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2017-03-31范飞
【摘要】沈既济的唐传奇代表作《枕中记》以黄粱梦故事为原型,通过梦幻的艺术构思,使得主人公在饱尝一番美梦之后大彻大悟,表达了人生如梦的主题思想。作品中黄粱美梦不仅体现当时文人的理想诉求,还渗透着浓厚的道教思想。
【关键词】枕中记;黄粱梦;道教
唐代是崇尚道教的时代,道教不仅作为一种宗教影响着唐人的社会生活,而且也深深地反映在唐代的文学作品中。与通过禁欲修炼而进入极乐世界的佛教不同,道教希图在今世就通过遂欲、纵欲的方式来让尘世中痴迷功名利禄者大彻大悟,从梦中醒来。唐人沈既济的代表作《枕中记》就是写卢生的一场黄粱美梦,以梦幻的形式让郁郁不得志的主人公满足一切欲望后,乐极生悲,从而悟出人生真谛。《枕中记》除了对唐代科举取士的政治现象和高门士族婚姻的社会现象进行批判,其中还蕴含着丰富的道教思想。
一
黄粱梦故事的最早雏形可追溯到南朝刘义庆的志怪小说集《幽冥录》中的杨林故事,唐人沈既济则以其为故事蓝本,经过作者的加工、润色,创作出千古名篇《枕中记》,为后代黄粱梦故事的演变奠定了基础。
《杨林》故事讲述的是贾客杨林,入焦胡庙祈求时,在庙巫的指引下进入玉枕中,在枕中见到朱楼琼室,与赵太尉的女儿结为连理,又生六子,皆为秘书郎。前前后后历经十年,并无思归之意。忽然一觉醒来,犹在枕旁,才发觉只是做了一场美梦,琼楼玉宇、妻儿子女、荣华富贵瞬间化为乌有。
这篇文章虽然篇幅短小,叙述简单,却寥寥几语将故事情节描写得完整生动。从内容上看,故事的主人公杨林是一位年轻的商人,正处于一展宏图的大好年华,但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却遥不可及。彷徨中的年轻人在庙巫的引导下进入梦境中,在荣华富贵中游历一番,乐不思蜀。而当美梦破碎,主人公回到现实世界,一切的繁华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因而“怆然久之”。从这则故事就可以看出此时的梦已经和人的功名念、风月情密切相关,作者也是在用梦幻的形式来满足人的欲望,从而得出“浮生若梦、梦如人生”的思想主题。
唐传奇《枕中记》脱胎于杨林故事,同样以人生如梦这一思想为主题,但在内容的讲述中又融入了作者对现实社会新的思考和关注,大大丰富了杨林故事的思想内涵,其中吕翁这一人物形象也被附会成吕洞宾,黄粱梦故事自此也披上了道教的外衣,有了宗教色彩。
如果说杨林的梦是地位低下商贾的一种白日梦幻想的话,那么卢生的梦则是唐代一大批人的理想主义生活:娶五大姓之一的清河崔氏女为妻,获得向上攀登的阶梯,通过科举考试成功进士登科,自此踏上仕途之路,官运亨通。尽管一次为“时宰所忌,以飞语中之”,被贬为端州刺史,一次受人污蔑,被关押囚笼,但最后蒙皇上知其冤,“复追为中书令,封燕国公”。不光如此,还生有五子,且皆有才器,子孙满堂,可谓家境殷实。后年老体病,溘然而逝。
卢生梦中“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可以说是唐代社会一大批寒门士子的普遍理想,而卢生则是唐代出身于寒门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现实世界中的他正值适壮之年,却无法实现平生理想和抱负,只能“犹勤畎亩”,躬耕于田野之间,困窘不堪。他有志向,希望能够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使族益昌而家益肥”,因此,卢生的梦是他对理想生活的渴望和追求,也反映出唐代科举取士的政治现象和高门士族婚姻的门第等级观念根深蒂固。
《枕中记》对《杨林》故事的一大继承和发展在于对吕翁形象的塑造。杨林故事中庙巫处于控制者的地位,杨林从入梦到出梦似乎都由庙巫操控,推动故事发展。《枕中记》中将庙巫换成“有神仙术”的道士吕翁,使得整部作品充满了宗教色彩。吕翁在邯郸店中遇到了失意不得志的青年卢生,卢生向他讲述心中的理想生活后,目昏思寐,于是趁着店主人蒸黄粱米饭之际靠着吕翁的玉枕昏昏而睡。寐中,卢生的平生愿望一一得以实现,可见,吕翁不仅仅是控制者,在某种程度上还扮演者人生导师的角色,卢生的梦实际上是吕翁精心安排的一堂人生之课,而且是一堂成功且别有意义的人生之课。
卢生在梦中经历一番宦海沉浮,人生富贵之后,“蹶然而兴”,此时店主人的黄粱米饭尚未蒸熟,从超现实世界瞬间回到现实世界,吕翁谓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醒来后的卢生幡然醒悟,五十余年的荣华富贵只发生在店主人蒸黄粱米饭的短暂时间,所有的宠与辱,穷与达,得与失,生与死最后都将归于虚幻之中。作者并没有交代卢生之后的生活,但经历过人生的跌荡后是否会和《南柯太守记》中的淳于棼一样“栖心道门”可想而知。
二
纵观整篇文章,沈既济无非借此向读者传达人生如梦的思想,而这一思想最早的雏形可见于《庄子》。庄子曾提出“梦蝶”一说:庄子在梦中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悠然自得,忘记了自己是庄周,发出了“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感慨,这是庄子对人生如梦思想的最初阐释。庄子认为凡是具有感性生命存在的个人与蝴蝶可以相互转化,现实时空与虚幻梦境可混淆。“庄周梦蝶”中所表达的人生如梦思想对中国文学影响甚大,《杨林》继承这一思想更是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母题和原形结构。到了唐传奇《枕中记》才使得这一故事披上了道教的外衣,作品中吕翁也被附会成吕洞宾,黄粱梦故事自此与道教紧密相连。
“道教在理论上把得道视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宣扬得道之人就能长生成仙,卻无法在现实中解决有形与无形、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对这一问题的虚无主义的回答形成道教独特的人生价值观,在主张生道合一、长生久视的同时,又认为人生如梦,视现实性的生活为虚幻。”因此,人生如梦这一命题在道教中有着丰富的审美内涵,被广大文人所接受,当他们在现实世界中孤苦无依,得不到满足时,便会自然而然地发出人生如梦的喟叹。
成玄英在注释庄子时,曾将梦与人生境界相联系,他认为:
夫扰扰生民,芸芸群品,驰骛有为之境,昏迷大梦之中。唯有体道圣人,朗然独觉,知夫患虑在怀者,皆未寤也。
大意是人世间的芸芸众生,大都为功名利禄所惑,却不知道身在大梦之中。只有那些得道之人,才能真正大觉大醒,而那些时常患得患失的人,尚在大梦中还未觉醒。成玄英的这一观点是对庄子“大梦”和“大觉”的深度解读,庄子认为只有那些为追求功名利禄,渴望荣华富贵,贪生怕死的愚夫愚妇才会做梦,而真正达到体道的圣人才不会为外物所累,不会丧己于物,朗然自清,一身轻松,大彻大悟,达到真人的境界。
《枕中记》中入梦前的卢生郁郁寡欢,哀叹自己平生不得志的人生态度显然与道家思想背道而驰。入梦前的卢生何尝不是“患虑在怀者”,带有这种消极的人生态度的人正是庄子所嘲笑的愚夫愚妇。而最后从梦中醒来的卢生,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宦海沉浮后,似乎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所有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最终都将归于虚幻之中,作者虽然没有交代卢生后面的故事,但想必有这番经历的卢生也会达到庄子所说的“体道圣人”吧,而这也正契合了道教的“遂欲说”。
另一篇唐传奇代表作《南柯太守传》同样以黄粱梦故事为基本构架,主人公淳于棼在梦中做了南柯太守,娶金枝公主为妻,享尽荣华富贵,醒来后却发觉美梦一场。作品还穿插了主人公在现实世界中发现了蚁穴,梦中所见情景与蚁穴无二,因而“感南柯之浮虚,悟人生之倏忽”,最后栖心于道门,从中可见道教对当时文人的影响。
以杨林故事为本事而不断发展形成的黄粱梦故事,不仅折射出处于不同时代文人士子的落魄心态和困窘不堪、身世零落的生活状态,还融入了世人对现实与幻境、有限与无限相对立的哲学思考。道教人生如梦这一思想,作为唐代人常用的命题之一,某种程度上成为处于底层社会凡夫走卒的一剂清醒良药。
【参考文献】
[1] 郭庆藩. 庄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1:112.
[2] 刘 敏. 天道与人心——道教文化与中国小说传统[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7:179.
[3] 郭庆藩. 庄子集释[M]. 北京: 中华书局, 1961:51.
【作者简介】
范飞(1993—),男,黑龙江大庆人,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