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傩面具探秘
2017-04-01胡正刚文王勇
■胡正刚/文王勇/图
昭通傩面具探秘
■胡正刚/文王勇/图
傩是中国民间以“驱鬼逐疫”为目的的一种原始祭礼,是巫傩文化的一种形式,历史悠久、形式丰富。傩戏则是由傩祭、傩舞发展起来的一种宗教与艺术相结合,娱神与娱人相结合的独特戏曲样式,长演不衰,被誉为我国傩文化的“活化石”。云南省昭通市的一些地区,傩戏曾经长期盛行,其形式与中原地区的傩戏一脉相承,却又带着深厚的地域印记。傩面具是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巫傩仪式中起着“通灵”的作用。作为历史悠久的工艺品,傩面具在造型、刻绘、装饰、具象来源等方面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昭通地区的傩面具,既继承了传统傩戏面具的特征,又在流传演变中融入了当地的民俗、文化、历史,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美学风格。
现代文明的巨力不停冲击着传统文化,时至今日,随着最后几位通晓傩戏的端公的离世,在云南昭通传承了千百年的傩戏已经难觅踪迹,只有端公们留下的傩面具,保存着云南傩戏最后的记忆。
端公,往来于阴阳两界的使者
傩面具是傩戏的必备道具,它的功能是把无形的“神”具象化,从而成为神与人之间的媒介,为了实现“通灵”的功能。傩面具被人为地赋予了灵性,这种灵性又反作用于它的信众,让佩戴者相信自己获得了传达神意的法力。
为实现并维护傩面具的神性,种种规则应运而生,并贯穿于整个巫傩体系,首先是佩戴资格的取得。在昭通地区,傩面具只能由一个特殊的群体——端公佩戴。端公是昭通地区巫傩文化的承担者与组织者,“端公”即人们对巫师的通称,其作用、地位相当于北方民族地区的“萨满”,彝族的“毕摩”、“朵希”,苗族的“摩公”。
昭通市镇雄县,端公戏。端公用“开脸”代替了傩面具。
端公资格的取得有严格的制度和程序规范。首先,有意成为端公的男性,须持入门引荐书拜掌坛师为师,经过十年左右虔诚刻苦的学习并,被掌坛师考核合格之后,在庄严肃穆的出师仪式上,会取得掌坛师颁发的一张职禄牒。职禄牒的格式严格依照巫傩文化的经典教义《天台玉格》的规范,明确了学成者所代表的星宿,上面还注明了他的名号和法名,以及做法事时能请到的神灵。
领取职禄牒之后,掌坛师会带着准端公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单独传授举行法事时所需的复杂口诀。口诀只能口口相授,不著文字,这无形中提高了对端公候选者的要求,即要求有意从事此行业者具备相当的识文断字的能力和记忆力。所以在文化知识还未全民普及的时期,端公无疑是民间的文化人,端公中的佼佼者,其学问成就甚至基本达到了“通儒”的水平,这其实也是由端公文化博大精深的知识体系所决定的。
昭通市镇雄县端公祭祀
昭通市彝良县童氏端公家贴了这样一幅门联:
知天文识地利谈古论今
通三教晓九流讲经做法
这副对联难免有一些夸大的成分,其意味也显然不仅仅只是自我标榜,而是概括性地对端公的学问体系、坛门渊源、身份作了定义。学问体系:天文地理和各种民间学问流派知识都需要掌握;坛门渊源:通晓儒家、释家、道家三家的精髓,并了解阴阳家、法家、墨家、农家、名家的一些知识;身份:谈古论今的学者、讲经做法的巫师。
取得职禄碟和掌握口诀后,学艺者即获得了端公的身份,拥有了佩戴傩面具和从事法事的资格。无职禄牒而从事巫傩活动是极大的忌讳,端公与其信众都笃信,违背此规则的人将在死后成为没有归宿、不入轮回的孤魂野鬼。显然,在崇信鬼神的巫傩地区,没有人敢挑战这个禁忌。
傩面具的制作与使用也带有强烈的仪式感和神秘色彩。面具由木匠按照端公的意图和要求经纯手工制作完成,选取纹路绵实、防虫蛀、不易开裂的杨木、丁木、栗木等木材,也有树皮材质的,但不常见。制作傩面具一般需要经过塑形、雕琢、打磨、抛光等工序,对工艺要求高的还会上漆和彩绘。面具所代表的神需要胡须、毛发装饰的,一般以马尾作为装饰物。面具加工完成之后,还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并不具有通灵的功能。赋予面具通灵功能需要举行一个开光仪式:端公吟诵相应的开光口诀,往面具上喷酒,选取一只公鸡,掐破鸡冠,拔一根鸡毛,沾上鸡冠上的血,涂在面具的额头。公鸡司晨,在道教体系的二十八星宿中有昴日鸡,代表太阳,被认为是阳气重的家禽;同时,从夏商时代起,鸡在古代祭祀中,位列小三牲之一。用公鸡血给傩面具开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巫傩与中国传统祭祀文化和道教的文化渊源。
开过光的面具有了灵气并被赋予了生命,不再是一件普通物品,而是具备了沟通神灵功能的一件灵物。平日,端公和常人一样生活、劳作,当举行巫傩活动时,他就会举行“请神”仪式,根据仪式内容戴上不同的面具,其身份也随即从世俗中人变成了可以和神灵沟通的巫者,成为了佩戴面具代表的神灵。比如佩戴“二郎神”面具,在仪式举行的过程中,端公就代表“二郎神”;佩戴“五显灵官”的面具,端公就代表“五显灵官”。对傩面具的使用及保存有严格的仪式和要求,每次法事开始之前,端公都要往面具上喷酒,并念诵相应的咒语。法事结束,端公会举行“送神”仪式。
端公的特殊身份与傩面具的通灵效果叠加,就基本满足了完成巫傩仪式的条件。在昭通地区,端公相信,只有对傩面具保持敬重,面具的灵性才不会散失,并能赐福、保佑自己。从事傩面具研究多年的王勇先生向笔者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昭通镇雄县的一位端公家曾三次遭遇大火,房子基本被焚毁,但存放于屋中的面具却没有受到一点损伤。这件无法用自然规律和常识解释的事件,无疑增加了傩面具在当事人心目中的神圣色彩。
傩面具的具象来源
面具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的发祥时期,地球上不同大洲不同种族的人民都曾创造了本民族丰富多彩的面具文化,最早的面具,是截取原型最具代表性的特征和情态加以扩大,经过艺术加工完成的,昭通地区流传的傩面具也符合这个通例。
傩面具的出现与远古时代的自然宗教亦即原始宗教的产生关系密切。通常以“肖神”为其基本特征,这种“肖神”大多是自然物的神格化与神灵的人格化,二者也有交织和融合,以昭通地区的傩面具为例,其流传至今的面具具象来源大部分都归于此类,其中又以神灵的人格化最为明显,是傩面具的主类。王勇收集的面具,大都是这一类型的,如:孽龙(傩剧《降孽龙》中形象)、土地神、玄黄、灶公、灶母、二郎神(有杨戬杨二郎和李冰李二郎之分)、王灵官(道教中的护法镇山神将,在昭通傩戏中,同时也是天宫的纠察神)。面具中还有一类神兽造型,如麒麟将军(又称七性将军,天神梓潼的坐骑,此称谓其实已经带有一定的人格化色彩,反映了一种傩面具从兽型到人型转变的早期具象来源)。
“李二郎”是一副较能代表昭通傩文化特色的傩面具,表现的人物是秦国蜀郡太守李冰。这副面具外观带有强烈的人物写实特征,甚至比同时期同类型的傩面具都更遵从人脸结构学和比例学,但却在额头上用白漆绘制了一只竖直的眼睛,这种造像方式和情态明显是属于二郎神杨戬的独家标签,而这副李冰太守的面具甚至连名字都截取自“二郎神”三字,为什么要把一个凡人上升到天神的高度呢?众所周知,李太守最伟大的功绩是主持修建了都江堰水利工程以及联通蜀滇的五尺道。昭通地区的傩戏把李冰列为神灵,主要目的是感激和缅怀他为农业做出的贡献,同时也是巫傩起源于农业生产的例证。傩面具中的土地神、孽龙等也带有强烈的农耕文化特色。而昭通地区的民众把蜀地(今四川)的李冰纳入本地巫傩文化体系中,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昭通地区与四川地区文化、历史、社会、地理等方面的深厚渊源和传承。同时,李冰从凡人演变为巫傩文化体系中的神这一过程,也深刻反映了昭通地区傩面具的具象来源之一。
王灵官(天宫纠察神),丁木彩绘带马尾装饰,出自昭通镇雄县,清代。
巫傩文化为最大限度地满足信众的需求,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一些自我调整,傩戏从最初的完全“娱神”演化到具有一定的“娱人”色彩,就属于这种调整范畴。这种调整也首先反映在傩面具的演变上,昭通地区的傩面具有一些是带有神性的戏剧人物形象,比如蚩尤(半人半神)、木匠(区别于传统的木匠,傩面具中的木匠形象是为神灵建造宫殿的)、八蛮将军(昭通地区的彝族将领,在清朝“改土归流”时起兵,战死于得胜坡,其在昭通地区彝族群众的心目中威望很高,上升到了半人半神的高度)、苗老三(该面具的名字暗示了特定历史时期昭通地区的民族状况,意思是在昭通的彝、汉、苗三个主要民族中,老大是彝族,老二是汉族,苗族排第三位)、秋香、梅香、娘彩、筐筐老者等。在表演中,这类面具同时兼有“娱神”和“娱人”的作用,有时候,后者所收获的关注度和喜爱度甚至会大于前者,因为它融入了更多的戏剧表演内容,形式可以更加丰富活泼,从而突破了“信众”的范围,扩大了傩戏的受众面,有利于傩文化在民间流传。但这种“娱人”是有一定规范和限制的,也必须尊重当地的民俗,毕竟傩戏的主要功能还是“娱神”,如在需要佩戴“八蛮将军”面具表演之前,端公必须和当地的彝族村民沟通,取得他们的同意后才能进行表演。
八蛮将军,杨木彩绘,出自昭通市镇雄县,民国。
傩面具的美学价值
傩面具的起源、发展、演变和传承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下和不同的阶层之间都会呈现出一定的差异性。由于面具的材质易受回潮、虫蛀、火灾等自然因素的损毁,以及在使用过程中无法避免的磕碰、磨损对其造成的损耗,如今,我们已经无法看到最初的傩面具形象。王勇收藏的傩面具,年代最远的可追溯到清朝,大部分是晚清和民国时期的作品。这些面具做工和装饰或粗糙或精细,粗糙的为原木雕成,不上漆,不加装饰,呈现出木质本身的纹理和质感,带有一种原始粗犷的美;精细的经过打磨、上漆、彩绘等多道工序加工,有的还带有胡须、头发装饰,每一个细节都精美绝伦,造型生动,刻画准确,表情栩栩如生,对角色的性格特征把握得恰到好处。经过代代端公的摩挲浸润,这些面具在原有的色彩之上,又增添了一层温润厚重的光泽,让观者感觉面具的灵气和活力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消减,而是在时空的流转中,倾泻出惊心动魄且不断递增的审美视觉冲击。
“娘猜”是一副女性特征的面具,表现的是妇女分娩时的瞬间情态,是傩戏发展过程中由“娱神”诞生出“娱人”倾向时的代表作品。这副面具出自昭通镇雄县,由丁木制成,外表上黑漆,年份为清代。面具左边的脸端庄喜悦,右边的脸却极度扭曲痛苦,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态和表情糅合在一张脸上,却又浑然天成、高度统一,充溢着强烈的艺术想象力和感染力。把妇女分娩时的脸纳入带有神性的傩面具体系中,目前仅见于昭通地区,这一例充溢着人性光辉的面具,让人感觉巫傩并不是毫无体温和脱离人世的,而是对世俗生活充满了敬意。
丑娘彩,表现妇女分娩瞬间喜悦、痛苦交织的瞬间情态,丁木上漆,出自昭通镇雄县,清代。
昭通巫傩文化现状
近年来,随着社会文化科技不断进步,人们思维观念和生活方式也随之转变,对先前一些需要通过巫傩来解释和解决的事情,人们也开始寻找到了更直接有效的方式。比如天气持续干旱危及庄稼,先前村民会认为是触犯了神灵所致,为此他们会举行盛大的巫傩仪式(有时会持续十余天)祭天求雨。而现在大家都知道干旱是一种自然气候现象,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巫傩本起源、兴盛于农业。如今,其与农业生产的渊源被割断了,傩戏不再盛行,导致巫傩的承担着和从业者——端公的境况(包括物质收益和尊崇感)每况愈下。既然不再是一份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的职业,加之学习周期长、要求高、难度大,几乎已经没有人再愿意以端公为职业,端公传承出现断代,巫傩文化随之迅速衰败下去。在“破四旧”的过程中,巫傩首当其冲,成为禁区,端公受到很大打击,很多珍贵的傩面具、典籍、服装、乐器也在这一时期遭受灭顶之灾。一些幸存下来的老端公,思之仍然心有余悸,不敢再授徒传艺。目前,昭通地区65岁以上的端公已经消失,少数几位继承了前辈衣钵的年轻一辈端公也已50余岁,其“法力”已不如前辈端公,且后继乏人。
传统制作工艺的失传也是傩面具湮灭的重要原因,加之木质面具的使用寿命并不算长,在使用过程中也无法避免损耗,傩面具数量越来越少,一些端公甚至已经失去了这一通灵法器。失去傩面具的端公在傩戏表演中不得不采取折中的方式,有的使用纸绘面具代替传统木制傩面具,也有的直接用油彩在脸上描绘神灵形象,俗称开脸。
李二郎(秦国蜀郡李冰太守)。树皮面具,出自昭通大关县,建国后。
基于以上原因,流传于民间的傩面具越来越少,傩面具的保存者———端公也面临去世一位就少一位的境况。用王勇的话说,端公这个群体的最终命运将是自生自灭,淡出了人们的山野。但在端公的心中,对傩面具的热爱显然是由衷和自发的,甚至超越了傩面具所代表的神性。破四旧期间,昭通一位王姓端公,为了保存傩面具,丢弃了家中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险背着面具到处跑,与民兵斗智斗勇,最后把傩面具藏在猪圈的地板下,才使面具逃过一劫。
显然,昭通傩面具的衰败以及端公的传承断代,对于傩文化的打击是致命的。为研究保护这一传承千年的文化,王勇先生就多次深入乡村记录傩戏表演,并到老端公家收集傩面具和相关资料。1994年,在79岁高龄的赵高德端公家,王勇说明了来意,赵端公被王勇的诚意感动,把面具交给了王勇保存。王勇说,事过15年,赵端公早已作古,但他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离开老端公家时,老人眼中蓄满泪水的样子。
作者单位:云南省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