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的语法化及在湖北方言中的特殊用法
2017-03-31段琰
摘 要:“顶”在现代汉语中有四种词性,分别为名词、动词、量词和副词,前三者较为常见。本文主要研究“顶”的语法化过程(包括作为准方位标和程度副词的出现),以及在部分地区方言中的特殊搭配。
关键词:顶 语法化 方言
一、“顶”的语义演变
在现代汉语中,“顶”作名词,指“头顶”;作动词,有“支撑”“违反”义,如“顶罪、顶撞”;作副词,表示程度,如“顶真”;还可以用作量词,如“一顶帽子”。本文主要探讨“顶”作程度副词的用法。
(一)先秦时期
《说文解字》中对“顶”的解释是:“顶,颠也,从页丁声。”可见,“顶”最初是名词词性。例如:
(1)有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也!”(《韩非子》)
(2)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庄子》)
例(1)、(2)中,“顶”用在动词“搔”和介词“于”后,表示身体部位“头”,与句中的“足”“肩”对应,印证了其名词词性。
(二)魏晋六朝和隋唐时期
梅耶在《语法形式的演化》(1912)中提出,“虚化的程度跟使用频率呈正比”。“顶”字在由名词虚化为副词之前,使用频率是不断增加的,其含义也在泛化。从魏晋六朝开始,“顶”由最初仅表示身体部位,延伸至表示各种事物的顶端。例如:
(3)还次恒岭,帝亲登山顶,抚慰新人,适遇宏扶老母登岭,赐以牛米。(《北史》)
(4)少守家业,立屋于庐山顶,丧亲后,便不复还家。(《宋书》)
(5)树顶鸣风梠,草根积霜露。(《昭明文选》)
(6)直上孤顶高,平看众峰小。(崔颢《游天竺寺》)
(7)华顶窥绝溟,蓬壶望超忽。(李白《同友人舟行游台越作》)
“顶”由“头顶”义延伸出“山顶”“树顶”“寺顶”等义。尤其是表示山峰的最高处这一意义,在唐代的诗歌中屡见不鲜,如例(6)、(7),使用频率非常高。虚化是指意义实在的词转化为无实在意义的词,作为虚词的功能适用范围远远大于实词,不再单独指称一种实物、一种实情或是一种实事,而词义的泛化正是虚化的一个过程。可以看出,在隋唐五代以前(包括隋唐五代),“顶”始终是名词,只是使用范围和使用频率不断扩大和增加。这里的“顶”,属于使表述形式“性质体词化、范畴方所化”的一类体词,使之能作“在、到、往”的宾语,并能用“哪儿”进行提问,用“这儿”“那儿”指代。储泽祥将这一类体词称为“准方位标”,简称“准标”。可以看出,“顶”作为此类体词,出现的时间较早。从共时角度来看,在宋代,“顶”逐渐增加了动词词性和量词词性。
(三)元明时期
“顶”真正开始虚化,作为程度副词出现是在元明时期。例如:
(8)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元明话本)
(9)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蒋门神初来孟州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水浒传》)
例(8)、(9)中的“顶”分别修饰形容词“富”和“老”,开始进入状位,充当状语。因此,可以确定此时的“顶”字已由名词(表示最高处)虚化为副词,表示“最”“很”义。实词虚化一般包括直接虚化和间接虚化两种,从词义及功能来看,“顶”字的虚化属于前者。
(四)清代以后
“顶”作为程度副词,在清代使用频率最高,虚化的程度也达到新的高度。在《官场现形记》中,“顶”作为虚词共出现18次,这在同时期的其他文学作品中是不曾有过的。
(10)庄大老爷道:“从来打官司顶要紧的是证见,有了证见,就可办人。”(《官场现形记》)
(11)我这里一面就替你办起来,顶快亦得好几个月的工夫。(《官场现形记》)
(12)家兄一辈子顶羡慕的是做官。(《官场现形记》)
(13)厚守道:“这对烟壶送他顶中意,这位老中堂别的不稀罕,只有这样东西收藏的最多。”(《官场现形记》)
(14)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从那日在号里发电报的日子算起,核算起来,顶多三天定有回音,现在倒有七八天了。(《官场现形记》)
(15)送的份子,倒也络绎不绝;顶多的一百铜钱,其余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却亦没有了。(《官场现形记》)
(16)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红楼梦》)
(17)其实,俺妈在这里头算是顶善和的哩。(《老游残记》)
从例(10)~(17)中可见作为程度副词的“顶”的新发展:“顶”可以用在单音节或双音节形容词前,如“要紧”“快”“多”“大”“善和”;“顶”也可以修饰动词,如“羡慕”。这与“顶”较高的使用频率是相关的。
二、“顶”语法化的原因探讨
(一)语义演变
“顶”的语法化过程由“头顶、顶端”义引申开来,逐渐表示更抽象的相关语义“很、最”。这就是所谓的“隐喻是词义虚化的重要驱动力,即从一个认知领域到另一个认知领域的投射,是用具体概念表达抽象概念的方式。”从具体事物到抽象认识,反映出人的认知变化和发展。
(二)句法位置的变化
作为名词的“顶”在句中多充当宾语,如例(3);在虚化的过程中,“顶”的位置渐渐移动到谓语前,如例(10)、(12)。位置的改变,促进了“顶”的进一步语法化。
由上可知,“顶”字的虚化从元明开始,到清代发展迅速,其虚化程度不断深入,并增加了新的语法功能。
通过对古代文献的分析,可以发现“顶”作为程度副词,修饰形容词或動词。后来,“顶”作为副词,同时修饰方位名词。我们可以先追溯到该字的初始阶段,在例(1)、(2)中,“顶”仅表示头部。但是在例(3)、(4)的“山顶”“树顶”“屋顶”这些词中,“顶”有了一定的指向性,既有“顶端”义,也包含“最上方”义。这符合学者提出的“准方位标”说。与此语法功能相同的字还有“边、面、头、心、脚”等。廖志鸿、储泽祥在《现代汉语准方位标》中指出,“这里的‘顶已不仅仅表示有具体构成的身体/物体部位,它与名词组合后充当处所主语和‘在的宾语,具备了指示空间坐标中某一处所位置的功能;主要是粘附在其他语词后表示方所。”“顶”的这一方位指向性,使之可修饰方位名词。
(18)华氏道:“昨日我上床睡觉,偏偏的翻来覆去,许久睡不着,心里一件一件的事,想个不了,听得更鼓已敲二更四点,这才缓缓睡去。觉到在一花园,顶后一层开了满阶的芙蓉花,前面有一排桃花树挡住,桃树迎面两只通红的桃子,后面一只碧绿的桃子。”(《续济公传》)
(19)王博高道:“既然如此,就是了。”说完,便问胖姑:“有空屋子没有?我们谈句天。”胖姑道:“有有有。”便把他拉到顶后头一间屋里去坐。(《官场现形记》)
“顶+方位词”,表示更强的方位指向性,可以理解为“最后面的地方”。这是“顶”作为程度副词的进一步延伸。这种用法在清代已经出现,但使用范围小、使用频率低。因此,在现代汉语中,我们更多地使用的是“顶+动词”或“顶+形容词”,如“顶呱呱”“顶好”等。
三、方言(以湖北方言为例)中的特殊用法
“顶+方位词”最初使用较少,但现在依然保留在一些方言中,词义相当于程度副词“最”。例如:
(20)刑侦处重案组办公室设在公安局二楼顶东头一个破旧的房间里。叶民主刚转业时去公安局找人曾经去过一次。(方方《埋伏》)
(21)房间里没有人。第三只麻雀看到这情形,也飞进去,而且飞到顶里面去,同时说。(叶君健译《安徒生童话——邻居们》)
作家方方、叶君健均居于湖北,在其作品中出现这一用法,很可能受到湖北方言的影响。据调查,在湖北和江苏个别地区的方言中也有此种用法,但使用较少。襄阳位于湖北省西北部,在襄阳方言的日常用语中,这种说法依然较为常见。例如:
(22)问:“那个箱子放哪儿了?”
答:“在柜子的顶上头。”
(23)街道的顶东头新开了一家服装店。
(24)他在顶南边等你。
在襄阳方言中,与“顶”搭配的方位词有“上、里、外、东、西、南、北”,一般表示为“上头、里头、外头、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顶+具体方位词”的用法基本没有,这一用法通常保留在部分方言中。这也反映出某些实词虚化后,部分语法功能产生的同时也会有一部分功能因为使用范围和使用频率的关系而逐渐消退。据调查,湖北襄阳、湖南益阳等地保留了“顶+具体方位词”的特殊用法。
四、结语
元明时期,在隐喻和句法位置的驱动力作用下,“顶”字由最初的表示“头顶”的实词逐渐虚化为程度副词。作为程度副词,“顶”有一种特殊的用法,即“顶+方位词”,这一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并不普遍,但在部分地区的方言中较为常见。
参考文献:
[1]刘丹青.语法化中的更新、强化与叠加[J].语言研究,2001,
(2).
[2]廖志鸿,储泽祥. 现代汉语的准方位标[J].常德师范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1,(1).
[3]沈家煊.“语法化”研究综观[J].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
(4).
[4]沈家煊.实词虚化的机制[J].当代语言学,1998,(4).
[5]沈家煊.語言的“主观性”和“主观化”[J].外语教学与研究,
2001,(4).
[6]石毓智,李钠.汉语语法化的历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
(段琰 湖北武汉 武汉大学文学院 430072)