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儒雅之人走了
2017-03-31
本刊记者 沈 颖
一个浊擦音,气流自圆唇徐徐呼出;加上一个平坦的元音,似门被轻轻吹开;儒雅,一个并列式名词,读之柔和而听之心仪。儒,古称熟悉诗书礼乐的读书人;雅,正也,一种精神的高洁。临近鸡年,一个儒雅之人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决绝,那么毫无征兆,那么出乎意料,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一时间,“辜总走了”刷爆了手机屏,每个行业中人,无一例外地感受到信息的强大冲击波,脑海里掠过的第一个词是震惊,第二个词是震惊,第三个词还是震惊!
无妄之灾,无以言表。
辜总是台湾水泥工业标志式人物,生态工业的追梦人。台泥的实力与偶发的事故构成了生命的强韧与脆弱,令人生出“人有旦夕祸福”的感叹。他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候,撒手西去,而那招牌式的温暖微笑的样子,却在我们心中永远驻足。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水泥工业起衰振弊,以干法生产带动水泥工业的再出发,并迅速接通世界讯息,拓展干法水泥生产领域。进入二十一世纪,在新的时间节点上,大陆的水泥工业再次面临机遇。辜总主政台泥后的2003年,台泥突破了台湾自闭的水泥工业空间,一举进入大陆华南地区,赢得了与大陆水泥工业同步发展的先机。
用现在的眼光看,这一步棋绝对是高手。2003年以后,大陆的水泥业实现了井喷式增长,台泥顺势也有了长足的发展,目前产能在大陆牢牢占据第八的位置。以后的每一步棋,依然是妙手迭出。“深耕华南”之后,台泥并未大肆扩张,而是稳步向西南推进,而对于烽火连天的北方市场,仅在辽宁放了一颗闲子,收购了辽宁昌庆水泥有限公司,有道是仙人指路,静观待变。可称之为“胜负手”的一步棋是打造“环保价值链”,目前进行中的虾红素生产、水泥窑协同垃圾处置及水资源等重要项目,都是利用绿色再生的循环经济,不但解决环保难题,也带来实质的经济效益。
这关键的几步棋,无疑是辜总运筹帷幄的结果。他的突然辞世,必将使动态中的中国水泥业少了几分传奇和悬念。
台泥一贯践行大企业责任,积极参与落实化解产能过剩等一系列行业政策,与中国水泥协会和大陆的水泥企业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每年召开的12+3的峰会和协会记者多次的采访,以录像、照片、文字的方式,记录着辜总独到明晰的见解、相互交往的情谊。
辜总出身于名门之后,是名符其实的官二代、富二代。他的曾叔祖父辜鸿铭,是清末著名的博学鸿儒,满清时代精通西方科学、语言和东方国学的中国第一人,曾把“四书”中的三部《论语》《中庸》和《大学》翻译成英文,流传世界。辜鸿铭的名字在西方人中不胫而走,以至于有“到中国可以不看三大殿,但不可不看辜鸿铭”之说。他的外曾祖父严复,是清末极具影响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他将京师大学堂变成了北京大学,任首任校长,还是复旦大学的发起者之一。其翻译的“天演论”,唤起了多少仁人志士的爱国报国之心!他的父亲辜振甫,是台湾头衔最多、最具影响力的企业家之一,1990年《福布斯》全球181个身家过10亿美元的人之一;还是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的董事长,为两岸关系奠定重要里程碑的“汪辜会谈”的两主角之一。
出身于名门世家,不仅是一种荣耀,更代表着一种气节、习性、品行、门风,那是血缘遗传、家庭教育、环境熏陶的文明基因,是中国社会士绅阶层衍生出的瓜瓞绵延的文化传统。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古代的哲人志士认为人才标准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德,二是才。德与才之间,德永远是第一位的。辜振甫曾有庭训——“谦冲致和、开诚立信”,人无信而不立,这是儒家君子做人做事所恪守的道德信念。家学传承最重要的是立身做人,其次才是学业成否,可谓“渊源有自”。辜总就是在这种范式教育下长大的。见过辜总的人,首先会被其玉树临风、风度翩翩的气度所吸引,进而钦慕其平易近人、温文尔雅的气质,最终折服于“气和而有悦色”的人格气场。双重二代,未见骄矜倨傲之色;亿万家财,常怀谦和淡泊之心,这就是教养背后的东西,一种彰显阅历与胸怀的精神的深度。
托尔斯泰说三代造就一个贵族,是讲只有到第三代才能摆脱一代的贫穷、二代的奢华,真正过上不贫困、不奢华而有学养的生活。历史印记的延续也大致如此。诚哉斯言!辜氏家族即为佐证。
自然的生命,安居于我们的身体里,一个生命就有一种命运,从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于辜总而言,含着金汤匙出生更是一种负担,他怕别人给他贴上标签,归于另类,屏蔽于人群之外,这种感觉从小到大,如影如形地伴随着他,他竭力摆脱罩在头顶的家族光环,过普通人的生活。年轻时去美国念书,他和其他留学生一样,勤工俭学,扫过厕所,当过厨子,在图书馆堆过书。回台湾后,他先是去咨询公司工作三年,加入台泥时,也是从最基层的位子做起,十年之后,才有机会第一次和自己的父亲在同一个办公室开会。2014年他以16.5亿美元的身家跻身福布斯富豪榜,名列台湾地区第22位。然而他却不同于其他富豪,从不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也从未有过什么绯闻。生活中的他更喜欢结交的一些科学家朋友,探讨一些商业之外的学术问题。辜总坦言:我很不喜欢奢华的生活。他追求的是一种精致的生活态度,而非奢侈的生活方式。感受自己的情绪状态,感悟自己的生命脉络,感恩命运的眷顾垂爱,在滚滚红尘中拒绝世俗的干扰,是气质和底蕴的载现,是在精神层次中俯视物质世界的从容淡定。庄子说过,其奢欲深者,其天机浅。辜总的“雅致生活”更多的是隐含着一种精神和文化,隐含着对生命价值的叩问和探求。
上世纪90年代,他在美国认识了华人医药专家陈垣嵩。后者给他讲了个故事:一个2岁大的黑人小孩不幸得了庞贝氏病——一种基因缺陷病。这种病可以用药物治疗,但因发病率低,没有哪家医药公司愿意投钱研制。小孩所在社区筹了一笔钱,给他做手术,但等待的时间太长,钱凑齐了,孩子也去世了。陈垣嵩下决心研发这种药物,拯救这个群体,可他没有足够的研发资金。辜总听后二话没说,当即投了一笔钱。随后的几年里,他又不断增加投资。几年后,新药Myozyme研发成功,获得欧盟医药管理局(EMEA)和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上市。
当初“只觉得有意义的事”,成了辜总的第一桶金。作为新药的专利持有人之一,这笔投资不但给他来了数亿美元的回报,而且还成就了一部好莱坞电影——《良医妙药》,片中哈里森·福特主演的男主角在绝境中得到意外投资的故事,即源自于此。。
辜总说:“我就是想做一点不那么铜臭的事情”,那是一种对物质文明背后精神匮乏的深深焦虑,为此,他一生致力于“如何让地球有干净的水和空气”的事业。他勇敢地扛起时代的学术重负,抑或说是道德重负,其目光深情所及,在于人类的生命,在于给予人类生命的地球。
他就任台泥总经理不久,即主导实施了投资达700亿元新台币(约合人民币170多亿元)台泥和平水泥厂水泥、发电、港口“三合一”项目。这个项目的特点在于,水泥厂产生的石灰石粉供应电厂脱硫作业,电厂产生的飞灰替代水泥厂所需的原料粘土,产生的脱硫石膏用作水泥厂的缓凝剂,水泥厂和电厂用的煤炭实行统购,再结合和平港较为低廉的水运,降低总体成本。这是一个废物循环利用、环保和效益双优先的项目,在全球水泥业数一数二。现在,台泥已成为台湾最大环保服务公司,全台湾每五个人就有一人家里的垃圾是台泥在处理;台泥也是新竹科学园区最主要的废弃物处理厂,接手处理晶圆厂和面板厂各种废溶剂、废水、污泥等废弃物。
他提出的“永续经营”的理念,内化成台泥的整个战略布局:水泥窑结合垃圾、污泥处理, 经过了粉尘的脱硫、脱硝之后,对排放量最大的二氧化碳,运用碳捕捉技术培养雨生红球藻,从中可萃取高质量及高经济价值的虾红素。有的藻类其脂肪含量超过了50%,本身可以代替一部分燃料返回水泥窑,降低煤的用量,使二氧化碳一直处于能源的循环里面。这就是辜总倡导的“环保价值链”。目前,虾红素的研发进度受到外界高度关注。可以设想,如若这个回收二氧化碳的工业试验成功,那一定是诺奖级别的水平。
文明是创造者,也是毁灭者,文明所到之处,所习惯的一切渐渐湮灭,然后,是另一种文明覆盖了前文明,社会就在这否定之否定的循环上升中前进,只有卸下因袭的负荷,才能真正与文明融为一体,辜总力图把握的,就是这种文明的再生、循环和周期状态。
出于对人类生存方式的深刻反思,以及对地球原始状态濒临终结的忧虑,辜总无偿拿出台湾南部屏东县的土地,投资支持台湾清华大学分子与细胞生物研究所教授李家维,建设植物保种中心,保存来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尤其是濒临灭绝的或者未被发现的种类。存留独苗,避免灭绝,将来一旦需要恢复生态平衡时,这些植物的种子将会用于育苗栽培,保证社会可持续发展。这座以其母“辜严倬云”命名的方舟,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植物保种中心,是世界各地的植物研究者最常造访的地方。
台泥长年赞助辜公亮文教基金会,该基金会继承中国的文化遗产国粹,全力投入戏剧的推广与教学,现在成为了两岸京剧交流的重要渠道,也试探着进行一些改革,为传统京剧添加新元素。
辜总还启动了台泥公司在大陆的“品”学堂公益行动项目,为千百个贫困儿童守护温暖。
现实关怀与传承意识,增加着辜总人生的砝码,他使我们知道,衡量生命价值的不是长度,而是分量。生命之光烛照下的精神家园,超越了死亡的空间,重塑了死亡的定义。
随着岁月的沉淀,一脉脉的人文精神,也一代代地传承下去。这个叙事链条可以一直上溯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孔子、佛陀和基督,还有那些呵护和继嗣优秀传统的的人们,譬如辜总。
孔子所言之人生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普通人终了一生亦难完成,但在辜总的身上得以一一实现。世家弟子,幼承庭训,长而渊博,易于成功,然而辱没门庭的斗筲纨绔之徒亦非个例。辜总的成功,自然离不开家庭生活的优渥,中西文化的濡染,但更来自于他的历练、道行和修为。功德无量,生命圆满,他应该没有遗憾。
弧形的石桥看到雨后的彩虹,对她说:我的生命虽然比你长久,但你那么美,在人们的记忆中必然是永恒的。
他不是时光里的匆匆过客,即使在未来,奔流不息的时间之河也会闪现他曾经掀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