年以上,空间上也开始注意到明清以来西方经济、文化对辛亥革命的内在影响。这是一个可喜的现象,只是这个现象还未能拓展到辛亥革命的苏州“和平光复”的模式之中。这正是本研究要着重努力之处。

二、辛亥革命的合力因素研究

历史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而其中每一个的意志,又是由于许多特殊的生活条件,才成为它所成为的那样。这样就有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有无数个力的平行四边形,由此就产生出一个总的结果,即历史结果,而这个结果又可以看作一个作为整体的、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的产物。因为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而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所以到目前为止的历史总是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而且实质上也是服从于同一运动规律的。但是,各个人的意志——其中的每一个都希望得到他的体质和外部的、归根到底是经济的情况(或是他个人的,或是一般社会性的)使他向往的东西——虽然都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然而从这一事实中决不应作出结论说,这些意志等于零。相反,每个意志都对合力有所贡献,因而是包括在这个合力里面的。[11]

辛亥革命这场改变了中国与世界的伟大“历史事变”同样是由“无数互相交错的力量”合成的。由于其表面的“像一种自然过程一样地进行”,所以在以往的研究中只注意到其中革命派的作用(甚至革命派中只注意孙中山一系的作用),而忽视立宪派、北洋派、旧官僚的作用。这种现象在孙中山在世时即已发生。1925年隐居于昆山的武昌起义元勋曹亚伯开始收集资料撰写《武昌革命真史》,汪精卫和胡汉民得知后向孙中山告状说:“武昌革命时,亚伯尚在伦敦,书中不免多数杜撰。”[12]孙中山毕竟有伟人胸襟,回答说:

亚伯为我至交,生平不作谎言,彼所撰之《武昌革命真史》,所有资料,均由当日首义之主要军政人员及中下级干部所给予,盖彼等皆亚伯之知交或门人,亚伯穷数月之精力及奔走,始由各人之日记或经历中得来,事实详实,较之个人撰述更为可靠,汝等不必质疑。[12]

1930年3月《武昌革命真史》由上海中华书局正式刊行。此书出版后不久,汪精卫、胡汉民等即以“突出日知会功绩,批评起义人员过于露骨,记载失实,讥评总理”[12]为由,以国民政府行政院通知中华书局,禁止发行,并将已发行的书籍及纸型图版予以销毁。[12]汪精卫、胡汉民这种以孙中山系为革命派正统而排斥对革命派中日知会、中部同盟会、光复会以及黄兴等人的研究的做法在蒋介石政权时期愈演愈烈。“现在谈中国革命史的,多数是从兴中会起,而普通的又多由兴中会而同盟会、国民党、中华革命党、中国国民党等相联接”,“国民党官方和民间著述,大都把庚子(1900)后,同盟会成立前的一切革命活动,都列为‘兴中会时期’。这种‘正统’观念,既不合事实,也无必要”[13]。

20世纪60年代后期,台湾辛亥革命研究开始突破“正统论”一统天下的状况,薛君度先生的《黄兴与中国革命》,张朋园先生的《立宪派与辛亥革命》等著作与论文开始出现。八九十年代之后,海峡两岸学术活动交流密切,张朋园先生在大陆进一步收集资料后,于1993年发表了《立宪派的阶级背景》的论文。在此论文中,他虽然明确论定“立宪派反对革命”的主观倾向,但这一主观倾向受到诸多客观力量的影响而发生变化:

革命派中的温和型者,在某种程序上与立宪派中的进取型者是重叠的。……所以,辛亥革命爆发后,部分立宪派与革命党人合流。另一部分则走向反动。汤化龙与林长民倾向于黄兴、宋教仁等妥协,属于前者。甘肃咨议局张林焱等欲迎溥仪西狩建小朝廷属于后者。史家论革命党人物,孙中山、胡汉民属于激进中的激进派,黄兴、宋教仁属于激进中的温和派。黄兴一派的势力在武昌起义后领导着革命党的发展方向,所以南北妥协,迅速达成和议。[14]

对于立宪派与革命派中的温和派黄兴、宋教仁等人联合主导着武昌起义后“革命党的发展方向”,最后达成南北和议的辛亥革命结果,作了实事求是的论证。其关于革命派、立宪派中均有激进、温和、保守三种力量的论述,是对辛亥革命中合力因素研究的一个颇有见地的贡献。

这种以孙中山一系为辛亥革命之“正统”,而忽视历史事件的合力因素的研究模式,在大陆辛亥革命研究中也颇有影响。如吴玉章在《从甲午战争到辛亥革命的回忆》中就将辛亥革命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归之于“立宪党人这时却很活跃。他们摇身一变,钻入革命阵营,并把革命的领导权窃取而去。昨天还在拥护君主,今天忽然‘赞成共和’,许多立宪党人就这样成了‘开国元勋’。由于他们的混迹革命,革命方面的矛盾和纠纷更为增加了”[15]。不但将立宪派“意志”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视“等于零”,而且将革命的失败完全归之于立宪派“把革命的领导权窃取而去”。这种论点在大陆60年代的研究中是一个普遍现象,其实质就在于受极左意识形态的影响,史学研究中“意欲将革命述事变为唯一合法的历史描述,近现代史的写作在被机械地套上高度简单化的说教之后,只能变成党的意识形态的注解。史学家们失去了自己的原创性,在解决目前问题和满足各种政治力量不断变化的需求方面束手无策”*转引自李怀印:《重构近代中国》,风有生、王传奇译,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3页。。

这种对革命派孙中山一系之外的一概否定的现象在改革开放后得到纠正。1981年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纪念之际,一大批学者对辛亥革命中合力因素进行了切实的研究,对立宪派在辛亥革命中的贡献提出了新的看法。如金冲及先生在1981年4月13日《人民日报》上发表《辛亥革命的历史评价》的论文,全文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谈“辛亥革命的历史地位”,第二部分就是“关于立宪派的评价”。在这个评价中,金先生在对立宪派作为资产阶级的一翼,具有消极与积极二重性的分析之后,特别强调:

当时革命派着重进行的是革命必要性的宣传和武装起义的实际活动,对其他方面的宣传教育常常顾不上,有所放松。同时,他们在内地不能公开活动,而立宪派一般是可以公开活动的。在封建势力比较强固而革命派的力量还没有达到的地方,立宪派在启蒙方面所起的积极作用就更多一些。这些,我们都应该公平地给予肯定的评价,不能抱着骂倒一切的态度。[16]

在纠正过去对立宪派一概骂倒的同时,金先生对立宪派也进行了具体的分析,指出:

立宪派内部的情况也是相当复杂的,需要作具体分析。海外的康梁与国内的立宪派是有区别的。就是国内的立宪派,成分也很复杂,至少有三种情况。第一,是同铁路投资直接有关的那部分资产阶级。特别是川汉路、粤汉路沿线那几省,不少人在铁路方面的投资比在工厂的投资要大得多。后来,清朝宣布把铁路收归国有,这同他们的经济利益发生了尖锐的冲突,不能不起来拼命。这部分立宪派表现的最激烈,积极贡献也比较多。第二,主要是投资工业、农场等,受封建官僚的保护也比较多,张謇就是代表。他们特别害怕“秩序一破,不可回复”。尽管在有些问题上对清政府有强烈的不满,但总的态度还是千方百计加以维护。直至看到清朝必倒,旧秩序无法维护,才改变态度。第三,还有些经济落后的地区,实在没有多少资本主义,虽然也叫立宪派,其实与封建士绅没有多大差别,这些人有多少积极贡献就很难说了。[16]

金先生从投资方式方面分析将立宪派分为激进、中间、保守三个方面,与后来台湾张朋园以家庭、教育、年龄三个方面将立宪派分为激进、温和、保守三个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充分说明,对于辛亥革命进程中客观存在的立宪派的贡献,以及立宪派中有着三个不同的层面与群体的客观史实,海峡两岸的研究者都通过不同途径的探索而揭示出了历史的真像。辛亥革命是由革命派与立宪派合力运作而成的。他们都是这场伟大革命中的合力因素。

革命派与立宪派是辛亥革命正向的合力因素,但历史的合力因素中还包括“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的力量”,即“使他向往的东西——虽然都达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为一个总的平均数,一个总的合力”。这方面的研究在新世纪中也得到了深入的发掘,而得出了前人所未有的结论。如张宪文先生在《共和肇始:南京临时政府研究》的导言中,就专辟一节为“全面评述辛亥革命时期的袁世凯”,将袁世凯在辛亥革命时期分为三个阶段研究:

第一阶段,从武昌起义到袁世凯当上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革命派为了彻底摧毁清王朝的军事和政治力量,逼清帝退位,只有把袁世凯拉到革命阵营一边,才可能实现。……在当时的军事、政治形势下,对袁世凯采取让步政策,是推动革命前进的正确选择。……第二阶段,从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到称帝之前,对这时的袁世凯应从两个方面观察。一方面,袁世凯作为清王朝的旧官僚,具有浓厚的封建王权思想,其后实施复辟做皇帝,就是这种思想的恶性发展。但是,民国建立后,民主共和已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袁世凯面对这股浪潮,也不能不采取顺应态度,一定程度上保存民主共和制度,实施共和政治,组织责任内阁,但思想上是貌合神离的。当时在全国各地军阀林立,实力派拥兵自重的形势下,袁世凯坚持实施中央集权政治体制,有利于国家的统一。在袁世凯执政期间,实施了一系列有利于国家现代化发展的措施,颁布了许多促进工矿企业发展的规则条例。教育制度由传统迈向现代,在这一时期也有了较大的进步。袁世凯本人虽然坚持传统的伦理纲常,鼓吹尊孔读经,然而在其掌权期间,是新文化、新思想的活跃时期,大批宣传研究现代文化思想的社团在各地建立起来,政党政团亦蓬勃兴起。[7]9-10

张先生对于袁世凯在辛亥革命三个阶段的分析,实为史家之真知灼见。袁世凯及其北洋集团,是辛亥革命中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合力因素。对于这个因素,过去长期研究不足,甚至是一概骂倒。随着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深入,这个合力因素的重要作用,也开始得到实事求是的研究与重视。

袁世凯及其北洋集团在被“拉到革命阵营一边”后,成为辛亥革命中正向的合力因素。那么,辛亥革命中被革命的对象——清王朝,在辛亥革命的合力中是否“等于零”或者完全是“负数”呢?辛亥革命百年以来的研究基本上是持此种看法的,很多研究往往是将之完全视同于革命的负面力量。而在辛亥革命百年纪念研究中,出现了新的看法。

2011年,傅国涌先生出版《辛亥百年:亲历者的私人记录》,其引言开首即言:

长期以来,我们所知道的辛亥革命几乎是革命党人单方面的叙事,……换句话说,辛亥革命的史实是以革命党人为中心建构起来的,仅仅呈现了历史的一部分,处于中心以外或不在中心视野里的大量史实则被遮蔽、忽略或遗漏了。我个人更希望看到革命发生时的社会心态。当革命来临之际,那些掌握着社会优势资源、不愿看到革命发生的集团、个人是如何反应,如何面对的?王公亲贵特别是最高统治者隆裕太后怎样一步步作出选择,她的选择带来的正面效应该如何认识?革命在不同的社会力量当中如何激起回响?这些力量之间的相互碰撞、博弈又怎样影响了革命的结果?他们的共识是如何达成的?革命在哪些层面达到了确实的目标?[17]

傅先生在这一系列发人深省的问题中,提出了隆裕太后“选择带来的正面效应”的问题。虽然他在文中没有正面回答,只列举了当时亲历者对隆裕太后这一选择的正面效应的记载,但全书将清王朝的“王公贵族特别是最高统治者隆裕太后”一步步选择的正面效应予以肯定,将之归结到辛亥革命的合力因素中是十分显然的。

无独有偶。2011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高全喜教授出版了《立宪时刻:论〈清帝逊位诏书〉》,在对《清帝逊位诏书》从宪法学的角度作了全新考察的基础上,全面肯定了隆裕太后逊位诏书的历史正面作用。此书的核心观点浓缩为论文《辛亥革命与现代中国——基于〈清帝逊位诏书〉的宪法学考察》,该论文开首就提出:

辛亥革命为构建中华民国——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现代国家、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作出了伟大的贡献,但是,这个现代意义的中华民国,并不是辛亥革命只手构建起来的,而是一种源自古今中西交汇的历史合力共同构建起来的。[18]134

这个古今中西交汇的历史合力中,中国文化传统也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力量,正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天命观”,促成了“清帝逊位诏书以和平方式所促成的‘天命流转’所具有的启示性宪法的意义”。

仔细考察这份逊位诏书,其中所包含的清室认同并禅让于中华之“共和立宪国体”,对于传统王朝帝制来说,无疑具有“另一种革命”的宪法意义。这个革命不同于辛亥革命之革命主义的“革命”,而是一种“中国版的光荣革命”。[18]136-137

高先生将清帝的逊位诏书比拟于英国的光荣革命,这是辛亥革命研究中一个重大的突破。他同时强调:

应当指出,诏书中多次申明承认这个“共和立宪国体”,不仅是对于革命党人的国家构建之目的性的某种承认和认同,同时也是对于清王朝自己的改良主义立宪改制的某种肯定和认同。……诏书所表现的这个立宪建国,是对自己过去曾经虚情假意实施的君主立宪制的自我革命,变君主立宪为人民共和立宪。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个和平方式的革命建国,才从另外一个方面弥补了辛亥革命建国的激进性和片面性,并通过这个双方认同的具有宪法意义的逊位契约,把两种革命建国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从而深化和完成了中华民国革命建国之构建。经由这场起于暴力起义、终结于和平逊位的“革命”,中国政治完成了一次历史性的古今之变,从传统帝制转变为现代民国。[18]138-139

而且,由于清王朝延袭并发展了自北魏以来的胡汉一体的中华民族融合一体的统治方略,用宗教、文化、联姻等方式与蒙、藏、维、回建立了长达二百多年的有效统治,所以:

《清帝逊位诏书》为“中华人民”的现代中国之塑造,作出了真正富有成效的建设性贡献,居功至伟。可以说,直到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得享这份丰厚的历史遗产,没有这份逊位诏书,就没有延续清帝国法统的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18]157

在《清帝逊位诏书》中,古今之天命实际上又达成了某种富有积极意义的和解,并留下一笔可供后人开发的遗产——清帝以和平逊位的方式,把君主政权转让与一个新生的立宪共和国,由此弭平了两个断裂:一个是古今政治天命之断裂,一个是民族畛域之断裂。清帝的和平逊位,成就了一个现代政治的双重主题,即建国与新民。[18]163

这样一来,“革命”这个古典政治中原本的循环往复之匡正的古意,在这场古今之变的大变局中,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即它不再是王朝循环往复的一种匡正机制,不再是王道推翻霸道的一种正当手段,而是超越了王朝政治的历史循环论和古典政治的王霸革命论,将现代政治奠基于人民主权之上。[18]164

《清帝逊位诏书》尽管是清王朝迫于大势所去而不得不为。但由于此诏书稿本出自已转向共和立宪的张謇、杨廷栋等人之手,所以,这个诏书中不仅体现了清王朝由曾宣布过的君主立宪转向共和立宪的自然轨迹,更重要的是它从法理上宣布了清帝不是逊位于一家一姓,而是逊位于建立在人民主权基础之上的“共和立宪国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清帝逊位诏书》确实是称得上“中国版的光荣革命”的。清王朝“王公贵族特别是最高统治者隆裕太后”,最终也成为辛亥革命正向的合力因素。这是百年辛亥革命研究中的一个突出的新成果。

百年以来的辛亥革命研究,逐渐由当初的只重视革命派中的孙中山一系的“正统论”,到开始全面、客观地认识黄兴之华兴会、陶成章之光复会、中部同盟会等革命派中的不同群体对辛亥革命的贡献,到认识到立宪派对辛亥革命不可或缺的重大作用,进而认识到全面评价袁世凯及北洋系在辛亥革命的作用,一直到认为《清帝逊位诏书》是“中国版的光荣革命”。辛亥革命的合力因素似乎穷尽了,但在此百年辛亥革命的研究中,还有一个合力因素未被充分认识,那就是地域文化这个因素对辛亥革命的影响。金冲及先生用投资说论证了京汉、粤汉铁路沿线的立宪派与张謇等立宪派的不同。其实,除了这个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双方所处的地域文化内在的制约。

对于地域文化对于辛亥革命的影响,台湾张玉法先生在《辛亥革命时期的南北问题》一文中开始涉及:

辛亥革命时期的南北问题,由武昌革命引发而来。1912年2月5日《民立报》云“民国之未建也,南北无界;民国之既建也,南北有界”。1913年4月20日《民国日报》亦云“洎乎汉帜初张,雄踞鄂渚,民国奠定,肇于南京。北军侵陵,传之汉上;议和之口实,遍于国中。南北之称,斯为嚆矢”。据此,南北问题的发生,在武昌革命暴发以后。推其原因,当武昌革命军起,清廷派军南下,“倡义者多南人,而作梗者多北人”。所谓“倡义者多南人,而作梗者多北人”,是指地域而言。[19]

这种地域文化影响到南北方政治分歧,其实是由来已久的,魏晋南北朝时即已开始,只不过辛亥革命将之张大呈现在国人面前。而这里面蕴涵着长时段的地域文化的演进,并因之以不同的政治取向而影响着辛亥革命的走向与结局。对此章开沅先生已经有所觉察,他在《张汤交谊与辛亥革命》中指出:

辛亥革命时期的东南地区和东南精英在全国政局变化中已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其总体实力还不足以一举取代北方的传统政治中心地位,而在实际上主导社会潮流的东南精英乃是半新不旧的过渡时代英雄,所以辛亥革命只有以南北妥协宣告结束。[20]

章先生这里的“东南地区和东南精英”就寓涵了东南地域文化对其政治与文化精英在政治谋略、方法上的重大影响。同时,由于东南精英“实际上主导社会潮流”,所以他们不但策动了苏州与东南六省的“和平光复”,而且将这种“和平光复”的模式“克隆”到北方——策动袁世凯倒向共和,迫使清帝下逊位诏书。东南文化精英与其所在的地域文化“实际上主导”了辛亥革命后期的发展。章先生的这一真知灼见惜于年事已高,未能展开和深入研究下去。这个工作有待于我们后生小子继章先生之后“接着讲”——展开后续的研究。

三、辛亥革命苏州“和平光复”研究

辛亥革命苏州“和平光复”巡抚程德全出任军政府都督,“以行政长官顺民欲,仗义反正,势顺事举,庞吠不惊”[21]55,“各属闻风归顺,兵不血刃,秩序安宁”[21]62。所以,苏州的“和平光复”实际上带动了江苏全省的“和平光复”,南京最后亦被在苏州的财力与兵力基础上组建的江浙联军所攻克。孙中山对南京光复予以高度的评价:“汉阳一失,吾党又得南京以抵之,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22]104。但南京的所得则全赖苏州“和平光复”,不但使南京的东部屏障——镇江旗营缴械归顺,更能以苏州藩库数十万两白银,组建苏浙联军,攻克南京。所以,实际上是苏州的“和平光复”挽回汉阳失守之颓势,辛亥革命“之大局因以益振”。苏州之“和平光复”实为辛亥革命转入胜利的转折点,亦可为江苏辛亥革命之代表。对于苏州辛亥革命“和平光复”模式之研究,实可为江苏辛亥革命之研究的主体所在。但百年来,不但这个主体研究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即使是江苏省的辛亥革命研究与其实际的历史贡献也是远远不符的。其原因即由于国民党方面以孙中山—陈其美—蒋介石为正统谱系论,以及大陆阶级斗争史学观中的“革命是暴动”的暴力革命观之影响。

辛亥革命的苏州“和平光复”模式虽然起到了带动东南各省光复,切断清王朝东南财赋之命脉,攻克南京,建立临时政府,迫使清王朝逊位的重大历史作用,但由于其主要的策动者是立宪派(张謇等)与倾向立宪派的旧官僚(程德全),所以,孙中山系“正统”论的辛亥革命研究长期以来就以突出陈其美的上海反正,来冲淡苏州“和平光复”之作用。《孙中山自述》即采用了这种扬沪抑苏的说法:

武昌起义,各省响应,吾党之士,不约而同,各自为战,不数月十五省皆光复矣。时响应之最有力而影响全国最大者,厥为上海。陈英士在此积极进行,故汉口一失,英士则能取上海以抵之,由上海而能窥南京。……则上海英士一木之支者,较他省尤多也。[22]68

革命领袖如此一说,不仅国民党正统论长期奉之为圭臬,而且影响到大陆。1961年上海举行的纪念辛亥革命五十周年纪念会上,一些发言者就认为“上海的独立是辛亥革命的转折点”,“上海独立,东南响应,关系全局很大”[23]。其实,上海当时只是苏州治理下的一个县,而且,清朝在太仓、苏州、镇江均驻有重兵,“由上海而窥南京”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没有苏州第二天的“和平光复”,仅凭上海的弹丸之地与陈其美的民军,不但不能影响东南大局,而且生存都有困难。这也是革命派在上海独立之前后,频频派人到苏州活动、游说程德全的重要原因。

除了“正统论”者以上海独立来冲淡苏州“和平光复”模式对辛亥革命的重大贡献之外,同时,由于“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24]观点的强大政治影响,所以,苏州“和平光复”这种“非暴力革命”的模式,长期以来是被视为“假革命”“投机革命”而予以否定的。如1961年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编的《辛亥革命江苏地区史料》中说:“在革命的洪流冲击下,清政府土崩瓦解,程德全又使用反革命的两面手法,伪装响应革命,在苏州抢演了‘和平光复’的骗局,摇身一变而为中华民国的江苏都督”[21]编者按1。

苏州“和平光复”是“假革命”“投机革命”之说,一直沿袭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李泽厚先生在1979年《历史研究》第6期发表的《二十世纪初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思想论纲》一文中说:

武昌起义后各省几乎大都是所谓“兵不血刃”、“传檄而定”。然而实际上是悲惨地失败了。绝大部分的政权都落在立宪派或旧封建军阀、官僚的手中。有的是发动反革命政变抢去的(如湖南),有的是请进外省兵力夺去的(如贵州),有的是采用阴谋办法谋得的(如湖北),更多则是干脆一夜之间换块招牌,由清朝政府的“巡抚”改为革命军政府的“都督”(如江苏)。[25]

一夜之间换招牌,由巡抚改称都督,自然不符合“革命是暴动”的评判标准,所以立宪派、旧官僚是“假革命”无疑了。这种暴力革命的思维路径依赖不只是李先生一人。1981年出版的《辛亥革命史》下册“江苏独立”一节说:

江苏是资产阶级立宪派最为活跃、力量也最为雄厚的省份。江苏巡抚程德全,则是清末一个著名的投机官僚,一向善观风色,号称“开明”。……搞这种“独立”之目的,就是防止“匪类”的革命,在新的形势下维护旧的统治秩序,如一旦革命被镇压,仍然把“义旗”重新换成龙旗,这种阴持两端的“应变”策略,是程德全乐于接受的。[26]

这依然把苏州的“和平光复”视为程德全阴持两端的应变之术的假革命。

1984年王树槐先生出版了《中国近代化的区域研究:江苏省1860—1916》,其中不少章节谈到辛亥革命中的苏州“和平光复”,以及程德全、张謇的历史功过。“有谓张謇与程德全都以国本民命为重,苏州之独立,系被动而非主动,目的只在避免战争,以民命为重,这也是实情。总之,江苏士绅与程德全是苏州光复的关键人物。”[27]王先生还对上海起义与苏州光复对于辛亥革命的重要性做了实事求是的评价:

上海与苏州的光复,对于整个局势,自有其重大的影响。就全国而言,上海的光复,使苏州浙江提前光复,此其一;苏州的光复代表江苏省的光复,南京方面虽然仍做顽强的抵抗,但已限于孤立,此其二;上海的光复,如果没有江苏广大腹地支援,形势亦甚危险,而江苏之光复,不仅消除其危险,更增强其重要性,此其三。自武昌起义后至上海光复前,其间二十五天,全国只有湖北、湖南、陕西、江西、云南、贵州六省光复。自上海光复至福建光复,其间六天,新增加光复的省份达六省之多。由此可见,清朝土崩瓦解之势已成。[27]

这个评价前两点就是辨析上海与苏州“和平光复”二者的孰重孰轻,上海固然有促使苏州、浙江提前光复的作用,但如果没有苏州第二天的“和平光复”,上海“形势亦甚危险”,只是苏州光复并带动江苏省大部光复,上海不但解除了危险,同时,江南机器局的军火支援全国的革命政权与军队,“更增强其重要性”。这个评价扭转了此前“正统论”以上海独立冲淡苏州光复意义的做法,并强调苏州“和平光复”对辛亥革命胜利的重大意义。

虽然王树槐先生的研究对苏州“和平光复”模式有了新的肯定意见,但其对于立宪派与程德全在辛亥革命全过程的评价还是囿于“正统论”而予以批评:“就江苏而言,是以绅商为主的力量,与旧官僚结合,既反对清朝的腐化,又与激烈的革命份子不相容,此种趋势,辛亥年即已形成”;“对袁世凯旧官僚而言,江苏士绅又成了他的政治伙伴”;立宪派成了“助袁夺权”的“政治伙伴”[27]。绅商与旧官僚结合的苏州“和平光复”模式,还是遭到了否定。

90年代开始,革命,特别是暴力革命的叙事模式开始退却,以苏州“和平光复”为主轴的江苏省辛亥革命研究开始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江苏省和全国各地的一批青年学者,他们的博士或硕士研究生论文选择题多以江苏辛亥革命史研究为题,据不完全统计达近百篇,分别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社会等各个方面,或宏观或微观,或人物或事件,或社会等等,多渠道、多系统地开展了对江苏辛亥革命的研究,极大地丰富并推进了江苏辛亥革命的研究”[28]前言3。而王佩良著的《江苏辛亥革命研究》比较突出,该书以专节论述“苏州和平光复的意义”,指出:

身为江苏巡抚的程德全在北洋清军对武昌民军全力进剿、革命军在汉口、汉阳相继败退的紧要关头,不是组织部众顽抗,而是顺应时势敢冒风险,毅然反叛清廷宣布独立,成为武昌首义后第一个举义反正并出任革命军政府都督的清廷封疆大吏,对于扭转武汉危局,促进全国革命形势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功不可没。首先大大减少了反对光复的阻力,加快了江苏各地光复步伐。[29]299

在肯定了苏州“和平光复”是“敢冒风险”的真革命而不是假革命,且“功不可没”之后,作者还比较了上海与苏州在辛亥革命中的实际功绩:

已经光复的上海虽为中外通商巨埠,但上海的最高行政长官仅是道台,隶属江苏巡抚,如不尽快促使江苏全省独立,就会成为革命孤岛,势难持久。苏州作为省会,是江苏巡抚、布政使、按察使驻节之地。在某种意义上说,苏州独立就是江苏省独立,这种示范作用是上海无法比拟的。巡抚接受独立并“通令所属遵照”光复,对所属府厅州县官吏震动极大,他们只得顺时而动,纷纷交出官印,“奉宪独立”。因此,上海光复虽为苏州光复的先声,但苏州和平光复则是促使江苏全省光复的关键,并为江浙联军最终攻取南京奠定坚实基础。[29]299-300

这个评论比王树槐先生的评论更进了一步,不仅指出苏州如不及时“和平光复”、上海“势难持久”的一面,更全面评价了苏州以省会之要,程德全以巡抚之尊宣布“和平光复”对全省的示范推动作用,而这个作用是上海陈其美等人无法望其项背的。最后,该书强调:

自11月5日苏州独立后,4天内就有14省宣布独立,广西、安徽、山东等省巡抚纷纷弃暗投明,举旗反正,使清政府陷入极端孤立的困境,扭转了革命的形势,加速了全国革命胜利的进程。因此,苏州和平光复,程德全反正,意义非凡。[29]300

这个评论彻底突破了“正统论”与“革命是暴动”论的束缚,对辛亥革命苏州“和平光复”模式的历史功绩作出了实事求是的评价,表现出了新时代青年学者不囿旧说,敢于创新的学术勇气。

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涌现出了一大批的辛亥革命研究成果,其中不少涉及江苏省的辛亥革命研究,如张宪文先生的《共和肇始:南京临时政府研究》;朱宗震先生的《辛亥革命百年祭:中国现代化的拓荒运动》;金冲及先生主编的《辛亥革命研究论文集》;章开沅先生主编的《辛亥革命百年纪念文库》等等。而以“江苏省辛亥革命”直接命名的著作就有两本。其中,201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刘小宁著的《民国肇基:辛亥革命在江苏》。该著因为是金冲及先生主编的《辛亥革命全景录》丛书中的一部,所以也就“忠实于”《全景录》的丛书要求,将辛亥革命中江苏省按时间与地区的光复情况,作了“全景录”的叙述,而缺乏深度的理论探索与分析。

弥补这一缺陷的是2011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扬州大学周新国教授等人著的《江苏辛亥革命史》。周新国教授所在的扬州大学早在1961年就出版了《辛亥革命江苏地区史料》,为江苏省辛亥革命研究做了奠基性的工作。周教授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爬梳史料,与刘晓宁一道于1991年合编了《辛亥江苏光复》的史料汇编,与1961年版的《辛亥革命江苏地区史料》一书被誉为“江苏辛亥革命史料的双璧”。在对江苏辛亥革命史料充分掌握的基础之上,周教授与其团队于2011年出版了《江苏辛亥革命史》,在对江苏辛亥革命史实全面回顾的基础上,对江苏辛亥革命研究进行了很多理论上的探索与发掘,特别是对苏州的“和平光复”模式提出了很多富有创意的见解。例如:

苏州府城完成了兵不血刃的和平光复。而由于程德全是辛亥革命中第一个宣布独立,并出任都督的清政府封疆大吏;因此,其便成为清廷封疆大吏中的辛亥反正第一人,对推动江苏各地光复,瓦解清廷统治起了重要作用。[28]238

程德全就任江苏都督后,立即对原来苏州府所属之各地发布通令,命其暂时照常办事。一切公文函件今后则应送往都督府办理,一切名称、年号等均应更改;从而在话语系统上为原所属各地规定了新的方向。在此作用下,原苏属各地革命党人及地方绅商等势力交相为用,相继进行并完成了各自的光复任务。[28]238-239

这个分析与评论就推翻了长期以来苏州的“和平光复”模式及其推动下的苏属各地的“奉宪光复”是“换汤不换药”的“假革命”,“绝大部分的政权都落在立宪派或旧封建军阀、官僚的手中”等论调,而是鲜明地指出组织架构与制度符号上均进行了根本性的改革。这种内在的改革外表上虽然风波不起,但实际上“在话语系统上为原所属各地规定了新的方向”。所以,不能以一些地方的官员留任,新军军官或绅商掌权就认为“绝大部分的政权都落在立宪派或旧封建军阀、官僚的手中”,而应当实事求是地看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革命中,不但革命派在组织上根本就没有做好接管全国政权的准备,夹袋中没有充分可用的人材接管全国县级以上政权,而且,即使是当时的革命领袖孙中山、黄兴等人也缺乏实际治理国家大政的经验,胡汉民自言:

余辈以革命书生,经验殊少,……党人本多浪漫,又侈言平等自由,纪律服从,非所重视,只求大节不逾,不容一一规以绳墨。[30]79

克强以三月廿九这役及汉阳督师,声名洋溢于党内外;顾性素谨厚,而乏远大之识,又未尝治经济政治之学,骤与立宪派人遇,即歉然自以为不如。[30]91

黄兴等人自以为不如立宪派,不仅是“未尝治经济政治之学”,更重要的是政治与行政管理,除了需要学理知识之外,还需要大量的实践历练,以积累经济民生施政的经验。革命党人当时大都为青年学子、新军中下层官兵,平时没有机会从事中上层的政治历练,骤降大任,自己也觉得无法承担,这就是武昌首义后,起义官兵要找出汤化龙与黎元洪的原因所在。所以,苏州“和平光复”及其属下的府县的“奉宪光复”,留用了大批的旧官僚,借助他们的行政经验,实现革命后政权的平稳过渡,这实际上是十分有利于辛亥革命新政权的巩固与发展的。

尽管在辛亥革命百年之际,江苏辛亥革命以及苏州的“和平光复”模式均受到了学界前所未有的重视,“但是与辛亥武昌首义史相比,江苏辛亥革命史研究还是有相当距离的。主要表现在:单篇论文多,研究的专著少;资料搜集多,史料考订少;纪念性叙述文章多,具有原创性成果少”[28]前言4。这样一个“三多三少”的局面,与江苏在辛亥革命中的重大贡献是严重失衡的,需要后起者急起直追,加强研究,以恢复江苏与苏州在辛亥革命中的重大贡献的历史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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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 南)

2016-07-07

高 钟,男,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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