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节
2017-03-31王东生
王东生
稷菽院遣派杜橡树赴壶州巡查墒情,一去就是半年。回来后他头一个想的是师弟郦尚征,不知这半年他怎样了,想到这儿,杜橡树就想即刻见到他。
多年前,深谙农为国本的钟文焕,上书朝廷倡导富国强兵,保疆卫土,开办稷菽院,吸纳招募学子授以稼穑术艺。杜橡树进入稷菽院,在钟院主精心调教下,慧根显现,学艺超众,很快成为可用之材。
岁月流转,杜橡树很快到了而立之年。稷菽院来了个叫郦尚征的,当时还不到十四岁,钟院长慧眼识珠,一眼看出他长成后,经磨炼锤打,将比杜橡树更胜一筹。
郦尚征入院第一天尽呈聪慧,未闻授业,便于试问堂上将那百谷的拔节、分蘖、抽穗、灌浆讲得头头是道。
正想着,杜橡树已至郦宅,未进门便喊:“尚征兄弟!尚征兄弟!”出门来的是老管家季鑫,说郦尚征到外边与人吃酒去了。
杜橡树听后就是一惊:“我尚征弟以前从不吃酒的,怎的忽然还跟人到外边吃酒去了?”
管家季鑫说,自杜橡树去了壶州,郦尚征为排遣思念之苦,潜心读书,学业赶得更紧了。可一月前结识了一个奇人,叫裴彰渠,他说郦尚征在稷菽院这样苦读,过于延慢,他会速进之诀,能助郦尚征快速学成,光祖耀宗。很快,他两人便成为莫逆之交。
这裴彰渠还懂得面相,他与郦尚征是在街市偶然相遇,可见面一眼就看出,郦尚征有神农氏下凡之相:面如沃土,发似禾粟。但时不久待,成其学才只在半年之间。若过半年,郦尚征便是卧薪尝胆悬梁刺股,怕也回天无力了。
裴彰渠还说稷菽院因循守旧,故步自封,是个误人子弟之所,郦尚征若想成为神农氏,就要与之分离。
自己出去半年,師弟便有如此变化,这个裴彰渠是何方神圣?杜橡树正疑惑间,却见师弟拥着个飘逸男子回来了。见到杜橡树,郦尚征高兴得酒醒过半,便向杜橡树介绍起裴彰渠:“我新近结识的又一师兄。”
“杜先生好。”裴彰渠抢先向杜橡树施礼,说早听郦尚征赞杜橡树博学多才,妙笔生花,幸会相见。虽然裴彰渠恭敬得当,举止诚挚,但杜橡树并不为其所动。
待裴彰渠走后,杜橡树向郦尚征道:“听你所言,你对这裴彰渠并非深解。农桑之地其实也是江湖,谨慎当紧,莫要错交朋友,结果受骗误己。”
听了师兄的话,郦尚征并不以为然,他想,师兄初见裴彰渠便出诟言,是因还未见识裴彰渠的真本领。于是,他去找到裴彰渠,要裴彰渠在杜橡树面前露几手,“也给我师兄指点指点。”
裴彰渠仰首观天,片刻回道:“好了,不过三天,定有奇人前来应景。”
裴彰渠这回相得不太准,奇人五天后才到达。虽然迟了两日,但等候中的杜橡树并不追究小节。
来人自报名讳叫高表蓝,来自凉州,皆因赶路蒙了一脸风尘。
郦尚征问他自荐前来,可有本事显示?高表蓝从怀中掏出一把蚕豆,当着杜橡树、郦尚征、裴彰渠三人的面,把蚕豆埋入土中。
高表蓝神秘地说:“他人十日成就之事,我一夜即可。”说着话,闭眼朝埋入土中的蚕豆念念有词。之后便道起路途劳累,要喝酒吃肉。杜橡树无奈,很快与他们觥筹交错起来。待第二日一觉醒来,高表蓝煞有介事地带着三人至庭院,那些蚕豆一夜间竟发芽了!高表蓝说:“现在该相信鬼斧神工,人外有人了吧?”
郦尚征兴奋得早管不住自己了:“何止是相信,我要拜你为师。”
高表蓝看看杜橡树:“那这位仁兄以为如何?”
杜橡树没顾上回答,只将那发芽的蚕豆捧在掌中,把玩求索。
高表蓝有些瞧不起地又道:“《易》著渊远,奥趣深藏,不是人人都解得懂的。唉!”杜橡树不为轻视所左,仍捧着那蚕豆,观看深思……
打这以后,郦尚征索性不再去稷菽院,恭敬地跟着高表蓝,习学起速农法。这让稷菽院院主钟文焕面上无光,又迷惑不解。
钟文焕看着杜橡树:“莫非老夫失败,稷菽院留不住一株尚好的秧苗,好端端被人挖掘去?这对郦尚征来说不知是福还是祸?”
杜橡树宽慰钟文焕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不是先生失败,这里边一定有来头。”
钟文焕一惊:“有来头?怎样的来头?”
杜橡树说:“学生暂还说不清,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等也不能坐以待毙。”
更严重的是,稷菽院的其他学子,也弃钟文焕而去,偷偷来向高表蓝领教速农法了——郦尚征曾为稷菽院神童,他信服的师长还能有错?
这天,杜橡树又来到郦宅,只见那些曾经的稷菽院学子,此时正围簇着高表蓝。高表蓝先给他们施催眠术,然后唤醒再令其阅农集册,然后问道:“如何?”
弟子们道:“心明眼亮,文章在目,能倒背如流!”高表蓝哈哈大笑说:“你们的郦尚征,还习会更不凡的技艺呢。”
郦尚征这时跃然起身,抓一把蚕豆攥在手中,闭目嘴中念念有词。半个时辰过去再张开手掌,只见原本坚硬的蚕豆注水般肿大,色泽晶莹,弹蹦有力。高表蓝道:“如此豆种埋入土中不到一夜,便会发芽。”
“郦尚征好手段!”众学子纷纷赞叹。
杜橡树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不由上前拿起郦尚征掌中的蚕豆道:“眼见为实,令人信服!既然尚征兄弟练就了速农法,不如今日便组就神农会吧,我兄弟郦尚征理当做会主。”
“好!”高表蓝见杜橡树也信他了,更是高兴不已,“神农会正好与那稷菽院抗衡,看谁家更旺。”
不日高表蓝便找人做了“神农会”牌匾,杀鸡祭神,高高挂起来。
“喜庆事不能没有响动,看我的。”一个叫周殷的,也是新近从稷菽院过来的师弟,为壮声势,他拿出一串长鞭,说着话早点燃了,长鞭见火“噼噼啪啪”爆起,引得四邻八舍推门出来观看,好不热闹……
可是万没想到,建起神农会还不过几天,这日,众弟子聚一起正听高表蓝讲授,突然来了一队官兵,将神农会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管家季鑫听到动静刚一开门,一群官兵便冲进来将众人都抓了起来。官兵首领开口道:“有左邻举报你们组成邪教会门,图谋造反。”
邪教会门,图谋造反,这可是杀头之罪呀!众人都吓坏了。突然,裴彰渠一指杜橡树对官军首领说:“是他提议组神农会,我们均是追随,放过我们吧!”高表蓝这时也惊醒过来,随声附和,一指郦尚征道:“他是神农会会主,治罪拿魁,擒贼擒王!”
“你……”郦尚征望着高表蓝,没想到他会如此推责,嫁祸于人。可自己的确是会主,有口难辩呀。他求助地看着裴彰渠,裴彰渠却背过身去。
“你们……”郦尚征又看向众师兄弟,师兄弟们也都低下头去,没人出头说话。这时官兵首领一声令下:“都带走,大堂之下必见子丑寅卯。”
众人被押解出门。路经一片桑园林时,裴彰渠和高表蓝趁官兵不注意,来到杜橡树和郦尚征身旁,说:“我等将罪责推你俩身上,是缓兵之计,迷惑官军。”郦尚征一怔:“迷惑官军,为何?”裴彰渠说:“将官军注意力集于你二人身上,我与高表蓝好做手段。”
“做何手段?”
高表蓝说:“一会儿看见黑云密布,你俩便趁隙朝北方逃遁,切记!”语音未落便掀起飞沙走石,瞬间天空变得一片昏暗,裴彰渠发一声喊:“跑!”便与高表蓝没了踪影。
杜橡樹、郦尚征醒过神来,刚要跑,天空的黑云又瞬间消散,官兵们揉揉眼睛便看清了一切,吆喝呼喊,上前抓捕,结果除去裴彰渠和高表蓝二人,谁也没能逃掉,个个被打得鼻青脸肿,关入衙府大牢。
杜橡树、郦尚征为罪首,关入同一监房里,这下他俩真成了难兄难弟。郦尚征身陷囹圄,他昼思夜想,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向往成为神农,以报答朝廷,种得稻菽遍地,富国润民,何罪之有,怎的就成图谋造反呢?而杜橡树闷头想的是:那时候的飞沙走石来得蹊跷,又怎单单只裴彰渠、高表蓝两个人逃脱?
这时,衙役突然打开牢门,将杜橡树带走,从此再没有回来。莫非被开刀问斩了?郦尚征越想越怕,竟吓哭了。
度日如年地又过些时日,这天,监门又被打开,背光而入的,却是稷菽院院主钟文焕。“恩师,你来做何?”钟文焕说:“我来带你出去。”
“你是说官府赦免我了?”还未得到肯定,郦尚征又即刻想起师兄,“我杜师兄到底怎样了?”钟文焕说:“举报你们邪教帮会的,正是杜橡树。”
郦尚征闻听蓦然一惊,愣怔了好一刻,才道:“他、他如此这般,究竟为何?”
钟文焕没再回复他,带郦尚征走出牢门。二人来到田野,经过一片青青麦地,钟文焕蹲身拔住一株禾苗。只听苗杆“喷儿”一声响,苗节被拔断,他问郦尚征:“你看,这株苗禾往后会是怎样结果?”郦尚征说:“这还用问,苗节已被拔断,往后禾会黄了,枯了,死了呗。”
钟文焕叹了口气:“急于求成,也就像这拔苗助长;违反自然规律,为国为民甚而为自己,带来的只有灭顶之灾呀!”
钟文焕这才道出事情始末。原来,狼子野心的金人觊觎我朝由来已久,自然也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便先在农桑上动起脑筋,以撼我朝之本。于是裴彰渠、高表蓝深入而来,瞄准稷菽院,先从郦尚征那下手,惑乱稷菽院,断节国本,要我朝的苗儿黄了,枯了,死了,最终夺取我朝天下。
至于蚕豆埋入土中隔夜生芽,攥入掌中灌水肿大,以及催眠术,和后来裴彰渠、高表蓝呼沙唤风,墨云蔽日,以助其趁机逃遁,都是金人的妖技魔术,骗人的障眼法。杜橡树经过暗查,渐渐探清内幕。但是,虽为兄弟,郦尚征恃聪自负,今又走火入魔,再听不进劝言,杜橡树便与另一师弟周殷合议,鼓动稷菽院学子加入,组成神农会后又报官,假以利用邪教帮会图谋造反,将其全部抓捕,上演苦肉计,以揭露金人阴谋,使郦尚征最终清醒。
钟文焕说:“你知道吗,裴彰渠与高表蓝虽已逃回金国,可贻害不浅。他们还鼓惑孙武馆,行同样阴谋,施弱兵政策,并贿赂朝廷官宦,兵部李尚书受牵连获刑入监,秋后就要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郦尚征听完,已是惊汗横流,愧声道:“杜师兄今在何方,我要见他。”
钟文焕说:“实在是不巧,不久前沽洲遍泛稻螟,他去除虫灭害,怕是又要用许多时日了。”
郦尚征向南而跪,深沉地唤了一声:“师兄,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