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把芹川当故乡
2017-03-31鲁晓敏
鲁晓敏
宋末的一天,一个叫万宁公的王氏先人,踏进了新安江上游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见此地“四山环抱二水,芹水川流不息”,于是将她称为芹川,并作为自己安身立命之地。万宁公的足迹被一管细笔周正地记录在康熙五年出版的《江左郡王氏宗谱》中,即使今天,一翻开,他的喜悦之情似乎依旧跃然纸上。
浙江省,淳安县,浪川乡,芹川村,这是一连串带着水渍的地名,沿着千岛湖畔波浪一般曲折的公路,我来到了芹川。可以说,这的确是座水汽氤氲的村落——外围是烟波瀚渺的千岛湖,村中蜿蜒着清澈的芹溪,一汪汪水塘环绕村口……
站在村口的小山上,俯瞰村落,蕴含风水奥秘的图景在眼前徐徐铺展——水口处狮山、象山对峙,形成“狮象把门”的格局。5棵巨樟堵在水口,它们如同村落闭合的大门。进德廊桥横在水口,如同一把钥匙锁住了大门。山峰、树群、廊桥、堰坝、小庙组成了一组风水建筑,庇佑着芹川的安宁祥和。芹溪自北向南曲折而走,如同一条弯绕的瓜藤,藤上结着堰坝、矴埠头、木板桥、石拱桥、廊桥、民宅、水榭、凉亭、宗祠、庙宇、街巷、层出不穷的老宅、连排的花格窗与美人靠……远远望去,呈现出一幅立体的“小桥、流水、人家”迷人画卷。
在芹川,时光可以用漫长来修饰,哪怕只呆上半天,有时候也会觉得是一生,甚至穿越到了前世。一抬头,看见一支支来自历史深处饱蘸浓墨的笔,“唰唰”地在门额上题写下“瑞映长庚”、“棣华相映”、“紫气东来”等隽秀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墨汁的清香,一晃已是数百年;密密匝匝的燕子小脚落在旧电线上,“叽叽喳喳”,惊不醒芹川沉睡的时光;是谁从阁楼里挑出花花绿绿的衣裳?有耄耋老者的,有淑女的,也有婴儿的,挑出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他们拥挤在黑白芹川中,像雨后春花,争奇斗艳。
在一幢老宅大门上,我发现了一块“遂安县芹岭乡芹川村溪东路18号”的门牌,这座消失的千年古县与我在芹川不期而遇。我知道,57年前,遂安县城一夜之间沉入了黑洞洞的千岛湖底,或许这块陈旧的门牌是对它的凭吊与挽留,或者眼前的芹川村是水底那座城池在现实中的返照。清代的花瓶,民国的八仙桌,八十年代的电影海报,结满蛛网的乡村广播……老宅完整地保留着各个时期的物件,折射出中国农村一百多年的变迁史。
芹川密布逼仄的幽巷,偶尔一两声犬吠,碎落一地的自行车铃声,井边“哗哗”的汲水声,头顶的过街门楼,门框上干枯的艾草,都令人深深迷恋。走进小巷,王氏子嗣们仍在絮絮叨叨地述说着祖先的骄傲,他们真的是王羲之的后代吗?当年的“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老人们捧着清茶,沸水冲沏的茶叶在茶缸中旋转,叶片舒緩张开,散发出酽酽茶香。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却堆砌出芹川历史。
兜兜转转,哪里才是小巷的出口呢?我不知道它们如何连接?不知道它们通向何处?青幽的石板道上似乎还停留着前人的脚步,却不见他们的踪影。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子,将青石板踩得“哒哒”直响,清脆的声音被静谧的空间过滤后,只剩下回声。小巷还演绎过多少奇闻逸事呢?在这个深不可测的小巷,我不知向谁去打听?
我遇到了一些村人,他们肩扛锄头,紫铜色的脸庞上荡漾出孩提般的笑脸,浮现出浓浓的淳朴味。仿佛从数百年前走来,又向数百年前走去。我寻找着记忆中的童年,一呼吸,内心无限温暖。
有时候,我们会把一个原本并不相干的地方视为自己精神上的故乡,正如芹川一样,历史、现实甚至将来,在这里呈现出停滞状态,自然的、生命的在这里蓬勃显现。那些城市中缺乏的物种、生命和事物一一在此浮现,那些曾经的往事如同电影一般历历在目。它们与我的记忆相纠缠,扯出了永不回归的陈旧光阴。
芹川,可以浓缩成一杯茶,一声问候,一把油纸伞,一片波光,一团月影……哪怕你从来没有来过芹川,一旦进入,精神上就皈依了,我们对儿童时代的种种回忆,对与世无争的渴望,对恬淡生活的向往,在芹川中的某一时刻,它们与我们相遇,似乎此处原本就是我们的故乡。
“世外桃源白叟黄童咸悦豫,人间福地青山绿水任徜徉”。这副书写在廊桥上的对联,揭示了芹川人豁达的生活观。他们可以隐居在与世隔绝的佳山佳水中,修身养性,耕读传家,追逐内心的光明,追逐清洁的理想,缔造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在这个阳光充裕的午后,我徜徉在古雅的芹川,不知不觉,仿佛成了锄禾的农夫,那些俗世带来的轻浮、急躁、功利顿时消退得无影无踪。于是,一如当年的万宁公一样,掩口作罢,不想再去谈什么人生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